第98章

  第98章

  看著沉著臉都過來的容翦, 溫窈下意識往後退,但她身後就是浴桶, 退了沒兩步就退無可退, 再加上容翦步子又快,她都還沒反應過來,容翦就已經站到了她面前。

  窒息感鋪面而來, 溫窈伸手想把他推遠一點兒, 手剛抬起……

  「肩膀怎麼回事?」

  左臂被握住,帶著怒火的嗓音, 讓她有點疑惑。

  什麼怎麼回事?

  她偏頭看了一眼。

  肩膀有一塊青紫淤青, 因為皮膚白的緣故, 看著有點駭人。

  她微微擰了下眉。

  對哦, 這是什麼時候弄的?

  聽她自己都還在疑問, 容翦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溫窈想了下, 突然想起來了。

  那日下雨颳大風,把船颳得晃來晃去,她沒站穩, 撞船艙上了, 當時是挺疼的, 但也沒太大事, 再加上路上也匆忙, 她便沒太在意。

  居然這麼青了嗎?

  好像也不是很疼,太累了, 也顧不上……

  聽著心裡的自言自語, 容翦臉色越來越沉。

  顧不上?

  不是很疼?

  「還有哪裡?」

  他咬著牙問。

  溫窈被問得怔了一下在, 什麼還有哪裡?

  容翦一張臉沉的能滴水:「還有哪裡有傷?」

  溫窈:「……沒,沒有了。」

  這敷衍實在太拙劣, 容翦也不和她廢話了,直接伸手,他自己檢查!

  溫窈嚇了一跳,臉立刻就白了,她死死捂著衣服,語無倫次道:「真的沒有了!」

  她越躲,容翦怒火越盛。

  尤其是她真的是拼盡了全力捂著衣服,防他防得跟什麼似的,容翦本就布滿血絲的眼睛,更紅了。

  他揪住衣服的一角……

  溫窈快崩潰了。

  論力氣她哪裡比的過容翦?

  就算把命都拼上,都抵不上他一隻手的力道。

  她又急又怕,又窘迫,最後實在沒辦法,鬆開一隻手用力撐在他胸膛,顫聲哀求:「容翦,你先出去,可以嗎?」

  看著她不住發抖的身子,容翦氣得快炸了。

  他出去?

  他哪裡做錯了?

  不是擔心她……

  揪衣服的力道撤去,但他人沒動。

  兩人不再說話房間裡死一般的沉寂,只剩兩人沉重的呼吸聲。

  溫窈很崩潰,也很絕望。

  容翦的呼吸聲落在他耳朵里,又沉又重,不用抬頭都知道他這會兒怒火有多盛。

  可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讓她覺得,站在容翦面前的她如此不算一個完整獨、立的人。

  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就在她要放棄時……

  容翦鬆緊握成拳的手,退開一點兒,抖開手裡的乾淨衣物披在她身上,差不多裹嚴實了,彎腰,直接抱著她往對面的臥房走去。

  溫窈:「……」

  把她放到床上後,容翦扯過一張毯子給她蓋上。

  他做出了退讓,但該堅持的依然一步不退。

  「還有哪裡有傷?」

  他嗓音沙啞的聽上去有些冷漠。

  毯子下,溫窈兩腿下意識顫了下,她咬牙:「沒有了。」

  容翦深吸一口氣:「我再問你一遍,還有哪裡有傷?」

  溫窈:「……」

  掩在毯子下的手,死死抓著身下的褥子,她剛要繼續否認,就聽到容翦又道——

  「你不說實話,我就自己檢查。」

  看似退讓,實則還是在步步緊逼,打從碼頭上看到他開始,溫窈就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繃斷了。

  她肩膀耷拉下來,抓著褥子的手也鬆開來,她盯著毯子上的一根細線,語氣很輕地道:「容翦,你可以尊重我一下嗎?」

  容翦壓了許久,也忍了許久的戾氣,在她視死如歸的語氣里,終於徹底炸了。

  「尊重你?」

  容翦眉心緊擰,嗓音都極其不穩:「一聲不吭,說走就走,阿巒,你有尊重過我嗎?」

  溫窈:「……」

  她咬著唇,只低頭看著那根線。

  容翦怒不可遏,盯著她的發頂,咬牙道:「說話!」

  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溫窈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跟你說了,你會放我走嗎?」

  容翦想也沒想便道:「不可能!」

  房間再次陷入死寂中。

  空氣都凝滯了一樣,讓人呼吸都極其不暢。

  溫窈低著頭,無助極了,也難過極了。

  容翦看著她,整個人都處在暴走的邊緣。

  好半晌,他才找回一點點理智:「朕問你,你到底為什麼要跑?」

  剛剛容翦一直以『我』的自稱,溫窈其實並沒有太察覺出來異常,可這會兒,他一換上『朕』,那種窒息感便立刻從骨子裡覺醒。

  可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跟容翦說。

  壓根不知道,到底從何說起。

  好一會兒,她才找了個最好理解,也最貼切的解釋:「不喜歡宮裡的氛圍。」

  這話落在容翦耳里,卻根本就是敷衍。

  明明她在宮裡時,也挺開心的,現在又說不喜歡?

  都這個時候了,他都做到這個份上了,她還不給他一句實話?

  他沉下嗓音,死死盯著她:「那現在呢?

  現在出了宮,這種氛圍就是你喜歡的?」

  溫窈:「……是。」

  「是?」

  容翦氣炸了:「睡不好,吃不好,一身傷,你跟朕說是,溫窈,你是不是把朕當傻子了?」

  如果記憶沒有出錯,這應該是容翦第二次喊她的全名。

  那種緊張感和恐懼感鋪天蓋地壓下來,溫窈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更白了。

  「我很好。」

  她道。

  容翦冷笑了聲:「很好?」

  話落,他又冷笑了兩聲,笑聲里全是徹骨的冷意。

  半晌他又咬牙重複了一遍:「很好!」

  溫窈:「…………」

  這個樣子的容翦很不對勁,本打算破罐子破摔的溫窈本能地還是有些怕,她強忍著沒往後躲。

  可她心裡的想法容翦已經聽得一清二楚。

  她怕他?

  她怕他!

  容翦雙眼充血一般,眸底都隱隱泛上了紅光。

  「朕倒是不知道,」他看著她一字一句道:「你睜著眼說瞎話的本事也這麼大!」

  話落,他怒喝一聲:「你真當朕不會治你的罪?」

  溫窈:「……」

  她全身抑制不住地發抖。

  雖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恐懼還是本能地從心底蔓延。

  看她這個樣子,怒火中燒的容翦微微一怔,理智也稍稍清醒了些。

  可他實在太氣了。

  又完全拿她沒辦法。

  打不得,罵不得……

  最後,他實在沒辦法,轉身一腳把屋裡的圓凳踹得粉碎。

  溫窈:「——!」

  好在,踹碎凳子後,容翦沒再有其他舉動,只站在那兒不住喘氣,光聽聲音都知道他這會兒怒氣有多盛。

  這種氛圍,其實對溫窈來說,最是折磨。

  她本來就很累很累了,應對了這麼久,幾乎已經是她的極限。

  良久,她輕輕呼了一口氣,主動道:「容翦,你可以不要發火嗎?」

  容翦太陽穴一直在跳,脖頸、額角,青筋暴凸。

  他沒說話,就死死盯著她。

  溫窈知道他聽到了,等了一會兒,繼續道:「你每次發火,我都怕得很。」

  容翦:「……」

  溫窈閉了閉眼,努力穩住不住亂顫的聲線:「可能我接下來說的話,會很放肆,可這是我心裡真正的想法,也是你想要的理由。」

  「你是皇帝,」她嗓音稍稍頓了頓,竭力從混亂的思緒里措辭:「我不過是一個後宮裡眾多嬪妃中的一個,既是臣也是妾,我們之間,打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等的。」

  「在你面前,我沒有任何自由可言,就連感情都是。」

  「這麼說可能不好理解,不如這樣說……」

  「你對我的每一分好,都是君恩,是恩賜,我對你,則是……」

  她突然停下,擰著眉頭想了好片刻,才繼續道:「在外人看來,則是職責,是應當的,甚至是討好。」

  說著,她無意識地抬手比劃了下:「是不對等的。」

  一直靜靜聽著的容翦突然開口:「誰跟你說的?」

  溫窈一怔,下意識抬頭,但視線剛剛和他對上她便馬上移開了眼,語氣空洞且茫然道:「沒有誰跟我說,我自己感覺到的。」

  「你想起來時,就對我好,想不起來,就可以放置一旁,沒人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

  「朕什麼時候把你放置一旁不管了?」

  容翦擰眉反問。

  溫窈:「……」

  好片刻,容翦氣沖沖道:「你若說是之前,前朝事特別忙,朕確實顧不上……」

  「不是這個意思,」溫窈打斷他的話:「我不是在說之前,你還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容翦呼哧呼哧喘氣。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溫窈也豁出去了,她頓了頓,繼續道:「之前的事,我都明白,我還沒有入皇上的眼,那都不相干。」

  容翦:「……」

  「……我之於皇上,就如同丸子之於我,這樣說,皇上可以明白嗎?」

  容翦:「………」

  溫窈到底還是抬頭,對上了容翦的雙眼。

  「我說的不平等,是這個意思。」

  她看著他,無血色的臉,認真且釋然:「在宮裡的每一日,我都要時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哪句話說沒說錯,哪件事做得不妥,皇上會不會降罪,會不會砍我的頭,我真的很……很怕。」

  「是我不知好歹,狂妄放肆罷,」她又道:「在我心裡,正常的感情應該是,互相尊重,互相包容,彼此之間是平等的……至少該時時刻刻擔心腦袋會不會搬家。」

  「……我對你好,只是因為,我想對你好,不是因為你是皇帝,也不是因為想要討好或者所謂的職責,只是因為你這個人。」

  溫窈越說越混亂。

  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跟一個皇帝解釋這種事情。

  她本來就笨,這會兒腦子又木,簡單的一番話,說得語無倫次,混亂至極……

  「身份懸殊是應該的,」她想了想,又道:「但我希望,至少感情上是平等的。」

  容翦神色複雜地看著她。

  溫窈自己都知道自己這番話,放肆極了。

  被他這麼看著,她心裡更加難過。

  但她不後悔。

  哪怕因為這番話,容翦治她大不敬之罪,她也沒什麼好後悔的。

  沉默地僵持著,溫窈最先扛不住。

  她眼睫顫了顫,正要移開視線……

  容翦抬腳走上前。

  溫窈:「……」

  剛剛那番話已經耗費了她所有心神,她這會兒大腦已經不聽使喚了,只怔怔看著他。

  看著他走過來,看著他抬手。

  容翦抬手,食中二指微曲,在她臉側觸了觸。

  「你這兩隻眼睛,就只看著亮,一點兒用都沒有麼?」

  溫窈:「……」什麼意思?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對你好,只是恩賜了?」

  溫窈:「……」

  「你又憑什麼想當然地以為,我對你好,不是因為我想對你好?」

  溫窈:「………」

  「你把自己比作丸子那隻貓,」容翦實在生氣,又無奈,瞧著她茫然的表情,還是伸手捏住了她的臉:「又把朕當什麼了?」

  話落,他還是非常不解氣,手上稍稍加重了些力道,咬牙反問:「嗯?」

  本來就很混亂的溫窈,聽完容翦這幾句話,更混亂了。

  剛剛,他說的……是、是她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騙她的罷!

  容翦眉心擰了擰,在心裡嘆了口氣,又道:「你心裡想什麼,能不能跟朕說,或者,你想要什麼,想做什麼……你不說,朕有時真的不知道。」

  若是以往,他自然不會有這樣的念頭。

  天下無他不知的心事。

  可這一次,他算是徹底明白了。

  就算能聽別人心聲,也不一定全然了解這個人心中真實所想。

  至少阿巒的心思,他就不是全然了解。

  也是他大意了。

  自持能聽人心聲,便自信地以為可以無所不知,平日裡對她的言行舉止,多少會忽視了些。

  這次事情,分明也是有徵兆的,都被他的自信無視了,若不然,也不會……

  他抿了抿唇,對著她呆呆的視線,道:「對你好,自然是喜歡你,心悅你,這話朕以前就說過,現在再跟你說一遍,這次你要記住了!」

  溫窈:「……」

  被她這麼看著,容翦突然有些臉熱,他強忍著別開臉的衝動,繼續道:「之前是我大意了,讓你覺得自己受到了忽視,我沒把你當做什麼想起來就寵想不起來就棄的妃嬪……」

  他頓了頓還是把那句她沒說出口的話說了出來:「也從沒把你當做玩、物。」

  溫窈:「……」

  容翦又捏了捏她的臉,提醒她回神:「以前說的,要立你為後,現在作數,以後也作數。」

  溫窈:「……」

  「以前說的,只有你一個人,同樣不會變。」

  話落,他盯著瞪圓了眼的溫窈:「明白了嗎?」

  溫窈:「……」

  她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沒明白。

  半晌,她喃喃問道:「那我哪天要是突然放肆了,朝你發、發脾氣了,你會不會治我的罪?」

  容翦眉心動了動,他還真沒見過她發脾氣的樣子。

  「不會。」

  他道。

  不僅不會,他還是挺想見識一下。

  溫窈覺得這話有點不太可信。

  容翦挑眉:「不信?

  要不,朕下道旨意,昭告天下?」

  溫窈:「……」果然是哄她的!

  容翦簡直被氣笑了,他看著她:「阿巒,你朝我要平等,其實你對我才不公平,你壓根就不信我,我說什麼,你第一反應都是懷疑,所以,無論我做什麼,怎麼做,你都覺得不可信,你還要我怎麼做?」

  話落,他面色又沉了些,眼神也更黯了。

  捏著她臉的手,滑到嘴角,他拇指在她乾裂出血的唇上,輕輕摩挲了下。

  再開口時,本就低啞的嗓音,更添了幾分落寞:

  「阿巒,你可以多信任我一些嗎?」

  溫窈:「………」

  她怔在那兒,不敢相信這話是從容翦口中說出來的。

  怎麼、怎麼一點兒都不霸氣?

  不像個皇帝會說出口的話就罷了,怎麼還聽著那麼委屈呢?

  好像她怎麼他了一樣!

  容翦手上稍稍加重了些力道,追問:「嗯?」

  溫窈:「……好、好。」

  雖然知道她這麼說,也不會立刻就改變對他的印象,但至少,話說開了,她以後會多往這方面考慮。

  容翦陰鬱了十多天的心,總算窺見了一絲天光。

  她願意改變就好。

  哪怕只有一丁點的可能,於他而言都是好的。

  他看著她,一字一句地問道:「所以,到底哪裡還有傷?」

  溫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