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容翦比絕大多數聰明, 甚至可以毫不誇張的說,容翦比她見過的任何人都聰明, 而且非常善於洞察人心。
這是很早之前, 溫窈就發現了的。
她曾一度覺得,在容翦面前,她抬個眼, 動下眉心, 他都能看出來她在想什麼。
打從她決定要走的那刻起,她就在給自己心理暗示, 不要在容翦面前想這件事, 哪怕她自以為掩飾的很好偽裝的很好, 但一個人下意識的行為是不受控制的, 總會有端倪。
宮裡事情多, 雖然她並不用怎麼管事, 總有能幹的宮人幫著分擔,有時容翦也會處理一些,但到底要分些心思, 雖然艱難, 但她覺得自己的心理暗示還是很成功的。
現在身處這個陌生的貨船上, 就是她成功的最好證明。
容翦對她確實挺好的。
她不是榆木疙瘩, 能感覺得到。
可這份好, 不足以彌補他們之間那巨大的,無論她如何努力都無法跨越的身份不對等的鴻溝。
這是整個時代造就的, 非是誰的錯。
他們之間打從一開始就是不對等的。
容翦是君, 她是臣, 更甚者,是附庸, 是所有物。
容翦對她好,寵她,就是隆恩浩蕩,她要謝恩,要心懷感激。
反過來,她對容翦好,就是她作為妃嬪的分內之事,職責所在,都是她應該做的。
很不公平。
但要跟一個帝王要公平講人人平等,是件很荒謬的事。
都不用去試,她都能猜到,她要真這麼做了,包括容翦在內的所有人會如何看她——他們會覺得,她瘋了。
所有人都當她是寵妃,因為皇上寵她,所以對她好。
就像秋文,對她再盡職盡責,也只是把她當做弘成帝的寵妃,而不是主子。
她不否認,秋文是個不可多得的,有勇有謀還忠心不二的奴才。
可她忠心的人,不是她。
遠的,之前油茶粉毛地黃下毒一事,容翦事先絕對知情。
這事,容翦是從別處得知的,還是從秋文處得知的,她都可以不計較。
畢竟那個時候容翦對她並不怎麼上心,也還沒喜歡上她,他怎麼對她,她都沒異議。
可近的,落水一事,她真的過不去這個坎。
那天秋文的反應,讓她明確地感受到了,自己到底是個什麼身份。
那種她並不是一個人的深刻體會,她多想一遍都窒息。
她其實並不想把人想得多壞,在承乾宮養病的那一個月,她給過秋文坦白的機會,可是她沒有。
甚至,連一句敷衍的解釋都沒有人給她。
秋文沒有,容翦也沒有。
開口問秋文的時候,她就已經很失望了,秋文的回答,讓她失望透頂。
秋文是容翦的人,沒有容翦示意,她絕不敢自作主張。
在她追問的情況下,秋文也沒有向她坦白,若說沒有容翦的示意,她一點兒都不信。
在她那麼得寵,容翦那麼在乎她的情況下,秋文依然毫不猶豫選擇容翦。
這其實是一個信號。
哪怕她自欺欺人不願意面對,事實都直白地擺在她面前——她並沒有那麼重要。
因為得寵,這一次秋文會奮不顧身救她。
下一次呢?
等她不受寵了,再遇上這樣的事,還會救她嗎?
還會有人救她嗎?
秋文就是容翦放在她身邊的眼睛,她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容翦總能第一時間知道,她對容翦的了解就很有限了,當然她也不敢多問什麼,問多了就是窺探帝蹤,要掉腦袋的。
在容翦面前,她永遠無法做真實的自己。
哪怕是現在,有盛寵加身,面對容翦時,她依然要小心謹慎,她並不是一個貪得無厭的人,可談個戀愛,和另一半在一起時,要時刻警惕會不會因為說錯話做錯事掉腦袋,這對於一個在人人平等且自由的現代社會下長大的人而言,是件很崩潰,也很窒息的事。
她的命不在自己手裡,在容翦,甚至朝堂上很多位高權重的大臣手裡。
每每想到這個,她都能驚出一身汗。
她是個普通人,沒有七竅玲瓏心,更沒有隨時隨地都能化險為夷的聰明才智,她也從來不圖榮華富貴,權勢地位,只想安安生生好好活著。
在宮裡的每一天,她都很沒有安全感。
整個人像是浮在半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隨時都有墜下來粉身碎骨的可能。
她不否認,容翦現在確實很喜歡她,可她真的不確定,這份喜歡能維持多久,她一直都有自知之明,她很普通,並沒有什麼能讓容翦非她不可的絕世魅力。
當這份新鮮感,或者熱戀期褪去,她在宮裡能不能活下去,她都不確定。
若容翦念舊情,讓她安居一宮,了此殘生。
若他不念,或者顧不上,憑她的智商和手段,她應該活不長罷?
這種未來,想想都絕望。
更別說跟男朋友/老公撒嬌、發脾氣、無理取鬧、作天作地了,她連不愛了感情淡了,和平分手都做不到。
因為地位的不對等,她有時候甚至都會忍不住懷疑,容翦對她好,到底是因為喜歡她,還是因為她有用。
這個懷疑的種子,現在還不顯,但時間久了,一定會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成為她的魔障。
連被主角光環照耀,渾身散發真善美氣息的秦綰,最後手上都染了血,變成了曾經自己最討厭的人,她一個炮灰,又能好到哪裡去呢?
如果昨天沒有見到秦綰,只從書里的了解的話,她感觸其實並沒有特別深,還只把秦綰當做書里的一個紙片人。
可她見到了。
那麼鮮活,明艷,漂亮,溫柔的小姑娘,會臉紅,會沖她笑……
最後滿腹心機,雖然是被逼的,可到底變了太多,說句面目全非都不為過。
她不敢想像,若繼續留下,她會變成什麼樣。
她對容翦並非沒感覺。
可她真的不懂容翦,大部分時候,她都看不懂他,也猜不透,這種迷霧一樣的茫然感,讓她始終無法邁出下一步。
她不是沒有動過心。
只是這份喜歡,代價太大了。
別人的愛情、婚姻,只是賭上了未來,而她,賭的是命。
說她膽小也好,懦弱也罷,她就是惜命,在她眼裡,命最重要。
趁著現在陷得還不深,也還沒太多牽掛的時候,儘早抽身,是對她來說,最好的選擇。
雖然很不厚道,但今天確實是容翦最放鬆,最鬆懈的時候,她的成功率也是最高的。
不會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所幸,她抓住了。
雖說今兒出宮是臨時起意,但為著這一天她確實已經準備了許久。
光是仿妝,她都苦練了好幾個月。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厚厚的一層粉,雖然不太舒服,但到底沒人能看出她本來面貌,總歸是安全的。
聽著外頭啪啪的雨聲,她心想:
秦太傅沒有因為容翦而死,天下讀書人便不會把他當做討伐對象,多少會減少一些對容翦不利的因素。
給小狀元看診,她特意讓秋文找的楊平峪,楊平峪是容翦的人,定然會把小狀元的情況事無巨細說清楚,容翦只要稍稍上點心,小狀元情況就能好轉許多。
能保住性命是最好的,就算不能,憑楊平峪的醫術,多活幾年應當不是難事。
容翦也不是真的殘暴不仁,有人輔佐,不出大岔子,情況會好很多吧?
還有年前偶然發現的土豆。
二月份的時候,就已經在皇家莊園試種了。
容翦一向關注民生,憑他的頭腦,絕對不可能發現不了土豆的價值。
土豆推廣之後,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解決溫飽問題,縱觀歷史,糧倉一直都是歷朝歷代重中之重。
民以食為天,只要吃飽了肚子,就不會想著造、反搞事,畢竟大多數人,都只想安生過日子的。
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人物,既沒有驚才絕艷的曠世之才,也沒有經天緯地的治世之能,能為容翦做的,她都做了,不能做的,是她做不到的。
也算是她給這段扭曲感情的一個交代。
估計,在旁人眼裡,如今已經寵貫六宮的她,突然逃跑,很件不可思議的事吧,有皇上的寵愛還不滿足,竟然還敢跑,肯定會覺得她很不知好歹。
雨停了,雨滴敲打船艙的聲音消失,黎明前夕突然安靜下來。
她看了眼外頭黑沉沉的天幕,水天相接,越發顯得天地漆黑一片,怔怔看了好一會兒,她小聲喃喃道:「就當她懦弱自私,不知好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