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來了火窯陸莊,通稟之後,被諸多刀客一個眼神,就嚇得縮起來脖子的姚老頭,被洪江遇見,於是帶著一路到了季修的居所。
待他畏畏縮縮的,聽到熟悉無比的年輕聲音時。
當即精神一振:
「季小子...」
他話還未講完。
待到抬頭。
卻看見眼前,哪裡還有曾經馬廄里,那個忙前忙後,抱著乾草料子苦哈哈餵馬的削瘦少年?
他揉了揉眼,將曾經熟絡的言語,一股腦的咽了下去。
看著眼前筋強骨健,一身黑衣,比之林宅那些入勁武夫,都要更顯英姿的季修。
本來微微挺起的腰杆子,突然就彎了。
他們之間,仿佛已經隔開了一層悲哀的厚壁障。
叫他囁喏著,已經有些拿不準以前的交談方式,會不會惹到這位春風得意的『陸莊門客』...
就在他正想著時,季修打量了兩眼姚老頭,卻『豁』得笑了下,拍了拍他的手臂:
「幾日不見,這是升官了?」
「從馬夫到了管事?」
「姚老哥,可以啊。」
對著洪江微微點頭,後者會意,打了個招呼便離去。
看到院中沒了外人,季修的態度也算溫和,叫姚老頭鬆了口氣,心中暗想:
「這下沒了旁人,就算談及到了以前當下人、當馬夫的糗事,飛黃騰達的季小子,應該也不會太在意吧?」
於是拱了拱手,作了個揖,雙手揣在棉襖袖裡,彎著腰便嘿嘿陪著笑:
「托季爺福氣,林管事沒了後,宅子裡擢升了老頭子做了外宅管事。」
「當了大半輩子餵馬的馬夫,沒想到半隻腳入了土堆里,還能有翻身的這一日...」
提到這裡,他的言語滿是唏噓,同時夾雜著幾分欣喜,見到季修依舊含笑不語,也放開了些。
而後似乎想起了什麼,忙不迭的從懷中掏出一方錦盒,當著季修的面兒,便將其打開:
「對了,我此次來,是奉了家主和三少爺的令,來給季爺賠個不是。」
「這是紋銀三十兩,一副九品『虎血散』和『健筋丸』。」
「而且三少爺今夜還在飛燕樓特地擺了一桌,給足了誠意,想要邀季爺赴宴,解了之前的幾分嫌隙,特地叫老頭子來請。」
「不知...季爺有沒有這個空隙?」
姚老頭低著頭,將錦盒打開,露出了雪白的一錠紋銀,一副藥散、一枚丹丸。
光是這些加起來,都已經價值了個百兩。
更別說,飛燕樓是這五百里安寧縣裡,難得能上檯面的『風月處』。
裡面的頭牌、花魁,聽聞都是東家從江陰府買來的,是打小培養的大家閨秀,抄了家,滅了族後充入官窯的。
那些女兒們每每亮上歌喉,舞上一曲,據說似他這樣的六十老漢,也能秒變十八小伙,身子梆梆硬!
雖比不上什麼畫本子裡的『教坊司,官家女』,但在這鄉下地方,都是一頂一的好身段。
一夜出台留宿,春宵一度,就得花費個好幾兩,甚至十幾兩,更別說還要擺上一桌酒水,端得大手筆!
看著不過一個月,便已經從一屆馬夫,攀到足以叫林宅三少爺,都不得不降下身段,結交一二的『季小子』...
姚老頭咂咂舌,想起自己還曾屢次三番,說教於他,叫他莫要做那練武求富貴的荒唐事兒。
這下一回想,倒是自己成了小丑笑柄,阻人前途了。
「林管事死了?」
季修話語一頓。
「是,聽說...是昨夜喝了頓酒,夜裡突然暴斃的。」
「然後今早,東家就告訴我升官了,叫我...叫我來給季爺你送份禮,搭個桌兒。」
姚老頭一凜,知曉其中有貓膩,不敢多言。
倒是季修聽後...若有所思:
「原來是林東家的意思麼。」
「那麼,看在姚老哥的面子上,去便去吧。」
「就算是咱們同僚一場,我祝你升官的賀禮了。」
...
飛燕樓。
酒過三巡,一處雅間。
林渡醉眼惺忪,看著正襟危坐,每次起筷、飲酒,都是有條不紊,舉止有度的季修,大手一揮,便道:
「季兄弟,有時候啊...為兄是真的羨慕你,憑藉一腔血勇,便敢頂撞我父,那麼艱難的出身,都叫你闖出了一番天地。」
「如今,位列陸莊『佩刀門客』,更是前呼後擁,好不自在!」
「我雖為林宅三公子,但卻是庶出,打小練武學文,那是一刻都不敢懈怠,到了現在...都覺得自個宛若籠中雀鳥,不得自由。」
說到這裡,他臉上醉醺醺的,面色愈發誠懇:
「十六入刀門,天資如此出彩!」
「若不嫌棄,你我化干戈為玉帛,不算家中那些齷齪,結為異姓兄弟如何?!」
「你只要點個頭,日後每個月練武資糧不夠,你點個頭,缺多少,為兄給你包了!」
林渡站起身,說得是言辭鑿鑿,隨即拍了拍掌。
霎時間。
一個個身姿曼妙,身披輕紗絲帛的舞妓,隨著雅間暖爐薰香繚繞,便踱著勾人的步子,於食桌前徘徊。
她們瞥著一對秋水眸子,水汪汪的看著眼前不動聲色,只是伸筷夾菜的黑衣少年,原本只是出於職業前來服務,待到見到正主兒...
眼神霎時一亮,不自覺的就貼了過去,頗有幾分心甘情願的模樣。
「季兄弟,武夫氣血旺盛,每每站樁練功完,都是氣血躁動,長久下去,對身體不利。」
「今夜,你隨便挑、隨便選!」
「所有的消費,我來付!」
林渡拍了拍胸脯,看著情真意切。
但吃飽喝足的季修,卻是打了個嗝,將佩刀別上,瞅了眼桌上席面,有些遺憾。
這一桌子可不便宜,山珍、寶魚,都是下了血本,怎麼也得有個幾十兩銀子。
要是能打包就好了...
可惜,這一場表演,季修註定是看不完了。
「三公子。」
他站起了身子:
「你我之前,從未謀面,我與林東家,真要算起來,也毫無齷齪可言。」
「一個多月前,林宅能給我一口飯吃,並且在我脫奴籍時,不要脫籍銀錢,還要收我為義子...已算仁至義盡。」
「這頓飯吃完,替我謝謝東家。」
說罷,季修毫無留戀,視紅粉如若骷髏,視若無睹,便踏步離去。
他正自血氣方剛,這些人兒又生得千嬌百媚,二八仗劍可斬武夫,真要講,又怎麼可能不心動。
但...
這三公子請的,他受用不起!
少年眼神清澈,如若清泉,在離開雅間的那一個瞬間,只覺背後衣擺突然被扯住,不由眉頭一皺:
「三公子...」
不知何時,林渡面上已不復酒醉模樣,只是緊緊抿唇:
「林管事已經死了。」
「還不夠麼?」
「你我都是明白人,你清楚我要說的是什麼!」
季修挑眉,輕輕抬掌,運起勁力,一根又一根,強行將那五指掰開。
而後,笑意吟吟,一字一句:
「三公子。」
「我說了,我在林宅只做過『馬夫』,只知道與『馬廄』、『馬匹』相關的事兒,沒得罪過人。」
「也與林宅無仇無怨。」
「所以,再見。」
啪!
他踏破門檻,大步離去!
只餘下林渡額頭冷汗劃落,久久不語。
...
離開飛燕樓。
一陣秋風涼意,迎面襲來。
叫季修裹了裹衣衫,呼出口白氣,眯了眯眼,剛要抬腳走出這燈火通明的鬧市...
此時,忽有聲音清脆悅耳,入了耳畔。
頓時,便叫季修渾身繃緊,猛地回頭。
卻見。
在他方才推開的『飛燕樓』中,正有身披月白裙的女子,腰佩長劍,迎著月色與昏黃的燈火潑灑,向著他款款走來:
「閣下留步。」
「不知...你剛剛所說的話,是何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