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視頻請求後不過幾秒,景琇就接受了,就像她一直等候著一般。

  視頻里,景琇散著秀髮,穿著睡衣,靠坐在床上,是洗過澡後準備休息的模樣。

  她目視著鏡頭,神色很平靜,光暈下,甚至透著一點溫柔。季侑言本是忐忑的心,在她的注視下奇異地安定了下來。

  「阿琇,我影響你休息了嗎?」季侑言輕聲道。

  「沒有。」景琇淡淡道。

  季侑言舔了舔唇說:「下午通話的時候我爸醒了,所以我來不及回答你問我的問題。我怕我解釋不清楚會加深你的誤會。」

  「我知道。」景琇聽不出情緒道,「叔叔還好嗎?」

  「現在還好。」季侑言遲疑幾秒,發自內心道:「阿琇,坦白說,我還是有些介意你私下調查了我這件事。但是,我真心地感謝你。謝謝你及時地通知了我。我不敢想像,如果沒有你,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件事,我該會有多自責,多難以承受。」

  景琇睫毛顫了顫,「當是我的將功贖罪吧。」

  「沒有那麼嚴重。」季侑言條件反射地替景琇維護。她反省自己,「我知道,追根究底是我的錯,如果我可以主動一點,你也不必這樣為難。」

  「不論動機是什麼,這件事,我承認我沒有給你足夠的尊重。」景琇不是不肯認錯的人。

  她的體貼,讓季侑言鼻子發酸。「好,這件事算我們都有錯,我們扯平了,翻過這一頁好不好?」

  景琇看著她,沒有說話。

  季侑言反應到自己的話讓景琇誤會了,忙解釋道,「阿琇,我說的是對錯翻頁。」

  她切入了這通視頻通話的重點:「阿琇,我不知道你調查到了多少,你應該能查到我其實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過家了。」

  景琇沉了沉眸,沒有隱瞞道:「嗯,我查到了。」

  「我查到了你家住哪裡,父母名叫什麼,從事什麼職業。查到了你在哪裡成長,就讀什麼學校,查到了你的光輝履歷,還查到了你……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叫陸放的未婚夫。」最後一句話,景琇是啞著聲說出的。她攥著被單的手微微用力。

  季侑言驚愕,第一反應就是,景琇查到的果然有問題。她急切否認道:「陸放他不是我未婚夫!」

  「資料顯示你們訂過婚了。周圍人都是這麼認同的。」景琇垂著眸,臉上的黯然顯而易見。

  「那是他們以為的,以訛傳訛。」季侑言又急又慌,「我和陸放雖然認識很多年,也真的論及過婚嫁,但是,我和他沒有真的交往過,更沒有真的訂婚過。」

  景琇抬眸凝視著她,是傾聽的姿態,含著一點期待的意味。

  季侑言臉上顯露出痛苦的神色。她視線落在了那一整面的獎狀牆上,組織起語言剖白自己道:「阿琇,就像你查到的那樣,我出生於傳統守舊的家庭,父母都是大學老師。從小,他們對我的期待就是我希望能長成一個知書達理的淑女,長大以後,繼承家風,嫁一個門當戶對、品貌端正的男人,過循規蹈矩,平淡安穩的日子。陸放,就是我父母相中的那個合適的男人。」

  景琇的眉頭跟著她的講述蹙起,是隱約的心疼。

  季侑言收回視線,看著景琇,帶著點自嘲:「阿琇,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會像你父母那樣,開明溫柔,尊重孩子的意願。」

  「因為父母的關係,我和陸放從小認識,幾乎算是一起長大的。他就像哥哥一樣照顧著我。小時候,我父母為了培養氣質,送我去學鋼琴和美術,我從一開始的抗拒,到最後,真的愛上了音樂,享受其中。可是,從初中開始,有了升學壓力,我父親就停止了我的課外活動。那時候可能是叛逆期,他越不讓我做什麼,我就越想做什麼。所以我總和其他的同學偷摸著出去練琴,出去寫生。為了更多的自由活動時間,陸放就做我的擋箭牌。他幫我打掩護,騙我爸是帶我去自習,然後陪我出去玩。」

  「我一直把他當哥哥看待,從沒有多想。但從高中開始,有人會起鬨讓我和他在一起了。一開始,他還會緊張地和我解釋,到後來大學,他變成了默認,我開始知道他的意思了。可也許是因為我很早就和他聲明過,我和他之間只有兄妹情誼,所以他從來不表白,只是有分寸地照顧著我,以至於我沒有辦法明明白白、徹徹底底地和他說清楚。大學快畢業的時候,我和陸放是交往關係的誤會傳到了雙方父母的耳朵里,我母親直接地問過我,我否認了,可他們好像沒有真的相信,只當我是因為沒有聽從他們說的在大學畢業前不准談戀愛的要求而不敢承認。」

  「你看是不是很可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和父母之間就好像無法在同一頻道溝通了。多數時候不溝通,一溝通,就容易真話當假話,假話當真話。」

  她說的真話父母都當了假話,父母說的假話,她全當了真。所以上一世,他們死生不復相見。

  季侑言臉上有淚水無聲地滑下,景琇的心像被什麼揪住了一般疼。

  「每個家庭都有自己不同的形態,這一點都不可笑。」景琇柔聲安慰。

  季侑言撫摸著屏幕上景琇溫柔的面容,摸了一把眼淚繼續道:「我讀研究生那一年,陸放要出國留學了。我不知道兩方父母怎麼商量的,也不知道陸放怎麼對我父母說的,他們就決定讓我和陸放訂婚了。他們詢問我意見時,我立刻就炸了,那是我第一次那樣大聲和父母爭執抗議。可是我爭不贏他們。他們所有人都問我,我對陸放有什麼不滿意,陸放那麼喜歡我,陸放有什麼地方配不上我?什麼都好,只是我不喜歡。可喜歡對他們來說,是一個縹緲又幼稚的詞,根本就不構成理由。」

  「阿琇,你知道嗎?其實我是一個很懦弱的人。從小被束手束腳慣了,連掙扎都像是象徵性的。掙脫不開了,我就習慣性地想要給自己找一點舒適,說服不了別人了,我就習慣性地說服自己。我說服自己,其實大家也不都是因為愛情才結合在一起的,可能喜不喜歡也真的不是那麼重要,他們上一代人都能這麼過來,不也好好的,我應該也可以的。又或許,我還是有可能慢慢喜歡上陸放的。於是我妥協答應訂婚了。」

  景琇的心擰成了麻花,緊咬下唇。

  季侑言看出了她的難過,勉強開了個玩笑逗景琇:「現在看來完全是無稽之談。畢竟,你看,我都彎成了回形針。」

  可惜,她們誰也沒有笑出來。景琇看著她笑得比哭還難看,一直在眼裡打轉的淚水也落了下來,她抬手很快地擦去了。

  「可是,在訂婚前,我去醫院看望了一個朋友。她是我大學時候參加的校外音樂社團的好朋友,突然罹患重病,時日無多了。其實那時候我已經和她斷交很久了,因為我參加社團的那段時間裡,做出了很多我父母覺得出格的事,包括逃課參加歌手賽、夜不歸宿搞音樂,這些朋友,在我父母眼中是不務正業帶壞我的人。那時候到了爭取保研資格的關鍵期,所以我父親明令禁止我不准再混在裡面了。我爭不過父母,就真的懦弱地遠離了他們。」

  她每說自己一次「懦弱」,就像是在自己心上剜了一刀,也像在景琇心上剜了一刀。

  「我去看望她的那天,她讓我給她唱了一首歌。她說很久沒聽我唱歌了,她以前不開心的時候,一聽到我的歌聲,就會忘記一切,我的歌,有治癒人的奇效。臨走的時候,她問了我一句話,她說,一輩子很長也很短,你就真的甘心,一直這樣聽話地活下去嗎?」侑言,我覺得你,特別特別,可惜。季侑言想起朋友那時蒼白的臉和惋惜的語氣,鼻子塞得像是要不通氣了。

  景琇看著她哭,跟著她無聲地淚流滿面。

  「說完這句話後的不久,她就去世了。我去送她,同社團的朋友給了我一把吉他,說是她留給我的。我背著那把吉他回家,父親看見吉他就想起我之前逃課的事,臉色一下子就發沉了。又是山雨欲來的架勢,我突然覺得很沒有意思了。」

  「做他們理想中的女兒,太累了。我的委曲求全,他們從來覺得理所應當。如果我明天就像那個朋友一樣死了,那我活著的這些年裡,有過什麼能證明我作為我自己,真切活過了的東西嗎?那天晚上我失眠到天亮,一直這樣問自己,越想越恐懼。我發現我好像要找不到我自己了。」

  「訂婚前,我下定了決心,我不想做他們理想的女兒了,我想活出我自己想要的人生。我和他們溝通,不歡而散,最後,以我被逐出家門,斷絕關係為結局。」季侑言直視著景琇,艱澀又誠懇道:「所以,我和陸放,真的什麼都沒有。阿琇,你相信我。」

  景琇伸手在屏幕上擦拭季侑言的淚水,可是,她只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屏幕上的水珠越來越多。是她自己的眼淚。

  「我相信你。」景琇仰起頭止住眼淚,沙啞回答道。「言言,我從來都願意選擇相信你,我也從來都願意理解體諒你。只是你從前,沒有給過我這樣的機會。你什麼都不和我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一直認為,了解一個人,包括了解她的家庭,了解她的過往,只有真正的了解,才會有真正的理解。可季侑言卻從來都像是一團霧,讓她看得到卻看不透。季侑言的欺瞞,曾經透支完了她的理解和信任。當她的不安全感壓過了一切,她找不到繼續說服自己無條件相信的底氣了。

  季侑言吸氣道:「阿琇,我向你道歉。對不起,過去的那些年裡,我推諉含糊,沒有向你坦白過這些。我不知道原來你這麼介意。」

  景琇聞言呼吸沉了一些,她默了幾秒,輕輕地問季侑言:「言言,你是真的不知道我介意嗎?」

  直擊心扉,季侑言心跳像是停了一拍。她發現她不自覺地又在掩飾,又在為自己開脫了。不,她其實是知道的?她只是刻意忽略了,她假裝麻木自己這不重要,景琇不介意,讓自己好受一點。然後時間久了,好像就當真的了。

  「對不起……」

  「你知道,我要的從來都不是你的對不起。」景琇溫和又悲傷地看著她:「我剛了解你和父母的過去時,我很心疼;我剛知道陸放的存在時,我很受傷。」她的淚滴落在攝像頭上,燙在季侑言的心上。

  「我有那麼一刻,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真的走進過你的心。我覺得我好像從始至終都沒有真的打開過你的心防、沒有真的被你接納過。」

  季侑言好想抱抱景琇。景琇的委屈,景琇的淚水讓她的心都要碎了。可是她做不到。

  她只能用言語倉惶地解釋:「阿琇,我不是故意的。最開始,我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賭著一口氣,我記著父親趕我出門時罵我辱沒門風,讓我絕口不提他們的話語。後來,我不敢提起,是因為……」她哽咽道:「是因為我越喜歡你,越知道你的勇敢、越了解你家庭的美滿,我就越不安,越想把我所有不美好、不堪的東西都掩藏起來。我開始懷疑自己有什麼值得你喜歡的,我害怕我我有一絲不夠好的地方被你發現,都可能就會成為你不再喜歡我的開始,我……」

  她越自卑,她就想在景琇面前表現得越驕傲、越光鮮,裝得越配得上景琇,好像這樣,她就能多騙景琇喜歡她久一點。這樣的話,她該如何開口告訴景琇。

  她還是說不出口。她張著口,淚流滿面,卻嗚咽地發不出聲。

  景琇無知無覺中咬破了下唇,滿口的鮮血的鐵鏽味。

  她不捨得再為難季侑言了,帶著濃濃的鼻音打斷季侑言道:「我理解你。」

  她的指甲陷入了掌心,問季侑言:「言言,我知道你驕傲,你自尊心強,可是,我沒有嗎?」

  季侑言怔怔地看著她。景琇生來就像一隻永遠該高昂著脖頸的白天鵝,她的驕傲和自尊,季侑言比誰都更清楚。

  景琇吸了吸鼻子,澀聲道:「言言,主動對我來說,也不是容易的事。可從前,我對你吝嗇過嗎?」

  季侑言不知道,每一次的主動,自己都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更不知道,她每一次的抗拒,自己要花多久才能平復難過。

  將心比心。季侑言無顏應她。

  「對著別人,展示自己的傷口,揭露自己的不堪,對誰都不是容易的事。可我對你來說也只是那個別人嗎?相愛的人,難道不是可以互相舔舐傷口的人嗎?」景琇問她。

  「我以前比賽時看著粉絲省吃儉用給我投票想送我出道時,崩潰地告訴過你,我之所以參加這個節目,根本不是為了出道,是我媽媽不同意我進娛樂圈,讓我自力更生,先來體驗一下這個圈子的壓力我是不是真的能承受得住。明明知道自己不會出道,卻還是騙走了粉絲真心實意的支持。這是我至今想起來都覺得難以啟齒的事,可那時你問我了,我就告訴你了。當時,你覺得我卑鄙不堪嗎?」

  季侑言搖頭:「我從來沒有那麼想過你。我那時候看你哭,我只覺得心酸。」

  景琇眼眸漾了漾,又問:「那次我告訴你,我過去也不安迷茫、患得患失過,你覺得我的脆弱卑微難堪,破壞我的形象,破壞你對我的感情了嗎?」

  季侑言哽了哽喉嚨,內疚道:「不,我只想抱抱你,自責心疼得想死。」

  景琇露出了一點點讓季侑言難過的笑。

  她轉了方向,把手機放在了床背板上,靠著牆壁立著,而後,直立起了上半身,變成了一個跪坐的姿勢。

  季侑言看見視頻里,景琇纖長的十指交錯扣在了睡衣的下擺上,而後,她腰肢一伸,小臂輕展,睡衣被掀了起來。

  景琇平坦緊實的小腹、不盈一握的腰肢,姣好聖潔的**出現在了季侑言的視線之中。

  豐胸細腰,細嫩光澤,白璧無瑕,第一次見到景琇隱藏在衣服之下的身體時,季侑言就被迷暈了眼,除了驚嘆造物主的偏愛,還是驚嘆。可如今,她看見了,景琇的身材、肌膚一如從前的完美,只是,仿佛是白玉碎裂出了一道裂痕,有一道猙獰的刀疤,從景琇的腰間蜿蜒到文胸下,隱沒其中。

  破壞了一切美感。

  巨大的痛楚襲來,季侑言的淚水奪眶而出。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景琇受傷後的疤痕。曾經在指頭上留下小小細痕都會耿耿於懷的愛美女孩,是用怎樣的心理,接受了自己身上這道不完美的疤痕。

  景琇凝視著季侑言的神態,垂放在身體兩側的手,指尖在不自覺地發抖。

  她的表情,那樣忐忑,又那樣坦然,是完全把自己交出去了,任憑季侑言品論的信任姿態。

  她問季侑言:「丑嗎?我覺得特別丑,每次洗澡的時候,都不敢細看。」

  季侑言心痛得像是破了一百個窟窿,瀝瀝地淌著血。她不敢想像,景琇曾經有多痛過。她搖頭,顫著聲回景琇道:「不醜,一點都不醜。」她含著淚,忍不住低下頭,用虔誠的姿態,親吻屏幕,就像能親吻到景琇的身體、撫慰到她的那道傷疤。

  景琇只看見季侑言靠近了鏡頭,而後……

  屏幕發黑……

  「阿琇,我好疼啊……」她聽見了季侑言的嗚咽聲。

  心突然軟得一塌糊塗。

  「你抬頭。」景琇找回了理智制止季侑言。

  季侑言聽話地抬頭,睫毛上掛著眼淚,無辜又無措。

  「有細菌,去洗漱。」景琇又感動又好笑,後面本來要說的話暫時被季侑言堵回了嗓子眼。

  這什麼傻氣又可愛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季汪汪無辜:可愛不是我的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