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故人之子,不能回頭
隱龍寺的位置其實不算好。
因著靠近啟夏門,連著城外的山,地勢南高北低,是個倒仰形。
當年建寺的和尚卻利用地勢,將佛殿層層疊起,錯落有致,與城外的山一道形成了一道屏風,遙與大明宮相呼應。
先皇年少,還未繼位時,因仰慕佛法,在寺院中隱姓埋名待了數月,與僧人們通吃同住。
繼位後,盛讚該寺。稱其為「屏障」,擋住了城外的邪風歪氣,隱為大明宮護衛。而扶光搖曳,華彩四溢,隱有龍氣盤桓,於是為其親提:「隱龍寺」。
伯懿站在隱龍寺階下,緊抿雙唇。
果然華光溢彩。
但那光彩,卻半點未跳進那雙黑眸里。
站了片刻,拾級而上,這次卻無人阻攔。
隱龍寺的知客僧聽聞來意,引著他與酒書入內。
他故意不提進香懺悔一事,同那知客僧一道,越過重重佛殿,拐入僧寮,進入一通幽的小院之中。
知客僧見人帶到,便利落離開。來尋寂空的,都是身世悽慘的可憐人,人家的秘辛,自然不能隨便聽。是以,往往他們就侯在寺外,將人帶到便離開。
伯懿此刻已平復心情,也覺得自己的惱意來得有些莫名其妙。斂了神情,正待敲門,那院門卻兀然開啟,門內站著的正是那抹熟悉的紅衣。
二人都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對方,一時間大眼瞪小眼,只餘下春蟲隱草的嘶鳴。
「你來做什麼?」
玉淺肆唇角淡揚,目光從他身上漫然掠過,停在了他身後酒書的身上。
伯懿見玉淺肆舒展的眉頭緩緩凝起,只覺得這院子裡的蟲鳴太吵了些。
「怎得?只許你來,不許我來?隱龍寺是你家的不成?」伯懿耳尖泛起可疑的粉,看著玉淺肆打趣的神情,有一種被人戳穿的窘迫。
玉淺肆退後一步,讓出門口的位置,伸手做出「請」的姿勢。
「自然可來得。只是京城春好,伯公子別忘了早日去提刑司消了記錄取東西。」
伯懿故作鎮定長腿一邁,從她身旁掠過。
「哦,對了!提醒伯公子,您還欠我一個賭約為償,希望隱龍寺之行,能讓我得償所願。」
玉淺肆看著伯懿四平八穩的身形微微一晃,得逞似的轉身而去。
紅色的裙擺似曇般隨著女子轉身的動作而驟然輕綻,一瞬而逝。
酒書目瞪口呆,這便是傳說中的玉羅剎?
昨日雖暗中跟隨,但並不敢靠近。現在近前一看,果然格外耀眼啊。
伯懿看酒書這般不爭氣的模樣,不滿地清了清嗓子,對著陡然回神的酒書,道:「在這佛門清淨之地如此作為,你還是給我去前殿好好誦經,給我靜靜你的凡塵俗心!」
酒書委屈地撇了撇嘴。
您不也是被這玉羅剎撩撥得不知所措,還巴巴兒地跑來親來求佛簽?怎好意思說我。
伯懿回過頭,只覺得萬事不順,小院裡引路的小僧似是早知他會來一般,帶著他前往靜堂,更讓他心中升騰起絲絲不快。
他倒要好好會會這個裝神弄鬼的寂空。
本就端足了架子打算一探虛實,卻沒想一見寂空的面,就被誠懇的致歉打了個措手不及。
堂內茶香四溢,老僧笑意盈盈。
「晨間那番舉動實屬無奈。一來,若想求籤,的確需要苦主親自前來。二來,今日與玉館主有約,擔心你們碰頭了反倒不妙。這才不得已尋個由頭,讓身邊的小沙彌阻了您一番,讓您去前殿稍侯。沒想到您還是來得如此之快。」
「我想,您定是不願此刻碰到玉館主的。」
不夜之侯清香縈鼻,被面前藹目圓臉的和尚雙手遞出,他倒犯了難,總覺得是自己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怪不得他來的時候再無人提懺悔一事。引路的僧人並不知曉那小沙彌說的話。寂空恐怕也沒想到,會有人敢在佛前撒謊,沒有繞去前殿直接來尋他了吧……
他訕笑著雙手接過茶盞,清香陣陣,澆滅了方才的囂張氣焰。
細抿一口,蜜香盈齒,回甘醇厚,是上好的的古樹滇青,起碼有五十年的年歲了。
「不知大師如何得知,我會前來?」
寂空撥過一顆念珠,輕嘆似的念了句佛號。
「廣安侯府之事京城人盡皆知,昨日又偶見了一方老印的痕跡,我便想,許是故人之子回來了。」
伯懿手中紅亮的茶湯泛起波瀾。
瞳孔驟地一縮,沉眸望去,眼底是不可名狀的慌亂。
故人?
寂空卻不願再多言,只問他:「施主可想清楚了?若是選擇了這條路,便再無回頭的可能了。」
杯中波紋四起,聲聲盪心。
他倉皇地將被杯盞置於案上,握拳垂眸,試圖靜心。
寂空也不催他,只闔上眼,旁若無人地念起了靜心咒。
許久,才聽到伯懿低啞的聲音傳來。
「當年之事,我年紀尚小,其實記得不清了.但我還記得,我臨走時,她給了我小字,喚我『閒安』。我便偏守一隅,如她所願。」
閒適安寧。
寂空停了誦經聲,默然撥動著手中念珠。念珠輕擊,零零落落,發出起伏的細碎聲響。
「大師雖是方外之人,但也當明白為人子女之心。如今我既已知曉她含冤而終,我又如何能閒安?」
寂空搖頭,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遞上一塊槐木製的佛簽。
一角刻蓮,刀刀深邃,筆筆入魂。
上書判詞:
「勢弱休雲敗,家亡亦論親。偶得舊緣絮,願爾大夢歸。」
正是玉里館要求的佛簽。
伯懿凝著判詞,眸底閃過一絲痛苦。
「大夢歸嗎?」
幼年零落的夢境,從昨日開始,逐漸清晰。
唇角含著諷意,再次仰頭時,神色恢復沉靜。
他自如謝過,轉身離去。
門扇的開合,給將將暗下去的客堂里添了一絲金意。良久,送伯懿離開的小僧進了佛堂。
「明鏡啊,人送走了?」
明鏡確定屋外無人之後,掩上房門,有些不解。
「禪尊既知他身份,又引他去尋玉施主,萬一鬧大了.」他方才就候在門外,二人的對話聽了個差不離,也猜了個差不離。
寂空擺擺手打斷他:「先別念叨,快!快扶我起來。」
明鏡見他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扶著後腰,一副俯仰不得的樣子,哪裡還有半點佛門禪宗的模樣。
連忙繞過桌案去扶,一邊囑咐他小點聲。
「這個時辰,僧眾應當都去念晚課了,」寂空連聲哎呦,靠著明鏡的臂力勉強站了起來:「人啊,不服老可不行嘍。這個後生,當真是腳程快。前腳剛聽到玉家丫頭提醒我的聲音,他後腳就沖了進來。」
彼時,他正翹著腳吃玉丫頭帶過來的蜜餞果子,聽到動靜連忙收攏好一切跑到茶案邊,伯懿就不管不顧地進了門。慌亂之間抻到了腰,為了維持自己得道高僧的模樣,真真是忍痛忍了許久。
「唉,忍耐亦是修行吶!」他心中哀嘆不已。
直到口中又塞了一口蜜餞果子,他笑眯眯地搖頭晃腦,似是吃到糖的孩童一般。看到明鏡不贊同的模樣,這才接著方才的話題道:「那後生雖身份特殊,但我觀他行事灑脫,頗有些江湖俠義之風,朗爽仗義。沒想到,他這麼多年倒是被養得不錯。」
見明鏡又要開口駁他,寂空連忙擺手示意等他說完,手指上的蜜餞糖粉似霜雪一般撲簌:「玉家那丫頭,這些年過得實在太苦了些。年紀輕輕遭逢那些慘禍,靠著自己籌謀,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說到這裡,寂空語中多了幾分嘆意,似在低聲自語:「可這人吶,若是太聰明,便比常人要活得更加艱難一些。我實在是憂怕。她表面看起來萬般不在乎,冷心冷意,可若是認定了什麼,必會不管不顧地去做,既死,不休。無論是對人,還是對事。這樣活著,實在太難。而那後生的性格,說不定,能讓她別有一番見解。」
「所以,禪尊讓那人去見玉施主,是覺得他能幫到玉施主?」明鏡聽了個雲裡霧裡,還是想不通這兩者之間的必然聯繫在何處。
寂空似是恍惚回了神,望著稀光回憶著:「明鏡吶,你跟在我身邊多久了?」
「比您遇見玉施主還要早一年。」說到這個,二人都似是都想起了那一年間的遭遇,一時默默。
「說起來,」良久,寂空又摸向桌案,吞了一塊果子:「入京也許久了。待了結了玉家丫頭的的事,我們也該出去走走了。」
*
酒書知曉伯懿並不是讓自己真的去誦經,因而在寺里溜達了一圈便又走了回來,這隱龍寺香客雲集,熱鬧非凡,只好折返回來,候在門外,聽從下一步指示。方才少爺當著小比丘的面兒支開他,他立刻明白過來,這是給了他一個合理的理由前去查探。跟著少爺這麼久,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這個寂空和尚口口聲聲的「殺孽血債」,若不是信口開河,定然是另有深意。可知曉他們身份,敢用「殺孽」做文章的,自然是從北邊兒來的。可轉悠了一圈卻也沒發現什麼異常。
他擅察言觀色,見自家少爺一臉陰沉,也不敢再多言,低頭隨著他出了隱龍寺,前往玉里館。
伯懿將昨日剛拿到的佛珠與佛簽一起,交給了玉里館,並留下了有關託付之事的隻言片語。
處理完這一切,一仰頭才發覺,天色漸暗,人潮如織。
花神的生日宴,方才熱鬧起來。
從出了隱龍寺開始,他便心緒紛亂,悵然無措。
這次入京,意外之事屬實太多了。
他抬腳步入紅塵,在熙攘人海中隨波逐流。
酒書見他依舊沉悶,終是沒忍住,試探著問:「少爺,我聽聞凌雲閣今日熱鬧極了,那什麼『花娘子』的甄選,已從午後進行到現在了。不如我們也去湊湊熱鬧?」
一語將畢,抬頭卻見自家少爺直立在人群中,面色沉靜若深潭,但微凝的眉頭卻出賣了他的神思。
其中燈火閃爍,倒像是燃起了燭光一般。酒書順著目光看過去,只來得及看到一尾紅衣沒入燈火交映下的酒樓大門。
再一看一旁停著的雪青色馬車,其上紋路繁複,淺淺勾勒出一個「王」字。
一瞬便已瞭然,不敢再多說一個字,只閉上了嘴巴靜立在一旁。
花朝佳節,黃昏時分,才子佳人,自然無旁人什麼干係。
良久,伯懿稜角分明的臉上泛起了一抹譏諷,只不知是對誰。
「酒書,讓你帶的酒,可拿來了?」
「屬下昨日一早便去京郊取來了,按您的吩咐,尋了個偏僻的酒坊存起來了,那間酒坊也已盤好了。」
酒書暗嘆一聲自己的辛苦。
不僅要借著印章尋人,打聽玉里館之事,還要京郊京城兩頭跑,昨日剛回來,便又被安排了去盯梢玉淺肆,今日還跑了兩趟隱龍寺。
少爺沒了自己可怎麼辦啊。
「帶我去看看。」
該不會是少爺一時氣怒,想要一醉方休吧?
「少爺,那可是十年前您釀的第一壺酒。您不是說,待我們平安離京之時,當慶功酒喝嗎?現在就喝,不大吉利吧.」
伯懿剜了他一眼,酒書立刻閉嘴乖乖帶路。
路過那間酒樓,陣陣辛辣傳來。看也不看,便知曉是蜀地風味。
暗哼一聲:「放著山珍海味不吃,去吃什麼臟器下水,不識貨。」
感謝:飛鳥任空天、洋1113、一樹春秋°、鳩書殘花、魚嚼牡丹、奈落碧晚、睡不醒的喵送出的推薦票!
修了一下文,把寂空的性格描寫提前了一下。但是V章里的修改功能暫時用不了,稍後會想辦法聯繫編輯解決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