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私人指導

  「腰挺直。抬下巴,不要把臉縮到裡面。」

  楚錦瑤按照秦沂的指示,歪歪扭扭地練習請安的姿勢。楚錦瑤心裡想,齊澤這個精聽起來脾氣不大好,沒想到教人的時候,還算耐心,她做錯的地方他會一點一點糾正過來,並沒有罵。

  「不要晃。」

  「我也不想晃。」楚錦瑤艱難地說,「可是我控制不住。」

  秦沂對這位有幸受自己指點的「徒兒」還算滿意,雖然楚錦瑤動作笨拙,但是吃得了苦,他說了之後馬上就改,比宮裡那些唧唧歪歪的女人強多了。秦沂說:「累了歇一會吧。」

  楚錦瑤腦門上汗都要出來了,但是她還是搖頭說:「不行,我這個動作剛剛擺對,若是歇息,你一會還要給我一一糾正。我先這樣保持一會,等我記住了就好了。」

  秦沂聽了這話倒要高看楚錦瑤一眼,沒想到,她竟然是個吃得了苦的。尋常千金小姐,那個捨得這樣為難自己?

  等楚錦瑤確定自己記住了,她才呼地一聲倒地,趕緊去捶自己的小腿:「好酸啊。」

  秦沂頗有心說不要坐到地上,不要將腿露出裙外,這比做不對請安禮還要嚴重。但是他看了眼楚錦瑤發白的唇角,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楚錦瑤休息好了,主動站起來說:「我們繼續練吧。」

  「好。」秦沂看楚錦瑤搖搖欲墜的身形,淡淡開口,「我教你坐姿吧。現在去凳子上,並腿坐好。」

  「好!」楚錦瑤趕緊坐到圓凳上,凳子上縫了錦墊,坐著很是舒服,她微微顫抖的腿都好了許多。楚錦瑤等了一會,忍不住問:「然後呢?」

  秦沂都想嘆氣了,看她這點眼力價。他只能說:「請安的時候,除了福身禮,說什麼也有講究。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就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候祝詞也不同。」

  楚錦瑤受教地點頭,秦沂繼續說:「你是女子,你的禮節其實已經輕鬆太多了。若是長輩,你不小心做錯了也沒什麼,和長輩說個討巧話就過去了,尤其你還在山西,除了楚家,其他大姓也沒幾戶。只有人衝撞你,不存在你衝撞人,所以你不必這樣誠惶誠恐。長輩之下,同輩之人不用管,讓他們給你行禮,反倒是下頭人,你要注意些。」

  楚錦瑤隱約覺得不太對,什麼叫同輩人不用管,便是同輩的姐妹給她行禮,她也不敢受啊。不過人家好心解釋,楚錦瑤沒有不識趣地打斷,而是虛心請教:「為什麼反倒要注意下頭人?」

  「下者,馭也。你不可能什麼事都親自去辦,能識人,能用人,能威懾眾人也能適當裝聾,這些才是宮……宅門裡最要緊的。就比方今天你母親屋裡,給你打帘子那個丫鬟,她願意替你教訓下人,就說明這個人可以籠絡。若不然,插手去教訓別人的丫鬟,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誰會做?還有那個老嬤嬤,她肯定對你有愧,適當時候,你可以利用她。」

  楚錦瑤都驚呆了:「你今天跟我出去了一天,竟然看懂了這麼多?」

  「我識人,哪用一天。」秦沂不悅地提醒,「好好聽著,別打岔。」

  「哦。」楚錦瑤連忙乖乖坐好。她算是長見識了,齊澤這個剛成精的玉佩精,竟然比她還懂人情世故。楚錦瑤算是嘆為觀止,可能,她的玉佩精特別聰明?楚錦瑤問:「你說可以利用張嬤嬤,這……怎麼說?」

  「你都懂得在我面前哭,怎麼到這裡就糊塗了?」秦沂涼涼地說,「去和她哭可憐啊。她是內宅里的老嬤嬤,又對你有愧,她隨便動動手,都能讓你好過許多。就比如,處置你屋裡的兩個丫鬟。」

  「你是說,山茶?」

  秦沂輕輕笑了一聲:「不傻啊,至少還能聽懂三分。」

  楚錦瑤也抿嘴笑了,得齊澤一句贊可不容易。楚錦瑤笑過之後便是嘆氣:「村里那些偷奸耍滑的人我見多了,山茶還不如我們隔壁的嬸子會掩飾呢。就比如今天,要不是我讓丁香把雲錦鎖了,山茶肯定要仗著我不懂替我裁衣服,指不定昧我多少東西呢!不過丁香老實,其實留下也無妨。」

  「嗯。」秦沂低低應了一句,顯然贊同楚錦瑤的看法。他之後又補了一句:「你倒是財迷。」

  說完之後,秦沂自己都有些愣。他剛剛,在和人說笑?對象甚至還是一個小姑娘?

  「不是我財迷,一匹雲錦多少錢啊!大姑娘和四姑娘見了都笑,她們用過多少好東西,能得她們青眼的,我可不是得好好看起來嗎?」楚錦瑤沒察覺到秦沂的不對,笑道。

  秦沂心裡很是複雜,可是聽到楚錦瑤的話,他顧不得想自己今兒是怎麼了,反而問:「你很喜歡雲錦?」

  「當然喜歡,像雲彩一樣燦爛,誰不喜歡?」

  秦沂低低「嗯」了一聲,沒有說話,但他心裡卻想著,等他回去後,讓人給楚錦瑤送一批好了。自然,不能以他的名義。

  楚錦瑤想起那匹雲錦的模樣,笑道:「那匹雲錦顏色好,又素淡,做什麼都大方上檯面。我只做一身短襖就行了,能拿出來見客交差即可。剩下的我想給我姐送過去,她當著眾人面塞給我兩套衣服,我怕她在夫家難做,反正我不缺衣服穿,送給她好了。等她明年生了外甥,正好給外甥好好做身衣服。」

  秦沂聽了,沉默片刻,才問:「你那麼喜歡那匹雲錦,為什麼要送出去?」

  「我一下子從農家回到侯府,不用過原來的窮苦日子,還有人伺候,該知足了。雖然父親把我扔進來就沒再管,但我還是很感謝他的,要不是他,我哪有如今的日子?父親什麼都不缺,我不知道怎麼報答他,只能以後慢慢來。可是我姐姐,這是能馬上就做的呀!」

  楚錦瑤想起共處了十三年的親人,眼神變得懷念起來。雖說楚家人才是她的真正親人,可是過去十三年,她都是真心實意把蘇家當家的。楚錦瑤回憶著過去,低聲說:「爹娘原來對我總是沒個好臉,我以為是因為我是個女孩子,性格也不討喜,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們一直都清楚我是誰。他們愛他們真正的女兒,把她換到侯府里來享福,我能理解他們的父母之心,窮苦日子確實不好過。可是我沒有辦法原諒他們,想讓自己的女兒享福是人之常情,可是他們這樣做犧牲的是我啊!我從小和父母姐妹分離,就是被找回來了也和陌生人一樣生疏,我被擾亂的人生又該誰來道歉?蘇家總歸把我養大了,我念他們這份情,不會一得勢就回踩蘇家,可我也做不到繼續孝順,予取予求。我成了侯門小姐,衣食無缺,卻不願意拉還在受苦的養父母一把,你說我是不是特別自私?」

  秦沂靜靜地聽著,當年那場錯誤打亂了兩個家庭,即使現在歸位,傷痕也不是一時半會能消除的。而且,說句不好聽的,這件事中受傷最大的是楚錦瑤,她被迫離開蘇家,離開熟悉的環境,回家之後,卻又要艱難地適應新環境,忍受冷眼和排斥。在這個過程中,蘇父蘇母,包括楚錦妙,又付出了什麼?

  「不會的。」秦沂破天荒地安慰人,生疏地放柔了聲音,和楚錦瑤說,「你已經做的很好了。恩怨分明,心存善意,這樣很好。」

  楚錦瑤擦乾悄然流下來的淚水,她陷入回憶中,想著想著,眼裡含著淚,嘴邊卻露出一抹極淡的笑意:「雖然蘇父蘇母對我不好,蘇盛也總是欺負我,但總還是有好人的。姐姐她雖然早就知道我不是蘇家的孩子,平時里對我也沒句好話,但是天冷了洗衣服,每次都是她搶著去打水,她說她嫌棄我手慢,其實我知道,她是心疼我手上起凍瘡。小時候父親每次喝醉酒要打人,都是她頂著罵把我推到外面,讓我去割草。她和我無親無故,能做到這樣,我真的很感激她。」楚錦瑤說著鼻子一酸,知道秦沂不喜歡人哭,趕緊眨巴眼睛,把眼淚逼回去,「我如今生活變好了,沒什麼能幫她的,只能盡力給她些銀錢傍身,讓她不要再在大冬天洗衣服。」

  秦沂許久都沒有說話,他很少安慰女孩子,他甚至很少聽別人訴苦。他的世界裡,是深紅威嚴的宮牆,恭敬精明的宮人,歌舞昇平的人世,以及一個個面容姣好,但心如毒蠍的女子。他也見過許多女子哭,但宮裡的女人即使哭都能哭得梨花帶雨,恰到好處。這是秦沂第一次,平心靜氣,安安靜靜地,聽一個女孩子說人間的疾苦。

  秦沂素來最討厭人哭,然而這次楚錦瑤流淚,他卻沒有再嫌棄。過了一會,他說:「雲錦太貴重了,你就算能輾轉將東西送到你姐姐手中,恐怕她也用不了。說不定,反會招禍。」

  「我也知道。可是,我沒有其他錢,這匹錦是我唯一的私財。」

  「這些不會成為問題的。擦擦眼淚吧,別想這些了。」

  「怎麼能不想呢?」楚錦瑤都要被逗笑了,「我自己不惦念著這些,莫非銀錢還會從天而降?」

  秦沂突然問:「如果你遇到一個大人物,很高很貴的身份……嗯,比你父親楚靖再高一些。他願意幫你呢?」

  「他願意幫我,我就能白受著嗎?」楚錦瑤指尖輕輕點著玉佩,說,「你剛剛來人世,難免會想著一步登天,但是我告訴你,這種想法要不得。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這可不行,即使那是個大人物也不成。看來我得好好看著你,別我一時不注意,你被人騙了去!」

  「就憑你?」

  「哎,憑我怎麼就不行了呢?別的我不敢說,保護你,我綽綽有餘。」

  秦沂輕輕笑了一聲,楚錦瑤繼續說:「你以後要聽我的話,不然,我就不管你了。」

  秦沂覺得可笑,他笑過之後,懶得糾正楚錦瑤,而是揪著另一個點:「我不是剛剛來人世。我說你這個人會不會說話?」

  「我這是為你好。」楚錦瑤生怕秦沂生出什麼走捷徑的歪念頭,在大人物面前展露神通,反而把自己搭進去。

  秦沂嗤笑:「就你還擔心我……把那匹雲錦好好收著吧,你喜歡就自己留著用。銀錢和你姐姐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他這大包大攬的口氣啊……楚錦瑤覺得好笑,但是也不願意拂他的好心,於是笑著說:「好啊,那我以後就仰仗你了。」

  楚錦瑤只是隨口開了句玩笑,笑過後很快就忘了,秦沂卻沒有反駁。楚錦瑤並不知道,這句玩笑意味著什麼。

  蘇慧的事一時半會沒有法子,楚錦瑤剛剛回家,自己都沒站穩,怎麼可能將手伸出府外去拉姐姐一把。恐怕她的東西還沒傳出侯府,就被下人瓜分了,更甚者,還會給自己惹來麻煩。楚錦瑤明白這個道理,蘇慧急不得,攢錢的事也急不得,她只能在秦沂的指導下,慢慢學習一個閨秀女子該會的禮儀。

  其實天下人情往來都是互通的,楚錦瑤原來沒有入門,怎麼做都不得要領,但是現在有秦沂在一旁提點著,楚錦瑤很快就上手了。而且禮儀這些東西,外行人瞎撲騰一天,不如內行人一句提點。有秦沂這種眼睛極其毒辣的人幫襯,而楚錦瑤自己也肯下苦功夫,十來天過去,楚錦瑤就能做的像模像樣了。

  就連趙氏房裡的丫頭都說,五姑娘仿佛脫胎換骨,一下子就開竅了。雖然規矩還不如其他幾位姑娘,但是光看架勢,已經有了。

  至於梳妝首飾這些……女人在這方面都是天生的可塑之才,沒過多久,楚錦瑤就對這些黛螺口脂如數家珍了,秦沂也很是佩服。

  經過了艱難的適應期後,楚錦瑤再行走在侯門曲折的迴廊上,心裡終於不再覺得虛浮沒底。這個痛苦的過程,她的母親沒有管她,她的父親壓根沒見著人影,她的其他親人也都事不關己,真正幫她的,竟然是相識了沒幾天的秦沂。

  楚錦瑤從前總是想著和母親好好親近,然而她的母親正眼都肯不看她,等楚錦瑤度過了艱難的蛻變期後,反而對趙氏沒那麼強烈的孺慕之心了。

  因為她最需要母親的階段,已經過去了。

  楚錦瑤穿著一件立領對襟深綠短襖,衣襟上盤著如意盤扣,下面穿著一條淺綠纏枝花馬面裙,腳上蹬著兔毛靴,步履輕緩地朝怡安院走去。她目視前方,肩膀平直,腰也直直挺著,每一步間隔基本不變,不疾不徐,平穩輕巧。進入院門後,院子裡灑掃的婆子停下身,給楚錦瑤問好,楚錦瑤腳步微停,對著丫鬟婆子點頭一笑。

  楚錦瑤按照秦沂的說法,笑得時候微微收著,動作不要太大。然而她的眼睛又圓又黑,這幾天臉吃胖了,原來的尖臉成了鵝蛋臉,笑起來時眼睛裡仿佛有星光,臉側的酒窩也若隱若現,簡直能甜到人心裡去。

  婆子見了楚錦瑤,也喜笑顏開,臉上褶子都快擠沒了。五姑娘雖然身世可憐,但是卻是個愛笑的,反倒比四姑娘看著容易親近。老人家的愛好和男子不同,她們總是喜歡楚錦瑤這種鵝蛋臉,個子高,又愛笑的姑娘。

  和院子裡的人打了招呼之後,門帘也掀開了,秋葉半個身子露出來,笑道:「遠遠聽到笑聲,我就知道是五姑娘。姑娘快進來吧!」

  楚錦瑤保持著笑意,不疾不徐地穿過抄手遊廊,走入屋內。進門時,她微微側身,避過帘子,但很快她又站直了,這個過程中,楚錦瑤修長的脖頸一直挺著,並不曾做出探首駝背之類的動作。

  秋葉看到這一幕,暗暗感嘆,五姑娘剛來的時候,很是有些戰兢畏縮,雖然情有可原,但看起來終究小家子氣,然而再看看現在,哪裡能看出當初的模樣?便是大房的庶女,也做不出五姑娘這種笑意融融、挺拔坦然的姿態。

  這樣看著多麼精神,這才是貴女啊!

  楚錦瑤自從有了秦沂,她被提點後,便不再大清早趕來請安。自己辛苦,別人還不念著你的好,何苦為哉?她像楚錦妙、楚錦嫻一樣,每日算著時候到來,既不會太早趕著趙氏還沒起床,來了之後也不用等太久。

  然而今日,楚錦瑤一進屋倒吃了一驚,父親也在?

  看到長興侯,秦沂心裡唔了一聲,他倒忘了,初一十五,男子都要留宿在正室房裡的。楚錦瑤是正月下旬回來的,二月初一楚靖不知道在忙什麼,沒有留在趙氏屋裡,這倒讓楚錦瑤隔了快一個月才見識到這條規矩,所謂「正室的體面」。

  秦沂暗暗算著,楚錦瑤回家快一個月了,他昏迷不醒,也快一個月了。

  一個月啊,秦沂即使從來不說,但他難免有些焦躁,一個月不醒,便是他身邊全是親信,恐怕也不好遮掩。

  他得想辦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