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天涯1

  院中的槐樹依然濃蔭可蔽日。

  廚房中,一個個整齊擺放著的陶罐里,還有她沒有用完的調料。

  案頭的書籍半開。

  榻旁的蠟燭還剩一半。

  只是那個笑說著喜歡槐蔭茂密的人,喜歡做菜的人,為了他遍尋書籍尋找良方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蠟燭的前一半陪伴著他們燈下的嬉笑,它的明亮溫暖中蕩漾著他們的溫暖。

  而後一半,此時,正映照出牆壁上一個孤單的影子,它的明亮溫暖,似乎只是為了諷刺現在一屋的安靜冷清。

  「孟大哥,仍沒有雲歌的消息嗎?」

  許平君怯生生地立在門口。

  孟鈺凝視著跳動的燭火,沒有說話。

  許平君手扶著門,靜靜站了好久,「孟大哥,對不起,我應該留住雲歌。」

  孟鈺輕嘆一聲,終於側頭看向許平君:「平君,你有身孕,回去休息吧!」

  許平君沒有離去,反倒走進了屋中,嘴唇翕合,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眼中慢慢有了淚意。

  孟鈺看著她,原本目中的清冷漸漸雜了幾分憐惜,指了指坐榻,示意她坐。

  「平君,雖然沒有一點雲歌的消息,但我並不擔心找不到她,她也許是因為難過,還在外面散心,又肯定不想見我,所以藏匿了行蹤,但她遲早會回家。只要她回家,我就一定能找到她。」

  許平君釋然了幾分,「原來孟大哥知道雲歌的家和親人?那可太好了。」

  孟鈺看著許平君「平君,你和雲歌認識已非一日兩日,可你怎麼還那麼糊塗?」

  「我當時……當時只是覺得雲歌回了家,也許可以少傷心一些。」許平君咬住了唇。

  孟鈺唇角微揚,似乎在笑,實際上沒有任何笑意,「我知道你心裡緊張劉病已,而雲歌自從認識病已,就對他與眾不同,很多事情上對病已近乎言聽計從。可雲歌既然當年未和你爭,現在即使我傷了她的心,她又怎麼會再去和你分享劉病已?你小看了雲歌,更小看了自己,枉雲歌將你視作姐姐。

  許平君藏在暗處的心思和恐懼被孟鈺一語道破,眼淚一下全涌了出來。

  這幾日,孟鈺和病已都忙著尋找雲歌。病已對她和以往一樣體貼,孟鈺卻對她十分冷淡。可她並不怕孟鈺的冷淡,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可她憑直覺,感覺出孟鈺也許怪她,但絕對沒有氣她,甚至還能理解她。她反倒對病已的體貼忐忑不安。

  眼前的男子有優雅高貴的舉止,有可敵國的財富,溫和下深藏的是疏狂傲慢,不管是王爺還是霍光都不能令他折腰。

  可本該是高高在上的人,卻奇怪地擁有和她一樣的靈魂,一種來自社會底層的陰暗和自私,以及為了卑微心愿而不惜付所有的掙扎。

  她只的她的感覺十分荒謬,孟鈺怎麼可能和她一樣?可她就是如此覺得,甚至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就有這種想法。

  她藏在暗中的那些私心。那些不光明的想法,在他面前似乎都沒有什麼不對,都是十分正常的心愿和做法。

  「孟大哥,我……我就是怕。雲歌聰明美麗,人又好,可她越是好,我越是怕。病已寫的字,我不認識,可雲歌認識;病已吟出的詩賦,我聽不懂,可雲歌聽得懂;病已笑擺的圍棋,我根本不解,可雲歌知道如何回應病已的嘲笑,她只隨手下了一子,病已就撫掌大笑。

  而病已……我從來都猜不透他的心思,成婚前是,現在也是。有時候,我甚至連他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都看不出來。就拿這幾日來說,我寧可他對我發脾氣,怪我為什麼知道雲歌要賺既不告訴他,也沒有盡力挽留雲歌。可他什麼都不說,連一句重話都沒有,對我依然如往常一樣好。怕我累著,每日做飯洗衣都是他干,怕我在家裡氣悶,帶我出去散步。甚至說我最近笑得太少,講笑話逗我笑,好象我們的生活中,雲歌根本沒有存在過,她的走對我們沒有絲毫影響。孟大哥,我真的不明白病已是心思。我越不懂,越沒底,就越害怕。我是個什麼都沒有的人,父親有和沒有差不了多少,母親根本不喜歡我,在這個世上,我全部的所有只是病已……我知道我不應該,可是我……我必須要守著我唯一所有的東西。孟大哥……對不起……我必須要守著……」

  許平君邊說邊哭,說到後來,又是委屈又是抱歉,還有心事傾訴出來的釋然,索性不管不顧的哭了起來,眼淚落得又急又密。

  孟鈺從榻上拿了條絹帕遞給許平君,語氣溫和,「我明白。你做得沒有什麼不對。每個人都有權力,也都應該守護自己的幸福。」

  許平君沒有想到最應該因為雲歌怪她的人,竟然對她沒有絲毫怨怪,「孟大哥,我……」

  心裡越發難受,手中握著帕子,眼淚落得更急。

  「平君,你雖然聰明,可你差了一點識人之明,眼界又局限於市井中,心胸不夠開闊,所以你的聰明終落了下乘,只是小聰明。若是個一般的男子,你的能力足夠應付,可病已不是一般的男人,你的自以為是也許有一天會害了你。」

  許平君慢慢停止了哭泣,怔怔地望著孟鈺。忽想起雲歌臨走前和她說過那句話,「孟大哥,雲歌在走前,和我說過一句話,她說感情就像用手去握水,如果我太用力,拽得越緊,最後握緊的拳頭中一滴水都不會剩下。我以為她是在說自己,原來……原來她是說我?!」

  孟鈺的神情一黯。

  許平君慢慢體會出雲歌話中的意思和對她的擔心。

  剎那間,滿心的後悔和難過,眼淚又涌了出來,「孟大哥,雲歌,雲歌她和你一樣,已經看透我的心思。她那麼急著賺固然是因為生了大哥的氣,可也是因為……因為我。」

  孟鈺淡淡笑著,沒有說話,顯然沒有否認許平君的話。

  對雲歌而言,世間萬物,再寶貴都不過數眼雲煙,只有情義才是她心中的珍寶,也才能留住她。

  短短一日間,她發現自己失去了愛情,又緊接著發現擁有的友情也在猜忌中搖搖欲墜。那長安城還有什麼可留念?

  決然地轉身離去,既是逃避開失望的愛情,也是儘可能保存剩下的兩份友情。

  那一夜間,雲歌的心會如何痛?

  那個曾經不染塵埃的世外精靈,已經不可能再輕盈地翩翩起舞……

  也許她選擇飛入長安,本就是個錯誤。

  院中槐樹的陰影下,靜站了很久的劉病已,輕輕轉身,隱入了院外的夜色中。

  屋內的對話雖只聽到一小半,但他們所談的內容,他早已大致猜到。

  出乎意料的是平君竟然和孟鈺如此親近?

  他們兩人從什麼時候就有了這份投契?

  許平君依舊低著頭哭泣。

  孟鈺對她的氣早已全部消散,此時只剩憐惜,「平君,你想守護你的幸福,可你的守護方法對嗎?現在碰到的是雲歌,她會讓你,可如果有一日,病已碰到一個女子,也聰明美麗,懂得一切雲歌懂得的東西,她卻不讓你,你該如何?」

  許平君嘴唇翕動:「我……我……她……不會……」卻沒有一句完整的話。她想說,那麼好的女子不屬於她和病已的世界,可是雲歌怎麼了他們的世界?孟鈺又怎麼認識了他們?她想說,病已不會拋棄她,可病已難道會因為雲歌就拋棄她嗎?她又為何,每次看到雲歌和病已說著她不能理解的話時就那麼難受?

  半晌後,許平君擦去了眼淚,抬頭凝視著孟鈺,輕聲問:「孟大哥,你說我該怎麼辦?」

  孟鈺讚賞地笑了:「你總想用手去抓住離你很遠的東西,為什麼不嘗試一下自己走得更近一些再伸手呢?「

  許平君皺眉思索:「走得更近一些?」

  「你說雲歌能看懂病已寫的字,你看不懂。難道你不能學著去看懂嗎?可以問病已,可以問雲歌,一天只學十個字,一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個字了。你說你聽不懂病已說的話,雲歌卻能聽懂,你為什麼聽不懂呢?聽不懂的話,可以問雲歌,這次聽不懂,弄懂了,下次就可以聽懂了。雲歌書架上的書,如果你要看,她肯定會很樂意給你講解。琴棋書畫,你幼時不學是因為沒有錢請人教,可現在你周圍都是的先生,你若真因為這些自卑,為什麼不可以努力把你的自卑抹去呢?」

  許平君心內震動。她從沒有如此想過!

  她只顧著羨慕嫉妒雲歌所擁有的,只顧著猜度劉病已的心思,卻從沒有想過自己,她總是暗自怨雲歌,怨病已,殊不知一切的一切。她才是錯得最多的一個。

  「孟大哥,我懂了。我如果因為這些,覺得自己和病已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那麼我應該做的是努力讓自己病已的世界,而不是想芳設法把他拖進我的世界,或者阻止別人他的世界。」許平君只覺得眼前豁然開朗。

  原來似陷在一口井中,知道外面另有一個天地,可自己的天卻只有井口那麼大。

  羨慕外面的天地,不滿意自己的黑暗世界,卻不知道該怎麼辦。時間越久,只覺得自己的天地越發黑暗,那井越發的深,原本光明的人也漸漸變得陰暗。

  她何嘗沒有痛恨過自己有負雲歌對她的一片心意呢?她又怎麼沒有懷念過剛認識雲歌時的坦誠明快呢?

  她蹲在井底,想抓住自己的光明,可每一次的掙扎跳躍,都不是跳出井口,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落下,在污泥里陷得更深。

  現在,她已經知道如何爬上井口,走到外面那個天地的方法,雖然會很慢,可是她不怕,她會努力地,慢慢地順著孟鈺指點給她的梯子,走出她的陰暗。

  孟鈺道:「如果你想學任何東西,都可以來找我,我雖沒有時間,可三月她們會很樂意教你。」

  許平君起身向孟鈺行禮:「大哥,謝謝你。」孟鈺本要扶她,但聽到許平君將「孟」字丟掉,叫的是「大哥」,心中倒是莫名地一暖,手就又縮了回來,任由許平君行了一禮。

  許平君離去後,屋內只剩他一個人。孟鈺隨手拿起一卷書想分散一下心神,卻看到雲歌在旁邊的批註,她的批註很奇怪,只是圖案,如果喜歡就是一個笑眯眯的太陽,如果不喜歡就是一朵耷拉著的花。

  孟鈺看著那個神采飛揚的太陽,眼前閃過烈火濃煙中,雲歌淒楚的眼神,猛然用力把書冊合上。

  雲歌,你現在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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