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鳳歸何處

  霍成君

  嫦娥應悔偷靈『藥』

  雲林館的荒草足沒過人膝,霍成君常常披頭散髮地坐在門檻上,望著荒草發呆。看管她的宦官和宮女都得過何小七暗示,為了自己的利益,沒有一個人敢對霍成君稍假辭『色』。

  只有夏嬤嬤不避任何人的耳目,也完全不理會何小七的軟語警告,執意跟隨著霍成君到了昭台宮,然後又跟隨著她來到雲林館,悉心照料著霍成君的日常起居。何小七惱怒下,想動夏嬤嬤,行動前一查,卻發現夏嬤嬤表面上是霍成君救出冷宮,實際上竟是劉詢暗中發的話,驚出一身冷汗後,趕緊打消了心裡的念頭。

  可即使有夏嬤嬤的照顧,霍成君的一日三餐也全是野菜粗糠,還常常是有上頓、沒下頓。霍成君也不挑,不管多難吃的飯菜,她總是平靜地吃完,吃完後,就依舊坐到門檻上去發呆。

  夏嬤嬤想幫她把頭髮綰起,她卻不要,任由頭髮披在肩頭。

  「娘娘在想什麼?」

  夏嬤嬤以為她會像以前一樣,不說話,不料她今日的心情似乎還好,竟回道:「我在想一些以前的事情。」

  霍成君低頭擺弄著自己的衣裙,裙擺上兩個小洞,她的指頭在小洞中鑽進鑽出,好像覺得很有趣,夏嬤嬤看得心酸,輕聲說:「這是我第二次進冷宮,第一次進來時,我一直盼著出去,直到絕望,這一次進來時,我卻再不想出去了,這裡雖然清苦,可很安靜,身雖然苦一些,心卻不苦。」

  霍成君側著頭笑了,一把烏髮斜斜地傾瀉而下,垂在臉畔。烏髮素顏,仍是不可多得的人間麗『色』。

  「昭台宮已經是冷宮中最差的,可劉詢又將我貶到了雲林館,何小七三天兩頭來檢查我過得如何,唯恐周圍的人給我個好臉『色』,你覺得這裡能安靜嗎?」

  夏嬤嬤回答不出來。

  霍成君又望著荒草開始發呆,如同一個沒了生氣的泥塑。

  一個宦官從外面進來,霍成君一下像變了個人,跳了起來,幾步走上前,緊緊地盯著宦官,宦官掃了眼四周,示意夏嬤嬤退下,夏嬤嬤向霍成君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宦官趾高氣揚地說:「最近宮裡出了不少大事,我抽不出空過來。你的話,我前段日子已經帶給了孟大人,他只微笑著聽完,客氣有禮地謝過我後,什麼都沒說的就走了。」

  霍成君怔怔地盯著膝蓋處的野草,失望嗎?也許不!他仍是那個他,冷漠狠心依舊,一點憐憫都吝於賜予。

  宦官咳嗽了兩聲,慢條斯理地說:「我這裡有個關於孟大人的重大消息。」

  霍成君發了一會兒呆,才反應過來宦官的意思,說道:「我身邊已經沒有任何金銀首飾了,上次給你的那根玉簪子已是我最後的財物。哦!對了,那邊還掛著一盞燈籠,手工精巧,應該能換一些錢。」

  燈籠?宦官冷哼了一聲,不耐煩地轉身就走,邊走邊隨口說:「孟珏已死,蕭望之接任太子太傅。」

  霍成君身體劇顫,一把抓住宦官的胳膊,「你說什麼?不可能!」

  宦官毫不客氣地將霍成君推到地上,拂了拂自己的衣袖,撣去晦氣,「隻手遮天的霍家都能全死光,孟珏有什麼不能死的?不過……」他自己的表情也很困『惑』,一邊向外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究竟怎麼回事,我可真不清楚。陛下宣旨加封蕭望之為太傅時,和百官痛心疾首地說孟珏身為異族人,雖然皇恩隆厚,卻仍有異心,竟然暗中和羌人有往來,事情敗『露』後,逃出了長安,可宮裡的宦官卻暗中說他被萬箭穿心,早死了!」

  霍成君呆呆地坐在冰冷的荒草叢中,遠處夕陽如血、孤鴻哀啼,她眼前一切都朦朧不清。劉詢怎麼會讓他活著呢?她早該想到的!可劉詢為什麼遲遲不殺她呢?劉詢對她的遷怒和怨恨,一死都不可解,也許只有日日的活罪才能讓他稍微滿意。

  她站了起來,向殿內走去,素袍裹身、長發委地,蒼白的臉上只有看透一切的淡然平靜。

  清風吹拂,窗前的八角垂絛宮燈隨風搖晃,一面面栩栩如生的圖畫在她眼前晃過,正對著她的一幅恰是嫦娥獨居於淒冷的廣寒宮,偷望人間的垂淚圖。

  她淡淡地笑開,父親,女兒錯了!即使地下也無顏見您!

  她取出一幅舊緞,站在了腳踏上,手用力一揚,將長緞拋向了屋樑。

  夕陽斜斜照進了冷殿,屋內的一切都帶上了一層橙黃的光暈。

  風乍急,窗戶被吹得一開一合,啪啪作響,燈籠被吹到了地上,滴溜溜地打了幾個轉,停在了一個翻倒的腳踏前。

  上官小妹

  一個人的地老天荒

  當橙兒替上官小妹梳頭時,小妹看見了鏡中的白髮,她輕輕挑起了那束白髮,在指肚間輕捻著。

  橙兒心酸得想落淚,其實娘娘年紀並不老,和宮裡的幾個妃子差不了多少歲,可娘娘……

  六順進來稟奏,言道各位娘娘來給她問安。她輕揮了揮手,六順就轉身出去了,理由都未用,直接命各宮娘娘全回去。她笑著想,六順也老了,說起話來,沒有了先前的明快熱情。

  因為皇帝的尊敬,太子的孝順,她的地位在後宮無可撼動,不管是得寵的妃子還是不得寵的妃子,都想得到她的青睞,可真正能見到她一面的卻寥寥可數,有的妃子直到誕下皇子,都不知道太皇太后究竟長什麼樣。「長樂宮中的那個老女人」漸漸成了未央宮黑夜中竊竊私語的傳說。有人說她是身體殘疾,所以即使先帝無妃,專寵皇后,她都未能生育,還繪聲繪『色』地說廢后霍成君也這樣,只怕是霍家血脈中的病;有人說她是石女,根本不能接受帝王雨『露』;有人說她其實還是處子之身,先皇當年有個秘密女人,只是忌憚上官桀和霍光,所以不敢立那個女子為妃;有人說她膽小懦弱,遇事只會唯唯諾諾地哭泣;有人說她冷淡無情,家族中的人全死光了,卻一滴眼淚沒掉過……

  她聽到這些流言時,總是想笑。時光是多麼可怕的東西,它讓少女的黑髮變白,男兒的直腰變彎,讓一切東西失真、變樣。但是,時光抹不去她的記憶,長樂宮幽靜而漫長的歲月,她可以慢慢回憶。

  第一次踏進未央宮那年,她六歲。

  還記得頭上沉重的鳳冠壓得她走路都搖搖晃晃,到處是歡天喜地的樂曲,可她害怕得只想哭,盼望著一切結束後,母親趕快來接她回去。她聽到眾人高叫「陛下」,她卻一直看不到人過來,她忍不住偷偷掀起頭上的紅蓋頭,四處找著皇帝,只看見遠遠地,一抹隱忍哀怒的身影,她呆了呆,如做了錯事般,飛快地放下蓋頭,將惶恐不安藏在了鳳冠之下。

  在贊者的唱詞中,她一面笨拙地磕頭行禮,一面想著母親說過的話。

  「娘,皇后是什麼?」

  母親推著鞦韆,將她送往高處,她笑起來,在自己的笑聲中,她聽見母親說:「皇后就是皇帝的妻子,皇帝是皇后的夫君。」

  「那妻子是什麼?」

  「妻子就是要和夫君一輩子在一起的人。」

  「夫君是什麼?」

  「夫君就是要和妻子一輩子在一起的人。」

  她不高興地說:「那就是我要和皇帝一輩子在一起嗎?那可不行,娘,我要和你一輩子在一起。」

  母親半晌沒有說話,只是推著鞦韆送她,她扭回頭看,看見母親眼中似有淚光。

  ……

  她在鳳冠下琢磨,就是這個人要和我一輩子在一起嗎?他好像不高興呢!可我也不高興呀!我想回家!

  母親一直沒有來接她回家,她一個人留在了椒房殿。

  七歲的時候,在神明台上,他第一次抱起了她,陪著她一塊兒尋覓她的家,她靠在他懷裡,一邊努力地找尋爹娘,一邊模糊地想著,娘說他要和我一輩子在一起?一輩子在一起……

  他沉默得一句話不說,只是靜靜地抱著她,可她的害怕和恐懼似乎淡了。

  後來,她發現他很喜歡去神明台,只是他眺望的方向是西面,而她眺望的方向是北面,她偶爾碰到他時,他仍然會將她抱起,讓她能看向北方,雖然他和她都知道,不管西面、還是北面,其實什麼都看不到。

  八歲那年,她第一次聽到宮人唱:

  黃鵠飛兮下建章,羽肅肅兮行蹌蹌。

  金為衣兮菊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

  自顧菲薄,愧爾嘉祥。

  身旁的宮女告訴她,這是劉弗陵應大臣所請作的詩,詩意她並未全解,可她知道這首歌唱的不是什麼祥瑞,而是皇帝他自己。因為她也曾無數次站在太『液』池畔,看著自由自在的鳥兒,幻想著自己是一隻鳥,能自由地飛出未央宮。在宮女的歌聲中,她忽然明白了他眼中深藏的憐惜,原來他懂她的,他雖然沉默疏離,可他明白她心中的一切。

  她逐漸長高,他對她卻日趨冷漠。偶爾,她會刻意地在神明台巧遇他,可他看見她時,會立即轉身離去,他漠然的背影下有著藏不住的疲倦,她知道神明台是整個未央宮中,唯一一塊真正屬於他的天地。因為懂得,所以止步。她不再去神明台,只會在有星星的晚上,在遠處散步,靜聽著悠悠簫聲,縈繞在朱廊玉欄間。

  ……

  她怎麼可能離開這裡?

  她這一生所有的快樂和記憶都在這裡。她的父母兄弟、家族親人也都在這座城池裡。清明的時候,她會先去祭拜父母,再去祭拜祖父,外祖父,叔叔,舅舅,她會在弟弟的墓前,將親手所畫的馬燒給他,也會在蘭姑姑的墓前燒絹花,成君小姨的墓前燒羅帕。

  更重要的是這裡有他。她可以在神明台上一坐一天,可以去太『液』池看黃鵠,還可以去平陵看日出,在這座宮殿裡,他的身影無處不在,而且這些記憶只屬於她,即使那個青絲如雲、笑顏若歌的女子也永不可能擁有。如果擁有是一種幸福,那麼擁有回憶的她也是幸福的。

  「娘娘?」橙兒擔憂地輕叫,娘娘又在發呆了。

  小妹抱歉地一笑,揮手讓橙兒下去,不在意地將指間的白髮放下,起身走到了窗前,推開了窗戶,藍天上排成一字的大雁,正在南遷。那些鳥兒飛去的地方是什麼樣子呢?皇帝大哥他現在肯定知道的。

  大哥,我知道你終於自由,你已經隨著那個如雲似歌的女子飛了出去,她會行遍千山萬水,做完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情。可我的你,在這座宮殿裡,卻無處不在,太『液』池畔、神明台上、殿宇的迴廊間,仿佛只要一個眨眼,就可看到你徐徐向我走來;深夜時,只要我凝神細聽,依然還能聽到你的簫聲。

  你的那道旨意,我怕是永遠都用不上了,我知道外面的天地很大,可是再大的天地,沒有了你的身影,又與我何干呢?那些花再艷,那些樹再美,那些景致再神奇,那些男兒再好,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願意守在這裡,守著你與我的回憶,一個人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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