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香盈室1

  長安城從來不缺傳奇。【無錯章節小說閱讀,google搜尋】

  在這座世上最宏偉繁華的都城裡面,有異國做人質的王子,有歌女當皇后,有馬奴做大將軍,有金屋藏嬌,有傾國傾城,當然,也還有君王忽喪命,太子成庶民,皇后草蓆莽。

  長安城的人不會隨便驚訝興奮,在聽慣傳奇的他們看來,能讓他們驚訝興奮的傳奇一定得是真正的傳奇。什麼某人做了將軍,誰家姑娘麻雀變鳳凰嫁了王爺,這些都不是傳奇,頂多算可供一談的消息。

  可在這個春天,長安城又有一個傳奇誕生,即使見慣傳奇的長安百姓也知道這是一條真正的傳奇,會和其它傳奇一樣,流傳百年、千年。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巫蠱之禍牽涉眾多,禍延多年,朕常寢食難安。先帝嫡長曾孫劉詢,流落民間十餘載。秉先帝遺命,特赦其罪,封陽武侯。」

  劉詢,衛太子的長孫,剛出生,就帶著盛極的榮耀,他的滿月禮,先皇曾下詔普天同慶。可還未解人事,衛太子一脈就全被誅殺,小劉詢被打入天牢。

  其後他所在的天牢就禍事不斷。先是武帝身體不適,傳有妖孽侵害帝星,司天監觀天象後說有來自天牢的妖氣沖犯帝星,武帝下令誅殺牢犯。再接著天牢失火,燒死了無數囚犯。還有天牢惡徒暴亂,屠殺獄卒和犯人。

  小劉詢在無數次的「意外」中,生死漸成謎。有傳聞已死;也有傳聞他還活著。但更多人明白,所謂活著,那不過是善良人的美好希望而已。

  隨著武帝駕崩,新皇登基,屬於衛太子的一頁徹底翻了過去。衛太子的德行功績還會偶爾被談起,但那個沒有在世間留下任何印記的劉詢已經徹底被人遺忘。

  卻不料,十餘載後,劉詢又出現在長安城,還是不少長安人熟悉的一個人:遊俠之首——劉病已。

  從皇孫到獄囚,從獄囚到遊俠,從遊俠到王侯。怎樣的一個傳奇?

  有關劉詢的一切都被人拿出來談論,似乎過去的一切,今日看來都別有一番深意。

  「遊手好閒」成了「忍辱負重」,「不務正業」成了「大志在胸」,「好勇鬥狠」成了「俠骨柔腸」。

  還有他與許平君的良緣,從許平君「鬼迷心竅、瞎了雙眼」變成了「慧眼識英雄」,成了人們口中的又一個傳奇女子。

  朝中文武大臣也對衛皇孫的突然現身議論紛紛。

  霍光細心觀察著一切,可他怎麼都猜不透劉弗陵究竟想做什麼。

  皇帝一貫忌憚宗親勝過忌憚大臣,因為宗親篡位的可能性要遠遠大於臣子。

  可是劉弗陵卻一步一步地替劉詢鋪路,先讓劉詢在朝堂上綻放光芒,博得朝臣賞識,再讓劉詢獲得民間的認可。本來一些大臣還對皇上提拔劉詢不服,可知道了劉詢的身份後,那點不服也變成了心悅誠服。

  皇上封劉詢為侯後,任命劉詢為尚書令,錄尚書事,負責皇上詔命、諭旨的出納。官職雖不大,卻是個能很快熟悉政事的好位置。

  還有劉賀。

  霍光也一直看不透此人。說他的荒唐是假,可劉賀並非近些年為了韜光養晦,才開始荒唐,而是先帝在位時,霍光看到的就是一個荒唐皇孫,那時劉賀不過十一二歲,霍光完全想不出來劉賀為什麼要故作荒唐。可若說他的荒唐是真,霍光又總覺得不能完全相信。

  他現在完全猜不明白劉弗陵為什麼要把劉賀詔進長安。

  猶如下棋,現在雖然能看見對方手中的棋子,卻不知道對手會把棋子落在哪裡,所以只能相機而動。

  目前的當務之急,是要霍氏女子誕下第一個皇子,一旦有皇子依靠,別的什麼都會好辦許多。

  霍光為了送霍成君進宮,先去見小妹,與小妹商量。

  一則,不管劉弗陵喜不喜女色,為了皇位,他當然會願意選秀女、納妃嬪。如選了各個大臣的女兒入宮,將臣子的家族利益和皇帝的權力緊密聯合起來,劉弗陵就會得到有力的幫助,可以大大削弱霍氏在朝堂上的力量。可這絕不是霍光想要看到的局面,如何阻擋身居要位大臣的女兒入宮,只選幾個無關緊要的女子充數,明處就要全力依靠小妹。二則,他不想小妹從別人那裡,聽聞他打算送成君入宮的消息,那會讓小妹感覺自己和霍氏不夠親密,他想讓小妹覺得他也是霍家的一員。

  小妹還是一貫的溫順聽話,對他所吩咐的事情一一點頭,對霍成君進宮的事情,拍手歡呼,喜笑顏開,直呼:「終於有親人在宮裡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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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官皇后十四歲的生辰宴。

  在霍光主持下,宴席是前所未有的隆重。

  朝廷百官、誥命夫人齊聚建章宮,恭賀皇后壽辰。

  劉弗陵也賜了重禮,為小妹祝壽。

  小妹坐在劉弗陵側下方,聽到劉弗陵真心的恭賀,雖然不無寥落,卻還是很欣喜。

  她大著膽子和他說話,他微笑著一一回答。他和她說話時,身體會微微前傾,神情專注。小妹在他的眼睛裡,只看見兩個小小的自己,她心裡的那點寥落也就全散了,至少,現在他只能看見她。

  小妹忽地對霍光生了幾分難言的感覺。他畢竟還是自己的外祖父,也只有他能家著給自己舉辦盛大的壽誕,也只有他才能讓皇上坐在她身爆陪她喝酒說話。

  酒酣耳熱之際,禮部官員獻上民間繡坊為恭賀小妹壽辰特意準備的繡品。

  八個宮女抬著一卷織品進來,只看寬度就有一兩丈。

  小妹十分好奇,笑著問:「什麼東西要繡這麼大?」

  八個宮女將繡品緩緩展開。

  只看大紅綢緞上,繡了千個孩童,神態各異,有的嬌憨可愛,有個頑皮喜人,有的生氣噘嘴,有的狡慧靈動,不一而足。

  送禮的官員磕頭恭賀:「恭賀皇上、皇后百子千孫。」

  小妹的心,剎那就跌入了萬丈深淵。原來這才是霍光給她舉辦壽誕的目的!這可是她的生日呀!

  袖中的手要狠狠掐著自己,才能讓自己還微笑著。

  丞相田千秋站起,向劉弗陵奏道:「皇上,現在東西六宮大都空置,為了江山社稷,還請皇上、皇后早做打算。」

  霍光看向小妹,目中有示意。

  小妹的掌心已全是青紫的掐痕,臉上卻笑意盈盈地說:「丞相說的有理,都是本宮考慮不周,是應該替皇上選妃,以充後宮了。」

  有了皇后的話,霍光才站起,向劉弗陵建議選妃,百官也紛紛勸諫。

  劉弗陵膝下猶空,讓所有朝臣憂慮不安,即使政見上與霍光不一致的大臣,也拼命勸劉弗陵納妃嬪,一則是真心為了江山社稷,二則卻是希望皇子能不帶霍氏血脈。

  劉弗陵淡淡說:「今日是皇后壽誕,此事容後再議。」

  田千秋立即洋洋灑灑開始進言,從高祖劉邦直講到先帝劉徹,沒有一個皇帝如劉弗陵一般,二十一歲仍後宮空置。

  情勢愈演愈烈,在田千秋帶領下,竟然百官一同跪求劉弗陵同意,起先還動作有先後。後來,偌大的建章猴前殿,黑壓壓一殿的人動作一致,齊刷刷地跪下,磕頭,再高聲同呼:「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皇上三思!」聲音震得殿梁都在顫。

  再跪下,再磕頭,再高聲同呼:「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皇上三思!」

  跪下……

  磕頭……

  高呼……

  起來……

  上百個官員一遍又一遍,聲音響徹建章宮內外。

  眾人貌似尊敬,實際卻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逼迫,劉弗陵只要不點頭,眾人就會一直要他「三思」。連站在角落裡的雲歌都感覺到那迫人的壓力滾滾而來,何況直面眾人跪拜的劉弗陵?

  劉弗陵凝視著他腳下,一遍遍跪拜的文臣武官,袖中的拳頭越握越緊,青筋直跳,卻沒有任何辦法能讓他們停止。

  鸞座上的上官小妹突然直直向後栽去,重重摔在地上。

  宮女尖叫:「皇后,皇后!」

  小妹臉色煞白,嘴唇烏青,沒有任何反應。

  百官的「為了大漢江山社稷,請皇上三……」霎時咽在口中,呆呆地看著已經亂成一團的宮女、宦官。

  劉弗陵探看了下小妹,吩咐道:「立即送皇后回宮,傳太醫去椒房殿。」

  劉弗陵陪著皇后,匆匆離去。

  一幫大臣,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已經空無一人的龍座鳳榻,面面相覷。

  皇后生辰宴,皇后都沒了,還慶個什麼?眾人悻悻地離去。

  田千秋走到霍光身旁,小聲問:「霍大人,您看如何是好?」

  霍光臉上笑著,卻語氣森寒,對霍禹吩咐:「我不放心皇后身體,你去吩咐太醫,一定要讓他們仔細診斷,悉心照顧。」

  霍禹道:「兒子明白。」匆匆去太醫院。

  霍光對田千秋道:「老夫是皇后祖父,皇后鳳體感恙,實在令老夫焦慮,一切等皇后身體康復後再說。」

  田千秋點頭:「大人說得是。」

  霍光驚怒交加。

  皇后感恙,身為人臣,又是皇后的外祖父,他斷無道理在這個時刻,不顧皇后病體,請求皇上選妃。霍成君若在這個時候進宮,傳到民間,很容易被傳成她與皇后爭寵,氣病了皇后。未封妃,先失德,對成君和霍氏的將來都不利。

  深夜,霍禹領著幾個剛給小妹看過病的太醫來見霍光。

  這幾個太醫都是霍光的親信,他們和霍光保證,皇后是真病,絕非裝病。乃是內積悒鬱,外感風寒,外症引發內症,雖不難治,卻需要耗時間悉心調理。

  霍光的怒氣稍微平息幾分,疑心卻仍不能盡去。

  第二日,一下朝,就求劉弗陵准他探病。

  到了椒房殿,先仔細盤問宮女。

  宮女向霍光回稟,在霍大人上次拜見皇后前,皇后夜裡就有些咳嗽,侍女橙兒還嘮叨著該請太醫來看一下,卻被皇后拒絕了。霍大人來見過皇后娘娘後,皇后顯得十分興奮高興,話也變得多了,只是白天常會頭疼和力乏,橙兒又勸皇后召太醫來看一下,皇后娘娘再次拒絕了,說等忙完了這段日子,休息一下就好了。結果沒想到,拖到現在竟成了大病。

  霍光算了算日子,懷疑小妹裝病的疑心盡去,只剩無奈。有些遷怒於小妹身畔的宮女,竟沒有一個真正關心小妹身體,只聽到橙兒勸、橙兒心,可這個橙兒卻根本不是他的人。

  霍光去看小妹時,小妹在病榻上垂淚哭泣,「祖父,小阿姨什麼時候進宮?我好難受,想要小阿姨陪我,祖父,你讓小阿姨進宮來陪我。」

  畢竟是他的骨血,霍光心中也有些難受。若是長安城普通官員的女兒生病了,肯定有母親細心照顧,有姐妹陪伴解悶,還會有父兄探望。小妹雖出身於最尊貴的家族,生病時,榻前卻只有一群根本不真正關心她的宮女。

  霍光告辭後,特意將橙兒叫來,和顏悅色地向她叮囑,「悉心照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身體康復後,定不會虧待你,你的父兄也會沾光不少。」

  想到多年未見的父母、兄弟,橙兒有些黯然,向霍光行禮道謝,「服侍皇后娘娘是奴婢該做的。霍大人,有些話,也許不該奴婢說,可奴婢不說,也許就沒有人說,所以奴婢只能平心而做,不論對錯。」

  霍光道:「我不是苛責的人,你不必擔心,有事直講。」

  「皇后娘娘這兩日一直有些低燒,奴婢常能聽到皇后娘娘說胡話,有時叫『祖父』,有時叫『娘』,有時叫『舅舅』,還會邊哭邊說『孤單』,半夜裡突然驚醒時,會迷迷糊糊問奴婢『小阿姨來了嗎?』大人若有時間,能否多來看看皇后娘娘?依奴婢想,只怕比什麼藥都管用。」

  霍光目光掃向一側的宮女,幾個宮女立即低頭。

  「奴婢守夜時,也聽到過。」

  「奴婢也聽到過皇后娘娘說夢話,有一次還叫『祖父、舅舅,接我出宮。』」

  「奴婢們想著都是些不緊要的思家夢話,所以就沒有……」

  宮女囁嚅著,不敢再說。

  霍光心裡最後的一點關於「內積悒鬱」的疑慮也全都散去,嘉許地對橙兒說:「多謝你對皇后娘娘體貼的心思。」

  橙兒忙道:「都是奴婢的本份,不敢受大人的謝。」

  霍光出來時,碰到來看上官小妹的雲歌。

  雲歌側身讓到路側,襝衽為禮。

  霍光早知雲歌常來玩耍,小妹病了,雲歌自會來看,所以沒有驚訝,如待略有頭臉的宮女一般,微點了個頭,就從雲歌身旁走過。

  橙兒看到雲歌,高興地把雲歌迎了進去。其他人都冷冷淡淡,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陪雲歌一起來的抹茶倒是很受歡迎。抹茶只是個普通宮女,無需過分戒備,人又性格開朗,出手大方,眾人陸陸續續從她那裡得過一些好處,所以看到抹茶都笑著打招呼。

  聞到抹茶身上異樣的香,眾人好奇地問:「這是什麼薰香,味道這般別致?」

  抹茶得意洋洋地打開荷包給她們看,「太醫新近做的,於總管賞了我一些,不僅香味特別,還可以凝神安矛治療咳嗽。」

  荷包一開,更是香氣滿室,猶如芝蘭在懷。

  眾人在宮中,聞過的奇香不少,可此香仍然令一眾女子心動,都湊到近前上去看,「真的這麼神奇嗎?我晚上就不易入眠。」

  抹茶一如以往的風格,東西雖然不多,但是見者有份,人人可以拿一些。

  雲歌對仍守在簾旁的橙兒笑說:「你也去和她們一塊玩吧!我常常來,什麼都熟悉,不用特意招呼我。」

  橙兒聞到香氣,早已心動,笑著點點頭,「姑娘有事,叫奴婢。」也湊到了抹茶身旁,去拿香屑。

  「你好受一些了嗎?」

  上官小妹聽到雲歌的聲音,依舊閉眼而睡,未予理會。

  「多謝你肯幫我們。」

  小妹翻了個身,側躺著,「你說什麼,我聽不懂。我病得有氣無力,哪裡還有力量幫人做事?」

  雲歌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默默地坐著。

  有宮女回頭探看雲歌和皇后,發覺兩人嘴唇都未動,雲歌只安靜坐在榻旁,皇后似有些疲倦,闔目而躺。

  宮女安心一笑,又回頭和別的宮女談論著薰香,只時不時地留心一下二人的動靜。

  上官小妹雖合著雙眼,看似安詳,心裡卻是淒風細雨,綿綿不絕。

  祖父以為皇上不寵幸她,是因為她不夠嬌,不夠媚,以為皇上為了帝王的權力,會納妃嬪,散枝葉,可祖父錯了。

  祖父不是不聰明,而是太聰明。他以為世上和他一樣聰明的男人,懂得何為輕,何為重,懂得如何取,如何舍,卻不知道這世上真有那聰明糊塗心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口拒絕雲歌,雖然她也絕不想霍成君進宮。也許她只是想看雲歌失望和難過,她不喜歡雲歌的笑。可是雲歌再次讓她失望了。

  雲歌對她的拒絕未顯不開心,也未露出失望,只是很輕聲地說:「我明白,你比我們更不容易。」

  天下不會有人比她更會說謊,人家只是在生活中說謊言,而她卻是用謊言過著生活,她的生活就是一個謊言。可她看不出雲歌有任何強顏歡笑,也看不出雲歌說過任何謊。

  在這個乍暖還寒的季節,偶感風寒很容易,所以她生病了。

  她擔心祖父會把她生病的消息壓住,所以她不但要生病,還要生得讓所有人都知道。

  每年春天,皇后都要率領百官夫人祭拜蠶神娘娘,替整個天下祈求「豐衣」,所以她本打算當眾病倒在桑林間,卻不料風寒把她內里的潰爛都引了出來,昨天晚上氣怒悲極下,突然就病發了。

  她告訴自己,這只是為了自己而做,是為了橫刀自刎的母親而做,是為了小小年紀就死掉的弟弟而做,是為了上官家族的上百條人命而做。

  她不是幫他,絕不是!

  有宮女在簾外說:「皇后,到用藥的時辰了。」

  上官小妹抬眸,含笑對雲歌說:「你回去吧!我這病沒什麼大礙,太醫說安心調養三、四個月就能好,不用太掛心。」

  雲歌默默點了點頭,行禮後,離開了椒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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