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嘉十三年九月初五,寅時平旦,殘月遙看依稀黎明。
天光未亮,鄴城還在殘夢中,城外的南河渡碼頭已熱鬧非凡。
漕運司小吏們查看每位商旅的名牒,核對每艘貨船上的物品有無可疑違禁,一遍遍不厭其煩地重複著枯燥流程。
船工們肩挑背扛,汗水濕透鬢髮,卻不曾被那些摞起來比他們還高的沉重貨物壓垮,每張飽經風吹日曬的粗糙面龐上都是笑。
船老大們忙著妙語送船客,或與等候在岸邊的貨主們對單驗貨,不見長途水路顛簸後的疲乏與不耐煩。
平凡的人們,就這樣喧譁勤勞地開啟了新一天。
雲知意站在不遠處的小樹林中,靜靜望著碼頭上的喧鬧浮生。
她不是英雄,也自知成不了名動青史的大人物,可骨子裡終有幾分痴愚。
當斗轉星移、人生重來,她還是沒能說服自己選擇另一條路。
哪怕上輩子最終被陷害、被誤解、被仇恨,書上寫的、師長教的,她還是信。真蠢,不是嗎?
噙笑自嘲間,有位咬著炊餅的麻衣中年漢悄然近前,停在了她身後。
雲知意斂神回眸。
中年漢將剩下的小半炊餅塞進口中,抱拳行禮。雲知意淡淡頷首致意,又將目光轉回碼頭。
「雲大小姐果真打定主意了?」中年漢問。
雲知意遠目輕笑:「一直沒個定準的,不是郝當家你嗎?此前中間人也在你我之間奔走傳話月余,近半個月裡你我也已面談三回,可你卻始終含糊拖延。若今日仍有猶豫,之後就不必再見了。鄴城不只你手裡有賭檔,我抱著真金白銀,找誰買不是買?」
「這……我直說了啊,」郝當家道,「您堂堂雲大小姐,無端端的,怎麼想起要買個小賭檔?」
「之前已托中間人對您解釋過,為表誠意,我再說最後一次。我和父母鬧翻了,眼下已搬出來自立門戶。明年我就要官考,之後仕途上需打點的開銷處太多,且是長期,所以我得有個來錢快的產業。」
雲知意眺望著熱鬧的江面,攏了攏身上披風。
「你急著變現,我急著置產,本該是一拍即合的痛快交易。拖拖拉拉將近兩月還沒談成,實話說,我的耐性已耗盡了。」
郝當家語帶狐疑試探:「您若缺錢,京畿雲氏哪會坐視不理?」
「我京畿雲氏如何向族中子弟分配錢銀,」雲知意回眸,笑眼冷厲,「你真敢聽嗎?」
世家貴胄的事向來諱莫如深,郝當家這樣的油滑老江湖自不會真想刨根問底,不過試探而已。
若她被牽著鼻子走,真給出個細節翔實的理由,那只會加深郝當家心中的疑慮。
聽她此言,郝當家果然沒再追問,終於掀了底牌:「我最早開出的條件,是出讓南城那間賭檔一半股。可您卻堅持要占七成,這讓我很為難。賭檔雖是我牽頭經營,但還有幾個小東主占股,若我答應您,就得將他們擠出局。兩邊我都得罪不起啊。」
「看來中間人傳漏了話?我原話是,我要占七成股,卻一次付你九成的錢,」雲知意直視著他,「之後每月盈利我也只分七成,另兩成你要算作經營成本還是留作己用,都隨你。」
郝當家驚愕地張了張嘴,一時無話。
「我要的結果是:那間賭檔從今後始終我七你三,檯面上的事照舊由你全權做主,我只管看帳本分紅,」雲知意道,「我盤間賭檔在名下,這事冒了多大風險,你應該想得到。若太多人裹在裡頭,我心裡不踏實。懂了嗎?」
郝當家恍然大悟,搓著手頻頻點頭:「懂了懂了。」
「那,今日能成交嗎?」雲知意再度背過去,兩指夾了一張銀票舉在頰邊,「這是定金,取與不取,你痛快點。」
郝當家恭敬取走那張銀票,若有所思道:「您就不擔心我收了定金卻不盡心辦事?若我轉頭又將賭檔賣給別的下家,黑吞了這筆錢,您也沒法報官不是?」
「你兒子還在淮南府大牢。實不相瞞,淮南府獄曹剛巧是雲氏門下客,」雲知意從容淺笑,「從這裡走水路到淮南,最多就半個月。雖我沒本事幫你將人撈出來,但只要傳個口訊去,保你下個月就能白髮人送黑髮人。」
官差之所以鎖定郝當家來下雲知意這個餌,正是因為他的獨子在別州犯了事。他急著賣一間賭檔的部分股權,好換大筆現銀去打點撈人。
郝當家聞言咽了咽口水,嗓音緊繃:「若我……將你殺了呢?這會兒碼頭上可有我的人。」
雲知意巋然不動,仍舊目視江邊:「那你試試。」
郝當家的手指動了動。
下一瞬,他驚駭瞠目,右膝驟軟,踉蹌打跌,單腿跪地才勉強穩住。
他面色刷白,慌張環顧四下。
每棵樹看起來都無異樣。這讓他嗓子緊了緊,忙不迭賠笑:「玩笑而已,冒、冒犯了。」
雲知意點點頭:「事情就這麼定了?請郝當家儘快與那幾個小東主斡旋。你要的現銀早就備妥,希望你在三日內拿契書與帳本來換,過時不候。」
「一定,一定。」
郝當家應諾叩首後,恭恭敬敬退出了小樹林。
*****
稍頃,雲知意轉身道:「子碧,你下來吧。」
有圓圓臉的青衣少女自枝繁葉茂的樹梢翩躚而下,落地無聲。
上一世雲知意沒有動用近在咫尺的宿家人,這次她打定主意不再任人暗算宰割。
在官驛昏睡三日,最終決定還是要查這案時,她就第一時間命人往宿家傳了訊。
宿家在距鄴城不遠的松原,寒門平民,卻世代習武,通常以揭官府懸賞通緝令、幫忙抓嫌犯領賞為生,也會接大戶人家短期保鏢隨護之類的活。
其祖上曾受雲氏救命之恩,以血盟誓世代為雲氏效命。但後來雲氏舉家遷往京城,而松原遠在北境,宿家就不太派得上用場。
十年前雲知意從京中到了鄴城後,雲氏家主發了話,讓就近的宿家聽候她差遣。
從前雲知意不過半大小孩兒,哪有什么正經事用得上他們?無非就每年秋季長休出外遊歷時讓宿家派人隨行,既是保護也是陪同。
宿家年輕一輩里,武藝最出色的後生叫宿子約,每年都被指派保護雲知意。
但他畢竟是個少年郎,孤男寡女單獨出行難免有不便之處,於是每次都帶上妹妹宿子碧。
雲知意比宿子碧長一歲,十年來,兩個小姑娘雖每年就只相處一個多月,稱不上同道知交,但情誼還是真摯的。
下樹後,宿子碧奔到雲知意跟前,口中憂心喋喋:「當真信得過他?萬一他安撫不了那幾個小東主呢?萬一他轉頭就將這消息鬧得滿城皆知呢?萬一……」
「沒有萬一。都說了他兒子還在淮南府的牢里,不然也不會找上他。」雲知意笑著打斷宿子碧沒完沒了的疑問。
「他名下不止南城一家賭檔,要安撫那幾個小東主不難,將他們的占股轉到別間就是。對他們來說,只要每個月分紅不變少,來自哪間賭檔都一樣。」
宿子碧笑眼彎彎地點頭,又問:「既都一樣,那你為何堅持將那些小東主擠去別間賭檔?」
「雖他們不會在意紅利來自哪間賭檔,但既需轉股別處,這位郝當家就得給他們個明白的交代。我一直堅持這條件,就是為了逼他親自去與那些人面談。有官差會暗中跟著順藤摸瓜,解釋所有涉事的人,以及還未被官差查到的其餘賭檔,全都逃不掉。」雲知意耐心解釋。
「真是個雖簡單卻狡詐的圈套啊!」宿子碧笑眯眯豎起大拇指,邊走邊道,「這主意是鄴城官差們事先盤算好的,還是你自己想的?」
雲知意答:「我與官差們商量著來的。」
官差們也不白領俸祿,辦案自有章法。只是郝當家這類人是做不法營生的,很警惕,若無雲知意的身份和她得當的臨場應變,不太可能這麼快取信於他。
「那你也夠厲害的!這事前前後後最多才不到兩個月吧?就將他引入了瓮!」
宿子碧拊掌讚嘆,圓圓臉上滿是欽佩:「往年都在你長休出遊時才相見,我只知你豪爽隨性,這才是頭一回見識雲氏姑娘的真正威風!」
「人都有許多面的,做正事和閒散玩樂自然不同,」雲知意漫不經心地笑道,「稍後你還得辛苦些,去州牧府換子約回來補個眠。記住,若州牧府有異動,你只需儘快將我事先寫的字條暗中丟進州丞府,不要露面。」
連日來,宿子碧與哥哥宿子約輪換日夜,暗中蹲守在州牧府外盯梢。
這當然是雲知意的命令。
她一直沒有再單獨面見盛敬侑,也不關心原州兩府的黨爭,更不打算站隊,只是希望徹查黑市賭檔的事能儘快了結。
吩咐宿家兄妹盯緊盛敬侑,是怕他貿然出手打亂了官差原有部署,影響本該順利的查案進度。
而盛敬侑那邊,「送秋宴」之前,她會送上一份讓他滿意的「大禮」。
至於盛敬侑要如何用好那份「大禮」,就不關她的事了。
*****
數日前雲知意已從借住的城北官驛離開,搬進了南郊的雲氏祖宅。
從碼頭回來後,她剛坐下準備吃早飯,熬了一夜的宿子約也被妹妹換回來了。
宿子約清瘦勁挺,一派江湖少俠的硬朗之風。縱然通夜盯梢熬到兩眼泛紅,卻也不見半分疲懶。
他抱拳執禮:「大小姐,昨夜州牧府一切如常。」
「那就好。坐吧,小梅今早熬的肉蓉粥,」雲知意笑著指指旁邊的空碗,「眼下我這宅子人手緊,委屈點兒,自己動手。」
她給祖母的信還在路上,京中再快也得下個月才能派出大批可靠的僕婢與護衛來照應。近期這宅子只有婢女小梅領著幾個小竹僮在忙前忙後,有吃有喝就不錯了。
宿子約畢竟半個江湖人,沒那等嬌生慣養的做派。謝過雲知意後,便落座進食。
兩人正吃著,小梅匆忙來稟:「大小姐,二少爺和霍家大少爺一道來了。」
「我二弟?霍奉卿?」雲知意皺眉,「他倆來做什麼?」
小梅答:「二少爺說來交功課。霍家大少爺則說,您之前托他辦的事出了點岔子,需與您當面談。」
「我托他辦什……」雲知意突然住口,猛地瞠目,「趕緊讓他進來說!」
薛如懷?!莫非是薛如懷那邊出什麼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