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話音未落,在場另外四人便齊刷刷看向陳琇。

  顧子璇和薛如懷大笑出聲。霍奉卿則淡淡睨向雲知意,唇角輕揚。

  陳琇本就緊張,大家全都笑而不語,她急得更不會說話了。

  「我不是、不是那個意思,」她尷尬得滿面通紅,結巴著對雲知意道,「我我我只是想說不要吵架,沒有指你是母老虎的意思……」

  雲知意啼笑皆非,以指尖抵了抵眉心金箔:「放心,今日是出來玩的,我才懶得與誰吵架。走吧。不是要上山吃素齋?」

  經她這提醒,眾人看看已大亮的天光,便趕忙出城。

  報國寺在東郊半山腰,既有個「踏青遊玩」的名目,自是舍車駕改步行。

  陳琇自覺先前說錯了話,便亦步亦趨地走在雲知意右側,見縫插針地尋話題。但她與雲知意的關係向來淡薄,一時也憋不出太多可說的,只能又問起棗心筆的事。

  其實先前在等薛如懷時,她和顧子璇已經就棗心筆問過許多問題,這會兒不過是車軲轆話。

  雲知意看出她在拼命釋放善意,便也不與她為難,耐心地又答一遍。

  顧子璇也知陳琇這是緊張了,就在旁跟著插科打諢,讓她知道方才的那句無心之言還不至於惹雲知意不快。

  說著說著便到了報國寺所在的山腳,陳琇這才真的鬆弛下來。

  一行五人沿山道緩步上行。

  山道並不算開闊,三個姑娘並行在前,霍奉卿與薛如懷隔著兩三步遠隨行在後。

  陰陰遮蔽的小道間時有山風徐徐,陽光透過枝葉灑下碎金,有鳥鳴啾啾,偶爾還能瞧見松鼠在枝頭躍動。

  天地溫柔,極目所見是全然不同於城中的靜好。

  顧子璇時不時扭頭與薛如懷一搭一唱,任意起頭說些年少閒事,陳琇和雲知意偶爾接話笑應。

  霍奉卿雖沒什麼表情,在被人提問時也會給面子地淡聲作答,場面倒真有幾分同窗相攜出遊的純粹。

  薛如懷問起陳琇將來打算。

  陳琇苦笑一嘆,垂首低聲道:「我也不知該做何打算。或許最多一兩年,只要我撐不下去,家裡定會逼我辭官嫁人。」

  官員也是人,要吃飯穿衣的。

  勸學官真就芝麻粒大小,常年在外奔波,吃穿用度上的消耗不小,每月薪俸卻僅僅三十個銅角,只能勉強保障最基本的吃喝。

  若是尋常人做了勸學官,家中多少會給些補貼。但陳琇家境貧寒,又有個尚在求學的弟弟,父母還指望著她在學政從事的任上更進層樓,以便長久奉養父母、負擔弟弟求學和將來娶妻所需,怎麼可能貼補她?

  見她傷懷頹喪,顧子璇無限唏噓,拍拍她的肩,一聲長嘆:「哎。」

  按現今原州的風俗,再考慮陳琇的家境,但凡願給豐厚聘禮者,幾乎不可能是什麼良人。多半就是那種有幾分家底、但年歲堪比她父輩的老不休。

  這種人通常是喪妻或與前妻和離後,想要「買」個能給自家門楣貼金的填房、繼室。

  像陳琇這樣的,年輕秀美、有學問,還曾在州府做過不大不小的官,家境貧寒又正好拿捏,恰是最合適的搶手人選。只要她父母放出風聲,多的是這類老不休抬著重金厚禮往她家去求親。

  所以,對她家裡來說,讓她長久去做個沒盼頭的勸學官,遠不如將她嫁人換聘禮來得划算。

  話說到這裡,在場眾人都陷入了沉默,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若單只陳琇一人,那出於同窗情誼貼補她幾年吃喝用度,並非難事。

  可她如今的難題根源在於,她背後還有等著她拉扯照應的一家子人。同窗之間再是幫忙,也沒道理將她全家人都大包大攬吧?

  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大縉律》又沒禁止父母安排兒女的婚姻,況且陳琇顯然沒有雲知意那種自立門戶的底氣,外人怎麼說、怎麼做都不太合適。

  *****

  雲知意咬了顆薄荷蜜丸在口中,忽然出聲打破了沉默。

  「陳琇,雍丘縣、集瀅縣、槐陵縣這三處,去年開蒙受教的五歲以下孩童,各有多少人?」

  這公事公辦的口吻驚得陳琇一個恍惚,背脊凜直,仿佛在辦事廳內答上官問話:「是問進官學人數,還是進私學人數?」

  「總和。」雲知意看似漫不經心地望著前方。

  陳琇、顧子璇、薛如懷都不懂雲知意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只有霍奉卿凝著雲知意的後腦勺,若有所悟地以舌抵了抵腮,無聲笑笑。

  陳琇雖滿眼茫然,卻還是條理分明地答:「原州有好幾家豪強大族,族學私塾都會招外姓孩童入學,但不會及時將具體人數報備學政司。所以學政司每年只能精準統計進入官學的孩童人數,私學這一塊較為含糊。」

  「無妨,你就說個大概。」雲知意點點頭。

  陳琇扭頭望著她,一邊心算一邊答:「雍丘……約三百人;集瀅七百出頭;槐陵不足一百。」

  薛如懷聞言大驚失色:「你是記錯還是說錯?這幾處可都是人口大縣!尤其槐陵,總人口近十萬,去年入學開蒙的孩童還不到百人之數?!」

  顧子璇也目瞪口呆:「難怪章老急著廣開蒙學。原州教化若是繼續這樣下去,再過三五年只怕要完啊。」

  從前他們還在鄴城庠學就讀時,多少能察覺各縣考進庠學的學子一年比一年少。

  但那時大家都是學子,接觸不到這些詳細數字,因此並沒有意識到事情有多可怕。

  去年考官上任後,顧子璇的職責是州府與軍尉府之間的事務通聯與協調,而薛如懷更是這個月才進的工務署,對學政司的這些事都沒有深入了解的機會。

  今日聽陳琇這麼一說,兩人都忍不住遍體生寒,細思極恐。

  看來,陳琇不惜得罪田嶺,避開所有上官,私自拋出「官醫署與庠學聯合辦學」的法子,去換「學政司獲得財政傾斜以廣開蒙學」的結果,正是因為懂得章老的苦心。

  雲知意沒有理會他倆的驚恐,只是轉頭對上陳琇的目光。

  「給你一年時間,若這三地入學孩童人數翻番,我不惜代價保你回學政司。」

  陳琇忐忑地咽了咽口水,被這天降餡兒餅砸得有點暈:「官復原職?還做學政從事?」

  雲知意搖搖頭:「不,比從事再高兩等,執典官。」

  陳琇震驚了。顧子璇震驚了。薛如懷震驚了。連霍奉卿都沒忍住挑了挑眉梢。

  學政司執典官這個職位,雖只比陳琇之前所任的學政從事高兩個職階,卻大有乾坤。

  按照以往慣例,待章老告老還鄉後,多半就是由執典官來接學政司主官官印。

  「你這是……同情,還是試探?或者是,與我說笑?」陳琇囁嚅道。

  雲知意奇怪地看她一眼,笑笑:「你想多了。學政司畢竟也歸我管轄。量才選人,讓它的各個位置上多坐些有能力做事的官,是我的職責之一。」

  目前的執典官北堂和只顧黨附田嶺,多年來在公務上凡事唯田嶺馬首是瞻,已經許久沒有認真關切原州學政的現在與將來。

  章老高齡卻仍堅守學政司主官之位,就是因為深知一旦北堂和接任自己的位置,原州學政多半要徹底完蛋。

  「我方才突然向你發問,你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能迅速應答準確,可見之前曾用心留意過許多細節,」雲知意咬著蜜丸,語氣平靜卻認真,「對我來說,光憑這點,你就已經比北堂和像樣了。」

  對於陳琇,雲知意心中並無強烈好惡。這姑娘對她來說就是一個同窗、同僚而已。

  縱然霍奉卿曾在私下裡提過,說陳琇似乎是田嶺一黨,但云知意不太在乎這個。

  就算陳琇真是田嶺黨羽,但她頂著田嶺的怒火,盡到了一個學政司官員的職責,還因此落得被貶出鄴城的下場,這是事實。

  她上任學政從事一年多,默默下了狠功夫,將原州學政的細節爛熟於心,這也是事實。

  只要她真有本事在一年內讓三地入學蒙童人數翻番,對雲知意來說就是值得用的人選。

  「今日這裡有三個人替你作證,我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雲知意目光炯炯地望著她,「你就答我一句,敢不敢應我這條件?」

  陳琇閉眼深吸一口長氣,重重點頭,清甜嗓音擲地有聲:「敢。多謝雲大人提攜,我定全力以赴!」

  *****

  因著雲知意這一出,沿路的氣氛更加熱鬧,說笑聲驚得林間飛鳥撲簌。

  雖雲知意在認真聽著每個人說話,有問有答,言行看起來並無異狀,但她始終不曾回頭。

  因為「霍奉卿受薛如懷之邀來為陳琇送行」這件事,她心裡是小有點憋悶的。

  不過,她向來一碼歸一碼的。

  這件事讓她不愉快的癥結不在薛如懷,更不在陳琇,她倒不至於胡亂遷怒。說完陳琇的事後,她便氣哼哼地暗自琢磨著:待會兒得找個機會將霍奉卿叫到一邊,避著人問問他究竟為什麼來。

  因她一直沒回頭,便沒留意到後頭的情形。

  薛如懷在說話時,總是不自知地將眼神落在她的背影上,偶爾還會恍惚一瞬。

  但霍奉卿是與薛如懷並行的,對這細節自是洞若觀火。

  待走到護國寺山門前的石階下,神色不善的霍奉卿腳下稍緩。

  不明所以的薛如懷跟著他放慢步子,看看前面三個姑娘與他倆已拉開十餘級台階的距離,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奉卿,你是不是……」

  話還沒說完,已被霍奉卿單臂勒住了脖子。看似哥倆好的勾肩搭背,實則威懾意味十足。

  雖說男兒郎之間打打鬧鬧是尋常,可薛如懷怎麼說也與霍奉卿同窗十餘載,深知他自小就不太慣與人肢體接觸,所以對他此刻的舉動感到驚駭。

  薛如懷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便只瞪大眼睛望著他,屏息凝氣,靜候下文。

  「盯著誰看呢?」霍奉卿冷眼斜睨。

  嗓音徐緩威沉,平靜的語氣中透出森森涼意,仿佛抓到學子行為不端的庠學夫子。

  薛如懷先是愣怔,接著明白了什麼似的,促狹低笑:「這麼寶貝?看一眼都不行啊?」

  「看一眼?」霍奉卿手上的力道稍稍加重,手腕不輕不重壓迫著他的頸側脈搏,咬牙寒聲,「這一路上你總共看了十七眼。」

  雲知意從求學時代就很惹眼,同窗中間好些個少年郎時常偷偷看她,背地裡半藏半露地議論。

  雲知意向來不太留心別人,所以自己並不清楚這些事。霍奉卿卻是一清二楚的。

  雖明知方才薛如懷看雲知意的眼神並無綺念,只是若有所思,但霍奉卿想戳瞎他也不是一時半會兒了。

  呼吸困難的薛如懷趕忙認慫,賠笑告饒:「松、鬆手。霍大人容稟。」

  他倆落了很遠,說話的聲音也不大,但這番動靜還是驚動了前頭已走出老遠的三個姑娘。

  上山一路都未曾回過頭的雲知意總算駐足回首,居高臨下地看了過來,眼神里有些疑惑。

  霍奉卿冷冷哼聲,手上略松,從牙縫中冷冷迸出一字:「講。」

  前頭的顧子璇將雙手攏在嘴邊,大聲笑問:「你倆鬧什麼呢?」

  薛如懷艱難擠出個笑臉,揚聲答:「玩呢。你們先走著,我們這就跟上來。」

  前頭三個姑娘便繼續轉回去,邊上台階邊小聲說笑。

  薛如懷這才低聲對霍奉卿解釋:「我只是在想,那年黑市賭檔案,若沒有雲知意拉我那一把,我如今就算沒在牢里,大概也只能是個市井混混。她先前說願保陳琇,是因為試出陳琇對學政司來說可堪大用。但我……我一直不知怎麼才能報答她。」

  哪怕雲知意當時就說過,她提醒薛如懷懸崖勒馬,只是因為不希望顧子璇被他連累落得個包庇罪。

  可對薛如懷而言,雲知意確確實實在關鍵時刻挽救了他的一輩子。

  「進了工務署這些日子,我有時會想,若有朝一日,雲知意也捲入黨爭,我會毫不猶豫地站在她身後。可我有時又想,若她對面的人是你呢?」

  哪怕如今州府不少人因霍奉卿涉入黨爭過深,在背地裡對他有所非議,但無論旁人怎麼說霍奉卿變了,薛如懷對霍奉卿的那份盲目崇敬都不曾淡去。

  一邊是恩人云知意,一邊是自小崇敬的同窗霍奉卿,這就有點為難薛如懷了。

  霍奉卿鬆開他的脖頸,順手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下:「少想那些沒用的。你只需記住『在其位謀其事』這六字,千萬不要摻和黨爭之事,便是對她最好的報答。」

  薛如懷看向他,滿眼不解。

  真是天要下紅雨了。如今在同輩官員中涉入黨爭最深的霍奉卿,居然嚴肅認真地告誡別人,千萬不要摻和黨爭之事?!

  霍奉卿淡淡勾唇:「待田黨倒台後,原州官場急需用人之處就太多。她願意有條件地保陳琇重回學政司,無非也就是為這個。」

  他望著前頭那個纖細背景,笑意愈來愈深。

  那小祖宗說過,不必每個官員都像她。同樣的道理,也不能每個官員都像霍奉卿。

  *****

  報國寺正殿供奉了兩女一男共三尊大神像,餘下還有幾十尊小神像分散在各殿,據說都是為大縉開國立下汗馬功勞的大小名將。

  顧子璇將門出身,每年都會隨父母兄姐前來報國寺祭拜,算是一行五人里對報國寺最熟悉的。

  她興致勃勃地帶著大家穿梭各殿,帶著濃重的敬意,壓著嗓子為大家講解。

  「……因是縉王李恪昭時期塑的像,年代久遠,地方志上的記錄與報國寺僧人代代相傳的說法有所偏差。這三尊神像又都是戰袍裝束,不太能確定他們各自在戰場之下的身份,如今已沒人能斷言他們分別是誰了。」

  薛如懷聽得津津有味,聞言好奇:「地方志說這三尊大神像是誰?寺中僧人又說他們是誰?」

  顧子璇答:「地方志說,這尊男神像是著有《朔望兵陣》的兵聖衛朔望,女神像分別是『殺神』司金枝和『戰神』葉明秀。但據報國寺僧人傳下來的說法,男神像是縉王李恪昭時期的武侯李祐安,這兩尊女神像分別是李恪昭的王后歲姬,以及王后副將花福喜。」

  薛如懷懵了片刻,隔著顧子璇支棱出腦袋,看向她左邊的雲知意:「從前史學夫子曾說過,雲氏家史幾乎就是半部原州史。你家的家史上有提到這三尊神像分別是誰麼?」

  雲知意抿了抿唇,心不在焉地答:「我家家史沒有明說報國寺的神像是誰,不過,裡面記了天命二十四年,異族吐谷契騎兵越山入侵原州一戰。是李恪昭的王后歲姬領左將花福喜,率精兵三萬繞過鄴城,奔赴松原希夷山迎戰。」

  若論史學,雲知意在原州絕對數一數二,就是面對淵博的章老都不落下風。

  顧子璇與薛如懷對視一眼,拉著雲知意嘰嘰咕咕討論起來。

  「那看來還是寺中僧人的說法更可靠些?」

  「當時北境戰線拉得長,又有幾個諸侯國混戰夾著,或許真是地方志記錯了?」

  「反正我信知意多過地方志……」

  他倆太過專注神像,根本沒意識到,從方才進正殿起,霍奉卿就不見了,隨後陳琇也不知所蹤。

  雲知意咬牙垂眸,從袖袋中摸出小竹管,倒出一把薄荷蜜丸,惡狠狠將自己的兩腮撐得鼓鼓的。

  顧子璇詫異:「一口氣塞這麼多,你也不怕甜齁了?」

  雲知意含混哼道:「突然牙酸,吃點糖緩緩。」

  *****

  主殿左後側有幾株高達五米的拒霜芙蓉,樹下有一排竹編小籬笆做的花牆。

  此時不是拒霜花開的季節,倒是小籬笆下的芍藥繁花似錦。

  陳琇死死盯著那些芍藥,抱緊雲知意送的那兩盒棗心筆,如墜海之人抱著浮木。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顫聲問出這句話時,她面色慘白,雙肩隱隱發抖。

  霍奉卿冷笑:「現在。」

  陳琇倏地抬起頭來,驚恐瞪向他:「你方才是詐我的?!」

  「算是吧。」霍奉卿皮笑肉不笑地睨她。

  事已至此,陳琇自知不可能再改口翻供,再是不甘心,也只能絕望地閉了閉眼。「你從幾時懷疑我是……是田嶺眼線的?」

  「我查過當年黑市賭檔案的真正起因。」

  有人暗中將顧子璇勸薛如懷懸崖勒馬的那張字條,偷偷交到了田嶺手中,之後田嶺便立刻安排清查黑市賭檔。

  薛如懷是個普通學子,顯然不值當田嶺費這麼大心思。

  如此明確地指向顧子璇,一有丁點機會就立刻出手,說明田嶺盯著她和她背後的顧家不是一天兩天。

  霍奉卿唇角淡揚,笑意卻不達眼底:「說來也巧,那張字條,我是親眼看著薛如懷丟進庠學講堂廢紙簍內的。」

  講堂廢紙簍內一個本該無人留意的紙團,卻到了州丞田嶺的手上,不是田嶺安插了人在學子中間才怪。

  「你那時的任務是監視所有同窗,還是只盯著顧子璇一人?」

  既已無所遁形,陳琇也不再隱瞞:「她,還有雲知意。但那時雲知意並不太與旁人接觸,我沒有什麼可以向田嶺告密的。」

  求學時代,陳琇在學業也是出色的,常年與雲知意、霍奉卿爭奪甲等榜前三。讀書人的抱負與少年熱血,她並不遜誰分毫。

  「可我和你們不同。當初在庠學那幾年,我所有開銷都是田嶺給的。若不答應為他監視顧子璇和雲知意在庠學的言行,我早被家裡押回去嫁人換聘禮了。一個人的出身沒得選,許多事,若非自己身在其中,不會明白有多難。那時我首先要考慮的,是怎麼才能讀完書……」

  陳琇低垂著頭不敢看他,眼中有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

  「好在當初我只是田嶺放在庠學的一枚閒棋,他並沒有要求我做更多。除了那個紙團,我沒做過別的。包括你和雲知意的事,官考過後那次去雲知意家時我就看出來了,但我沒透露過半句。真的,你信我。」

  她漸有些泣不成聲,霍奉卿卻沒什麼憐香惜玉的同情心,只是波瀾不驚地點點頭。

  正因為知道她有她的不得已,霍奉卿才沒有立刻對她趕盡殺絕。

  霍奉卿將雙手負在身後,冷冷垂眸睨著她的頭頂:「聯合辦學那件事,你是故意想遞給我一把捅向田嶺的刀,是嗎?」

  「是,但也不全是。章老焦慮於入學蒙童人數逐年走低,我也無法坐視原州學政走上絕路,所以一開始就抱定不惜代價爭取財政傾斜的決心。」

  陳琇淚眼朦朧地看著籬笆上的繁花,強忍哭腔。

  「再者,我無意間得知,去年集瀅瘟疫時,水神廟前那場騷亂是人為。田嶺當時已設好局,安排符川前去將顧子璇收入網中。」

  雖說顧子璇對她並不到交心的地步,但無論是求學時還是為官後,顧子璇一直熱誠待她。

  當初那個紙團的事,雖顧子璇最終逃過一劫,但她對顧子璇始終有愧。得知田嶺去年在集瀅又一次對顧子璇設套,她便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

  可她人微言輕,又能做什麼呢?

  眼看霍奉卿亮明旗幟與田嶺斗上了,她能想到的便是暗中幫著霍奉卿,在學政司這個田嶺的固有地盤上撕開一道口子。

  這事換做別人是很難做成的,只有她來才行。她在田嶺眼中是個微不足道的傀儡棋子,田嶺對她根本不屑防備。

  她在繞過所有上官,將「聯合辦學」的事直接提交提旬會合議時,便做好了不連累任何人,獨自承受田嶺怒火的準備。

  霍奉卿瞥她一眼,道:「如今田嶺將你棄如敝履,顧子璇卻念著同窗情誼,特地呼朋引伴為你送行。雲知意更是給你一線生機,讓你有機會憑本事堂堂正正做出一番成績,再抬頭挺胸重回鄴城。如你所言,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但你如今得了機會,可以選擇將來的路要怎麼走。你選好了嗎?」

  這一年多來,霍奉卿在黨爭中是如何鐵石心腸,陳琇看的一清二楚。

  他不是重情義的顧子璇,更不是惜才不誅心的雲知意。

  陳琇明白霍奉卿這是在警告自己,若她將來又走回頭路黨附田嶺,他是絕不會心慈手軟的。

  「選好了。我對著神明發誓,」陳琇舉起三根手指,顫顫的睫毛上沾了淚意,接著又怯生生的露出哀求,「請不要告訴她倆這件事,求你。」

  *****

  回到正殿與雲知意等人匯合時,陳琇面色已如常。

  此時的顧子璇與薛如懷早已驚覺「霍奉卿和陳琇一起消失好半晌」這個事實。

  雲知意和霍奉卿私底下關係不尋常,這事顧子璇和薛如懷算是心照不宣。

  兩人暗暗交換一個眼神,心中同時咯噔一響,瞬間不約而同在腦中寫完一整本愛恨糾葛的話本子。

  顧子璇清了清嗓子,不著痕跡地打量陳琇:「你……去哪裡了?」

  陳琇抿了抿唇:「上山時走得出了滿頭汗,就去洗了把臉。」

  薛如懷也瞥了她一眼,惴惴發問:「那你……可瞧見奉卿了?」

  「瞧見的。他說今日無心拜神,先往齋堂去了。」陳琇略帶鼻音,神色語氣倒還算坦蕩。

  顧子璇與薛如懷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雲知意笑笑:「也差不多到飯點了,走吧。」

  在通往齋堂的路上,四人與霍奉卿相遇了。

  霍奉卿雙手背在身後,泰然自若道:「小沙彌說,齋食菜色共有二十種。但為免浪費,既是五個人,每次就只能選五樣,吃完再取別的,還得自己去後廚端。」

  從齋堂正門到後廚要繞一小段翠竹掩映的碎石小徑。小徑極窄,兩人並行都嫌窄,只能走成「一字長蛇陣」。

  顧子璇很有眼色地走在最前,陳琇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薛如懷則跟在陳琇身後。

  三人各懷心事,俱是眼觀鼻鼻觀心地埋頭疾走,假裝沒發現走在最末的雲知意被霍奉卿扯著衣袖拖進了旁側的小竹林。

  *****

  須臾過後,竹林深處。

  雲知意雙臂環在身前,站在一顆大石頭上,冷眼平視著面前的人,氣勢凜冽。「你老實交……嗯?!」

  一顆腦袋迎面垂下來,不輕不重砸在她肩頭,打斷了她的話。

  霍奉卿將額頭擱在她的肩上,垂眼看著她腳下的大石,含笑咕噥。「我自首。方才將陳琇單獨叫出去說了點事。不過我答應她暫時不往外說。」

  坦蕩成這樣,雲知意心口那點酸啾啾便就被沖淡了。

  她不是很認真地推了推肩頭的腦袋,語氣帶嗔:「誰稀罕你說?我又沒問。我只想知道,你今日是不是特地為她來的?」

  「怎麼可能?」霍奉卿以側臉在她頰邊蹭了蹭,喃聲低笑,「當然是為你而來。」

  自從上次在賞味居一別後,兩人雖偶爾會因公務碰面,卻也是三言兩語說完就各忙各,算起來已有將近一個月不曾在私下單獨見面。

  雲知意唇角微揚:「行了,話說清楚就起開,不要黏黏糊糊的。」

  霍奉卿低垂的手忽地動了動。

  下一瞬,雲知意便感到手腕上有絲絲沁涼。

  霍奉卿這才抬頭站直,轉身就走。

  雲知意站在原處,腳下未動,默默舉高手腕,盯著腕間那根銀鏈。

  銀鏈上懸垂一顆顆相思子狀的小銀鈴。手腕輕搖,那些銀鈴便撞出呢喃般的清音。

  聲聲入耳,似相思成災。

  這陣輕細的鈴聲讓霍奉卿止步。

  「霍大人有備而來啊,」雲知望著他的背影,眉眼彎彎,「知道是佛寺清淨地,所以專門準備了如此婉轉的方式撒嬌?」

  「胡說八道。霍大人從不撒嬌,」他徐徐回首,遠遠睨她,「就是有點想你了。」

  語氣平淡如水,眸底一片英朗澄明,姿儀更是無可挑剔的挺拔端肅。

  如果耳朵尖沒有紅得快要滴血,真是一點都看不出他說這樣的話會羞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