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是夜蟬鳴喧天,四下燥熱,連風都是溫的,唯有月華如水。

  州牧盛敬侑的書房內,霍奉卿與他對桌而坐。

  「都詛咒你吃牢飯了?」盛敬侑歪靠著椅背,笑得幸災樂禍,「這麼說來,我家小師姐被你氣得不輕啊。」

  霍奉卿冷冷睇他:「誰是你家的?!」

  他這態度橫得沒點為人下屬的樣子,不過如今的盛敬侑在他面前也沒什麼為人上官的樣子。

  盛敬侑不以為忤,哈哈大笑:「是不是『我家的』,這或許有待商榷。但很顯然也不會是你家的啊。你個臭小子!把人氣成那樣,她還理你才怪。」

  霍奉卿薄唇抿成了直線,長指重重點了點桌面的公文:「趕緊看。要是沒有疑問,我就告辭了。」

  「你什麼狗德行?早不忙,遲心慌,」盛敬侑懶洋洋拿起那份公文,口中繼續不遺餘力地扎心,「若你是想著趕去南郊哄人,恕我直言,城門已經下鑰了,你出不去。想也白想。」

  霍奉卿忍無可忍,從牙縫中蹦出一句少見的粗魯之言:「關你屁事。」

  盛敬侑偏頭,從豎起的公文旁側露出半張臉,似笑非笑地笑著他:「喲,急了啊?」

  霍奉卿神情不善,冷冷看了一眼桌案上的硯台。

  盛敬侑腦門一涼,倏地縮回公文後去:「年輕人,戾氣不要太重。」

  在他展閱那份公文時,書房內很安靜。可窗外的蟬鳴聲不絕於耳,連綿不斷,擾得人心不寧。

  霍奉卿偏頭看著窗前月影,如坐針氈。

  未幾,盛敬侑放下手中公文,玩味的笑眸中摻雜著一絲冷意。

  「看來,田嶺把持學政司管轄權,卻一直在暗中阻撓廣開蒙學,是不願讓更多民眾接受教化,只想讓讀書受教的人數保持在他需用,且可控的範圍。」

  「對。不止蒙學。很早以前就有人提出,原州官學課程應向京中官學靠攏,由六門增至九門,被他強硬否決,」霍奉卿收回目光,冷聲篤定,「『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智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強也』,他走的應該是這條路。」

  盛敬侑哼聲笑笑:「前年剛來時我就發現,原州學子早已不學完整《縉史》,史學教材中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原州史。那年送秋宴上,我隨意問過幾位學子,一個個都在感激田大人此舉是減輕了大家在課業上的負擔呢。」

  如今一代代原州年輕人漸只知故土,不懂家國,這種潛移默化的後果非常可怕。

  大縉是在列國爭霸的戰火中,以千千萬萬前赴後繼的犧牲才使天下重歸一統,只有讓後世對史書上滾燙的鮮血永誌不忘,才不會再度陷入兵禍連天的裂土紛爭。

  田嶺花了幾十年的時間,不著痕跡地反其道而行之,他在謀一盤多大的棋,並不難猜。

  可這老賊極其刁滑,沒有留下明顯把柄,若此時有人跳出來指田氏有裂土自立之意,只會被原州人詬病為誅心之論。

  所以,削弱甚至搶奪他對學政的掌控權,是扳倒他的重要前提。

  霍奉卿道:「我祖父生前任原州牧時,就一直防備著田嶺。但我祖父英年早逝,最終還是讓他得逞,將學政司攥進了手裡。十幾年前改史學教材算是田嶺初步試水,當時有章老據理力爭,才保住了開國史部分。」

  章老的學術造詣在原州可謂超然,原州官場許多人都曾受他點撥,對他很是敬服。學政上的事,田嶺對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不得不忌憚。

  盛敬侑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可惜如今章老年事已高,頂天還能再撐兩三年。此次官醫署與鄴城庠學合作辦學,是我們釘進學政司的絕佳契機,過了這村就沒這店。」

  「嗯。」霍奉卿淡垂眼帘,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那就這麼辦吧。」

  盛敬侑頓了頓,皮笑肉不笑地覷著他:「我小師姐那邊,你做何打算?真不想解釋?」

  霍奉卿端起面前茶盞,仰頭一飲而盡。

  推動官醫署與鄴城庠學聯合辦學,真正目的根本不在「辦學」,而是要在過程中逼得庠學不斷出錯,這樣管轄庠學的學政司才會被拖下水。

  霍奉卿是要在官醫署的掩護下,一點一點將學政司的實際治權蠶食鯨吞。

  民諺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州牧府與州丞府這場關於學政司治權的無聲爭鬥,對所謂聯合辦學的官醫學子,甚至接連兩三屆庠學學子都會有影響。

  這幾批人註定學不到什麼真東西,也不會有太好前途。

  霍奉卿抿了抿唇上水漬,語氣是自厭的悲涼:「這手段太髒,在她面前,根本說不出口。」

  *****

  翌日,「雲大人昨日下午衝進州牧府與霍大人吵了一架」的消息就迅速傳開。

  誰也說不清他們二人是為何事衝突,一時間眾說紛紜。

  雲知意素來不愛扎堆,如今又主持著均田革新這樣的大事,本身有許多事要忙,尋常官員也不至於拿這小小傳言到她面前求證說嘴,所以她並不知事情已傳得沸沸揚揚。

  下午與農政官商談了多時後,雲知意身心疲憊,盯著卷宗稍作思忖後,便出門去見州丞田嶺。

  府衙第三進內的正北小院專供田嶺處理公務,清風雅靜,除院門口站著兩名護衛武官外再不見旁人,完全不同於前面的首進、二進院那般忙碌嘈雜。

  按規制,尋常官員需得田嶺召見才能進入這院,但云知意的官階是直接向州丞稟事的,因此可以隨時前來。

  她像平常一樣熟門熟路走向院門,卻被護衛客氣攔下。

  左側護衛上前半步,恭敬執了武官禮,低聲道:「煩請雲大人留步稍候片刻,田大人正在與人議事。」

  雲知意此刻要找田嶺說的事並不緊迫,況且凡事總要講個先來後到。於是她頷首,隨和笑應:「好。」

  語畢,便退到院門旁的樹蔭下站著,抬頭遠目。

  在漫長而枯燥的等待中,雲知意漸漸走神,不知不覺又想起昨日與霍奉卿的爭吵。

  經過一夜又大半日,雲知意對昨天的事已經冷靜許多。

  以她對霍奉卿的了解,那傢伙轉頭去推動沒什麼好處的合作辦學,多半有什麼隱情。

  但理解歸理解,生氣歸生氣,這是兩回事。

  午後日頭熱辣,五月蜩鳴喧囂如湯沸,使人心火愈發煩旺。

  雲知意咬著牙根,心中惡狠狠地冷笑:若那小狗賊今日散值後來賠禮並解釋,定先將他吊起來在太陽底下曬成狗肉乾,然後再聽他怎麼說。

  若他不來……

  那就扒皮燉狗肉湯吧。

  不知過了多久,院門口細碎而急促的腳步聲拉回了雲知意的思緒。

  她循聲扭頭,驚見陳琇頭低低的,以絹捂面做咳嗽狀,小步快跑著離去。

  望著她在烈日下稍顯狼狽的背影,雲知意驚詫了。

  要知道,為官者言行舉止有許多條條框框的約束,全都白紙黑字寫在《大縉律》里。

  「身著官袍在州丞府內掩面疾奔」,這種事可大可小,若被風紀官員看見並呈文糾錯,挨訓是不可避免的。

  若趕上風紀官員強硬較真,挨訓之後還得罰俸,甚至會在當年的官員考功評價上得一兩句惡評。

  陳琇向來言行謹慎到近乎拘束,連稚嫩青澀的求學時代都少有不當舉止,此刻這是個什麼狀況?

  雲知意以指尖抵了抵額心金箔,疑惑茫然,最終還是理不出個頭緒。

  於是她搖搖頭,舉步入院。

  *****

  田嶺的辦事廳設在北院中堂,此刻並沒有關門。

  站在石階下的屬官看到雲知意,見禮過後,趕忙上去,站在門口向田嶺通秉。

  未幾,屬官回身抬手:「雲大人請。」

  雲知意頷首,拾級而上,邁過門檻時一抬頭,就見田嶺笑得勉強。

  他道:「若你沒來見我,我倒要命人來找你了。」

  語畢,抬手示意她坐下,揚聲喚人上茶。

  他沒提陳琇,雲知意也不多嘴,只將滿心疑惑憋住,落座笑笑:「是為了我昨日找霍奉卿吵架的事?」

  「你還好意思提?風紀官的呈文今早就擺在我案頭了,」田嶺沒好氣地笑瞪她,順手從堆疊在案頭的公文中抽出一份放在她面前,「均田革新的事不夠你忙?好端端的,你找他吵什麼架?」

  雖話里話外是不認同的意思,但語氣神情卻是另一回事,顯然並沒有因為雲知意找霍奉卿吵架的事生氣。

  雲知意「嘖」了一聲,倒沒傻到和盤托出,七分真三分假地摻著答:「還不是為了學政司。『聯合辦學』將官醫講堂納入鄴城庠學,最後若是沒辦好,庠學是要擔主責的。庠學若是出岔子,這不得把學政司拖下水麼?我就是去探探虛實,看他是不是故意給學政司挖坑。」

  「那你探出來了麼?」田嶺隨口笑問。

  雲知意撇撇嘴:「他就是個蚌殼精,口風緊得很。」

  田嶺對這個結果顯然並不意外。他揉著額角笑嘆:「你說你,吵架就吵架,摔他辦事廳的門做什麼?若單只吵幾句,咱們還能強辯是『溝通時太過激動』。你這一摔門,風紀官不能裝聾作啞,我也不好護短太過吧?」

  「我就是氣昏頭了,走時關門手重了些,」雲知意訕訕低笑,「您也別為難,該訓訓,該罰罰,我沒二話。」

  田嶺無奈,搖頭笑睨她:「這可是你說的啊。那就罰你回去反省五日,如何?」

  明罰暗賞,讓雲知意在家歇五日,既對風紀官有交代,正好也錯過月底旬會,免得與霍奉卿又當面起衝突,倒是一舉多得。

  雲知意心領神會地承情:「遵命。」

  「那就這樣。你找我什麼事?說吧。」田嶺縱容地笑瞪她,仿佛看著自家一位頑劣小輩。

  「哦,沒事了,」雲知意彎了眉眼,「我這些日子看農政、戶籍交上來的各項匯總,看得都快吐了。原本想找您討個三兩日休沐緩緩,您倒大方,開口就給我五日。」

  「你啊,」田嶺笑著指指她,「休息歸休息,均田革新還是要抓緊。眼下可有腹案了?」

  「我已命農政、戶籍兩署在摸底,」雲知意對答從容,「接下來會以私人名義輪流拜訪各家家主,先看看他們的態度。這事得謀定而後動,莽撞不得。」

  均田革新是要各豪強大族讓出自家名下長久閒置的土地,由州府重新分配給失地農戶。

  這對失地農戶是天上掉餡兒餅,重新得地後耕種自會積極勤力,對州府財庫、朝廷稅收也會有所助益,可謂一舉三得。

  但豪強大族們卻不會高興。

  人就是這麼奇怪,自家名下的東西,平日裡再閒置在旁不當回事,若突然被要求拿出來分給別人,誰會輕易鬆口?

  若是逼急了,本地豪強大族抱團對抗官府、明里暗裡鬧事都不是沒可能。

  田嶺也正是忌憚這個,才將此事交給雲知意全權負責。

  「你跟著欽使大人歷練一年,行事穩重許多,倒是好事,」田嶺捋須頷首,先對她予以肯定,接著話鋒一轉,「不過嘛,該雷厲風行時也別瞻前顧後。若是缺什麼,儘管向我提。臨川、允州、淮南都已動起來了,咱們要是再無動靜,只怕會引來陛下親自關切,那可就沒臉了。」

  這話聽起來是鼎力支持,實際卻是在向雲知意施壓。

  「田大人放心,我會全力以赴,」雲知意一臉乖巧,「哦,對了,我正想找您借個人。」

  這老狐狸巴不得她顧頭不顧尾地橫衝直撞,等到她把各家都得罪完了,他再出來裝好人,漁翁得利。想得美。

  田嶺問:「誰?」

  「小田大人。」

  田嶺聞言,眉眼頓時拉了下去,神情明顯不快:「田岳?他做事廢物唧唧的,我看著他就來氣,你竟瞧得上?均田革新這種硬差,他恐怕只能給你幫倒忙吧。」

  田嶺共有四子三女,一向對田岳就不太看重。

  去年集瀅瘟疫事件,田嶺身為州丞,沒能在第一時間解決醫藥與糧食問題;他兒子田岳倒是從淮南府借回許多,不但成了集瀅人心中的大英雄,還將他這當爹的襯得稍顯無能。

  最慘的是,田岳從淮南府借的那些醫藥糧草,最後還是田嶺向各家豪強求爺爺告奶奶,設法籌集了去還的。

  當爹的被打了一耳光,還得忍氣吞聲善後,明面上不但不能說田岳不對,而且要給田岳升官,田嶺簡直憋屈到心絞痛,如今提起那逆子就沒個好臉。

  雲知意心中偷笑,口中卻一本正經:「之後我拜訪各家家主時,想請小田大人作陪。我保證不耽誤他在錢糧署的差事。您知道的,那些豪強大族都手眼通天,目前八成是已經收到均田革新的風聲了,我登門拜訪怕要碰不少軟釘子。小田大人性情溫平,田家在原州又頗得人望,若有他幫襯斡旋,各家看在田家的面子上,至少不會給我吃閉門羹吧?」

  她的話合情合理,又將田家捧得高高的,田嶺無從反駁,只能苦笑允了:「行,既你瞧得上,那便撥給你差遣一段時日。你這脾氣,平常小事上不愛計較,真惹急了卻也不是個好相與的。」

  雲知意坦然一笑:「可不?我脾氣上來自己都怕,不然昨日也不會與霍奉卿鬧成那樣。」

  *****

  得了田嶺首肯,雲知意出來後便去錢糧署尋了田岳。

  田岳慣是個好脾氣的,平白多了差事也無半點慍色,溫雅笑笑:「好,那我隨時聽候雲大人指派。」

  「倒也不至於隨時,我會儘量安排和你錢糧署的差事避開些。」雲知意道。

  見她就要告辭,田岳急忙開口:「對了,下月初七是藺家老爺子七十大壽,雲大人可接到帖子了?」

  「城北藺家?」雲知意足下稍頓,有些感興趣了,「沒有。我和藺家素無往來,想必不會給我下帖子吧?」

  城北藺家是原州地頭蛇之一,先祖曾蒙開國主拜相,顯赫一時。

  如今藺家雖在朝中無人,但家主手中有一枚開國主御賜的丹書金令,又與包括田家、顧家在內的好幾家大族都有姻親關係,正是均田革新中最棘手的那種對象。

  雲知意若有所思:「要是我不請自到去賀壽,你覺得合適嗎?」

  「藺家老爺子規矩大得很,便是得了帖子也只能帶一人同行作伴。不請自到,怕是要被當眾駁臉面,」田岳直言道,「我有帖子。若雲大人不嫌委屈,不妨與我同行?之前在集瀅,我承了你天大人情,你就當給我個報恩的機會吧。」

  雲知意笑瞥他:「別瞎說啊,集瀅的事和我沒關係。是你小田大人一片赤誠感動了淮南府。」

  若田嶺知道集瀅的事其實是雲知意的手筆,如今對她可不會這麼和氣包容。

  田岳既從集瀅之事得了名聲甜頭,背點黑鍋也是理所當然。

  「雲大人說的是,」田岳也知失言,抿笑又道,「那,我誠摯邀請雲大人與我同行,可否?」

  雲知意躊躇了片刻。

  上輩子藺家老爺子壽宴,她是隨父親言珝去的。

  當時她有些急於求成,席間三番五次旁敲側擊,想知道藺家老爺子對均田革新的態度,結果遞話太密,惹得老爺子有些不快。

  老爺子沒好與她一個小姑娘為難,轉頭不顯山不露水地說了她父親幾句。

  後來她父親被上官穿了幾次小鞋,她母親便總覺得是那次壽宴她惹的禍端,對她的不滿又添一筆。

  這次她有心與言家拉開距離,若能跟著田岳去,倒也免了許多麻煩。

  於是她點頭:「行,那就這麼說定了。」

  *****

  散值時,雲知意沒有立刻就走。想著霍奉卿或許會在散值後來解釋、道歉,便在辦事廳內等了一會兒。

  可惜霍奉卿沒來,倒是顧子璇來了。

  顧子璇要笑不笑地覷她:「聽說你明日起休沐?」

  「是被罰在家禁足反省,」雲知意笑吟吟糾正她的說法,「怎麼了?」

  顧子璇道:「能跟去你家蹭頓酒喝麼?我明日也休沐。」

  「好啊,」雲知意站起身來,邊走邊問,「可你晚上不回家,沒問題嗎?」

  她住在城外南郊,顧子璇家的宅子卻在城中,日落後城門下鑰可就回不來了。

  顧子璇嗤之以鼻:「我就是不想回去。最近一回家就要挨訓,都訓得滿頭包了還訓,煩死了。」

  「你又沒惹是生非,家中為著什麼事訓你?」雲知意不明所以。

  「婚事唄。可這又不賴我!」顧子璇說著說著就怒了,「我都說了由我爹娘做主,隨便選誰我都認。他們自己挑肥揀瘦尋不到個可心女婿,轉頭來罵我『不爭氣,連個相好都尋不到』,忒不講道理。真把我逼急了,我上花樓買個精壯小倌兒回去交差,看他們是哭是笑。」

  她這置氣渾話讓雲知意聽得直發笑,又不好說人家父母的不是,只能攬住她的肩:「沒看出來,你喜好的還是『精壯』這一口?」

  「那當然。一家有一個弱柳扶風的就行了。」顧子璇理直氣壯。

  雲知意隔著衣袖捏了捏她緊實的手臂,笑得眼角飆淚:「你?弱柳扶風?」

  「唔,我強柳扶風總行吧?」

  兩人說說笑笑地上了雲知意的馬車,肩挨肩坐在一處,又說起別的閒事。

  顧子璇興致勃勃道:「你知道陳琇今日被人打了嗎?」

  「啊?」雲知意笑容凝固,目瞪口呆地搖搖頭,「誰打她?」

  顧子璇最愛與人扎堆,消息自是靈通:「不知道誰打的。約莫申時初刻吧,她找章老請了早退,拿絹子捂著臉就走。在遊廊里遇到織造署的張林,張林抱著幾匹布,錯身時沒防備,撞到了她的手肘,就瞧見她臉上有個紅通通的巴掌印,眼睛也是哭腫的模樣。」

  申時初刻?雲知意回想了一下:「八成是田嶺打的。」

  「田大人?!」顧子璇驚訝脫口,「田大人為什麼要打她?她又為什麼不舉告?」

  按《大縉律》,處罰官員是有嚴謹流程的。

  就算田嶺是州丞府最高主官,若他轄下官員犯錯需要處罰,那也得有加蓋官印的明令,交由刑律司執行,他自己是無權以上官身份動手毆打下屬的。

  但這事只有田嶺和陳琇自己清楚內情,若陳琇不吭聲,旁人也沒法幫她,否則多半要落個裡外不是人。

  雲知意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搖搖頭:「我也不明白。她是不是怕得罪人,所以忍氣吞聲?」

  「也有可能,」顧子璇同情地唏噓道,「其實她大可不必這樣委屈。若田嶺敢這麼私下打我臉,我就算不當場反過去打死他,至少也得到刑律司擊鼓鳴冤哪!」

  *****

  沿途說些閒話,不足半個時辰後就到瞭望瀅山的雲氏祖宅。

  一下馬車,雲知意就見霍奉卿長身立在門口。

  他舉目看了過來,原本清冷無波的眼神立刻忐忑茫然起來。

  他身上的官袍都沒來得及換,平日儀容規整到恨不得吹毛求疵,此刻鬢邊卻有幾縷亂發垂散,顯然是散值後直接策馬從城中狂奔過來的。

  雲知意遠遠拋過去一對冰冷白眼。

  隨後下馬車的顧子璇雙腳才落地,抬眼也瞧見了霍奉卿,立刻就樂了。

  昨日下午雲知意與霍奉卿吵到摔門而出的事,顧子璇當然也聽說了。

  她雖不知這兩人為什麼事吵,但看著雲知意對霍奉卿的冷漠嫌棄,心中無端生出一種「霍奉卿你也有今天」的幸災樂禍。

  大家同窗多年,顧子璇見慣了霍奉卿傲氣孤高的架勢,卻沒見過他低眉順目服軟的模樣,實在有點……大快人心。

  有顧子璇在,霍奉卿本就亂成一團麻的滿腹衷腸頓時又打了幾個結,所有的話全哽在喉間,吐不出來吞不下去。

  顧子璇笑嘻嘻挽著雲知意的胳臂,邊走起鬨:「喲,知意你快看,這誰啊?」

  邁過門檻,與霍奉卿擦身而過的瞬間,雲知意餘光淡淡掃過他,朱唇輕啟:「一鍋狗肉湯而已,有什麼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