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廳內,與會的大小官員總共十七人,其中州丞府九人,州牧府八人,有原州官場的老面孔,也有近幾年才起來的年輕人。
以長桌為界,州牧府與州丞府的人各據一邊,壁壘分明。
霍奉卿端坐主位,目光清冷沉定地掃過全場:「臨時調整了議事順序,諸位大人可有異議?」
話音剛落,長桌兩旁眾皆垂睫。
像今日這樣的場合,大家要說的話幾乎都是事先無數次斟酌推演過的,話里環環相扣的機鋒全是精心設計,很少有人會臨場亂發揮。
霍奉卿突然調整議事順序,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讓他們的腹稿一時牛頭不對馬嘴。
而且這順序變動明面上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倘若有誰認真反對,就會顯得嘰嘰歪歪沒肚量,徒惹笑話。
因這兩個緣故,一時間誰都不敢率先吭聲。
今日州丞府前來與會的九名官員中,以雲知意官階最高,所以她恰好坐在霍奉卿的右手首座。
她也像大家一樣輕垂眼睫,右手輕輕轉動著左手腕上的羊脂玉鐲,舌尖頻頻抵著腮內滑動,歪靠椅背的坐姿稍顯慵懶。
旁人大約以為她在走神,其實她是在忍笑。
雖然以今日立場來說,霍奉卿本該是個讓她頭疼的奸詐對手,但不知為何,她就是很想笑。
雲知意上輩子不是沒見識過霍奉卿與人耍心眼。
但當初沒有「旬會合議」這齣,通常能看到的都是霍奉卿耍心眼的結果,這還是她首次親眼見證霍奉卿耍心眼的過程。
當面鑼對面鼓,明晃晃將自己的花花腸子攤在一群大小狐狸面前,卻又「貼心」地將大多數退路都給別人堵死,只留下「硬著頭皮往他圈套里跳」這一條通途。
所謂面冷心黑,不外如是。
「雲大人可是有話要說?」
滿座寂靜中,霍奉卿突然點了雲知意的名。
雲知意沒有看他,頭也不抬地應道:「沒有。霍大人……英明。」
她真是忍得很辛苦,甚至偷偷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才沒讓笑音逸出口。
「既大家對這變動都無異議,」霍奉卿雲淡風輕道,「那就由韓康先向大家做個說明。」
*****
霍奉卿的屬官韓康娓娓道來:「州牧府留府長史蔚蘭大人高齡有孕,需遵醫囑臥床保胎,日前已向州牧盛大人交還官印……」
留府長史這職位是州牧的膀臂之一,若得州牧授權,甚至可名正言順代行州牧之責。
可蔚蘭任職留府長史十二年,卻毫無建樹。若不是這次突然急辭交印,外間根本不記得還有她這麼號人物。
並非她無能,實在是州牧府被架空幾十年,就連歷任州牧本人都沒有太大施展餘地,留府長史雖在法理上位高權重,但實際影響力還比不上雲知意這州丞府左長史。
既盛敬侑點名由霍奉卿接任這稍顯雞肋的職位,旁人輕易搶不去、也懶得搶。
這個議題原本只是走過場,卻活生生被他玩出了花。
「……盛大人以事急從權為量,提議由霍奉卿大人接任留府長史,並仍兼任目前考功令一職,」韓康講明前情後,便道,「是否有不妥之處,請諸位大人各抒己見。」
這局面,在座誰會提出什麼「不妥之處」?
今日原本該先談學政司與官醫署的事,最後才是霍奉卿的升遷問題。可他卻提議先表決他的升遷事項。
看似微小的一步調整,實際卻不聲不響地逆轉了今日主導權——
若按原先的議事順序,那他支持財政傾斜官醫署就會得罪州丞府,支持學政司則得罪州牧府。
總之,最終表決他升遷時,一定會有人因不滿而作梗。
在座都不傻,皆知於情於理霍奉卿都應該是支持官醫署的,所以在最初時,州丞府的人對他沒抱指望,州牧府的人也不覺他會是個變數。
所有人都沒做重視他的準備,他卻臨時調整議事順序,突然且微妙地給了州丞府一絲拉攏他的希望,而原本勝券在握的州牧府眾人也隱隱有了危機感。
如此,兩邊的人都想通過對他升遷的表決來討好他,不願因此將他推到對立面。
霍奉卿太懂人心,也太懂權力制衡了。只是釋放出這麼一絲絲曖昧不明的希望,就能輕易得到他想要的結果。
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彎彎繞,便是雲知意兩輩子都耍不熟練的花樣啊。
在眾人紛紛表決贊同的聲音中,雲知意也隨大流,懶搭搭比量出舉手贊同的姿勢,眼角餘光斜斜瞥向那個一臉冷漠正直的霍奉卿。
這廝經過一年的摔打真是不得了,又狗又賊,可謂「狗賊」。
*****
除霍奉卿本人外,滿座剩餘十六人全員無異議,順利通過霍奉卿的升遷提案。
之後便開始探討學政司在各地增設開蒙小塾、官醫署新增官醫書院之事。
說巧也巧,今日代表學政司發聲的人是陳琇。
去年夏日官考後,陳琇最初得到的職位是州丞府記事官,算個不好不壞、不上不下的閒職。
去年十月里,學政司章老向州丞田嶺要了她去,提拔她任學政從事,交給她的第一樁要務便是這增設開蒙小塾的事。
她為此已與官醫署爭辯大半年,遊說各部也不是一次兩次,卻始終無果。
別說州牧府為了官醫署不會輕易鬆口,便是州丞府轄下各部對學政司這件事的態度都不統一。
都是聰明人,各部又各有盤算與難處,在沒有明確利益的前提下,誰都不想輕易表態樹敵。
可學政司算個清水衙門,陳琇自身又無籌碼可與人達成利益置換,大半年的辛苦奔走自是枉然。
學政司這事上輩子是由雲知意經手主辦的。
當時她在去年底就已經強壓著各方達成共識,此刻各地小塾已陸續在建。
這輩子她出去了一年,此事就拖到眼下還處於各方拉鋸階段,實在讓她不是滋味。
她明白,不是陳琇不盡力,只是有些事,真就還得她雲知意才能辦到。
當初曾有人在背後鄙視她做事總靠著家世人脈,可話得兩面說。
同樣一件事,由她搬出雲家聲勢狐假虎威來辦,是真的比換陳琇單槍匹馬四處碰壁更容易有結果啊。
果不其然,在陳琇再次剖析廣開蒙學的必要與長遠好處後,官醫署立刻激烈反對,並順勢強調開辦官醫書院的緊迫性。
漕運司擔心同時增加兩筆長期開支會導致壓縮漕運相關撥款,自是跳出來攪局,巴不得兩項提案都不通過才好;
連顧子璇都怕這支出會導致縮減軍尉府糧草供應,雖未反對,但也未明確支持。
大家各有立場與顧慮,意見無法統一,言來語往間嗓門慢慢大了起來。
雲知意被吵得心煩,兩耳嗡嗡作響。
她悄悄在桌面遮擋下摸出荷囊里的小竹筒,倒出一顆薄荷蜜丸,借著喝茶的動作遮掩,飛快塞進口中。
主座上的霍奉卿約莫也被吵得受不住了,屈起長指不輕不重地叩響桌面,眾人這才稍稍收聲。
官醫署官員見機不可失,立刻拋出了集瀅瘟疫的卷宗記檔,以實例論證官家醫者短缺的弊端,竭力說服眾人支持在鄴城開辦一所專門的官醫書院。
其實,就算官醫署的人有藉機中飽私囊之心,這個提案本身也並沒有錯。
當初集瀅的事,若原州府有足夠的官醫人手,根本就不必耽誤那麼多時間、精力去與各城醫家行會協商徵用醫者,也不必大老遠跑去淮南府借醫借藥。
若沒這種種周折,去年在集瀅還能再少死些人。
廣開蒙學教化普羅大眾,功在千秋;增設官醫書院則利在當代。
兩方各有各的道理,其餘人等也各有各的偏向,議事廳內再起嘈雜,僵持不下,最終便都看向霍奉卿。
就在他張口欲言時,陳琇沒沉住氣,急急揚聲搬救兵:「雲大人!」
雲知意本在漫不經心地揉額角,聞言不由地看向她:「嗯?」朋友,你這是死道友不死貧道啊。
雖說她眼下坐的是州丞府第二把交椅,但州丞田嶺將她推上這麼重要的位置,主要是想讓她牽頭實施新政均田革新之事,其餘事務上只需她做擺設充個人頭而已。
今日來之前田嶺已暗示過:此次合議只需她旁聽,不必過多插手學政司的事。
田嶺放任學政司點用明顯無勝算的陳琇來提案此事,顯然是不希望學政司得償所願。
這倒霉姑娘,大概就是田嶺在這件事上預備好的背黑鍋人選了。
她情急之下這一聲喚,莫名其妙將本屬於她自己的黑鍋當眾甩給了雲知意。
所有人都循著陳琇那一聲看了過來,雲知意若不說點什麼,今日就下不來台。
其實這事若要按她的法子來,很容易解決,保證簡單、粗暴、快捷、高效。但那會讓田嶺暴跳如雷,她不能重蹈前世覆轍。
雲知意不緊不慢地端起茶盞,借著茶水強行將口中那顆尚未化完的薄荷蜜丸囫圇吞下,腦中飛快轉動。
片刻後,她環視眾人,徐徐道:「學政司這事,很重要;但官醫署的事也箭在弦上。唔,錢糧署那邊似乎一直沒說話?」
說穿了,無論最後通過的是哪一項提案,錢糧署的態度是關鍵,畢竟錢要從他們那裡出來。
眾人順著雲知意這話,又紛紛看向錢糧署今日代表田岳。
突然被推到風口浪尖,田岳先是愣了愣,旋即坦然苦笑:「不瞞雲大人,我署已再三合計過,眼下州府財政盈餘有限,著實無力同時支撐學政司與官醫署兩項訴求。」
這回答四平八穩,兩邊不得罪,在某種層面上也是事實。
雲知意淡垂眼帘,舌尖抵了抵腮內,面無表情:「小田大人的意思是,若只支撐其中一項訴求,就是足夠的,可對?」
「若只一項,那勉強可以支撐。」田岳緊張地乾咳了兩下,答話很有技巧地留了含糊餘地。
雲知意頷首,敷衍笑道:「既如此,那我投學政司一票。」
陳琇失望又無助地皺緊了眉頭。
她以為,就算雲知意不能提出什麼兩全其美的好法子,也至少會幫著盡力說服在座眾人支持學政司。
結果雲知意只是輕描淡寫地表達了個人偏向而已。
場面再度陷入膠著,霍奉卿便宣布合議暫停,稍事休息。
大家三三兩兩行出去議事廳,各尋隱秘角落去單獨開小會了。
陳琇孤零零坐在原位。顧子璇約她一道出去吹風,她沉默搖頭,落寞地耷拉著腦袋。
霍奉卿先看了陳琇一眼,再淡淡輕瞪雲知意:「雲大人,煩請借一步說話。」
*****
霍奉卿處理公務的書房就在這院旁邊,穿過一道雕花拱門就到了。
兩人前後腳邁進書房,霍奉卿立刻反手將門掩上。
雲知意倏地旋身,抬肘橫在他頸間,兇巴巴將人抵退兩步靠到了門板上:「霍大人這是憐香惜玉,找我興師問罪來了?」
霍奉卿任她挾制,背靠門板,眼底神情無辜又縱容:「我即便憐香惜玉,那對象也是你,何來興師問罪之說?」
「那你看陳琇一眼再瞪我是什麼意思?」雲知意冷眼睨著他,兩腮忿忿微鼓。
霍奉卿懵了片刻,隨即笑如春山雪融:「原來,你方才偷吃的竟不是蜜丸。」
「啊?」這下換雲知意懵了,「是蜜丸啊。」
他將橫在自己喉間的那條纖細手臂挪開,低頭在她唇上輕啄一記,舌尖輕輕掃過她的唇。
然後,重新將她手臂抬回來橫在自己喉間,望天回味片刻,唇畔笑意促狹:「酸的,不可能是蜜丸。」
被戳穿心事的同時還被吃了嫩豆腐,雲知意雙倍惱羞成怒,燙著臉使了點力。
喉間受到些許壓迫,這使霍奉卿呼吸不暢,艱難咳嗽兩聲後,笑著告饒。
「別鬧,別鬧。叫你過來是想提醒你,不要貿然插手此事。田嶺就沒打算讓學政司將這事辦成,你今日若強出頭,待將來均田革新之事完成,田嶺必對你卸磨殺驢。」
他再有心眼也不至於能掐會算,無法確保在雲知意完成均田革新之前扳倒田嶺。
他不能放任雲知意將自己置於可能的危機之中。
「你才是驢呢,」雲知意嗔他一眼,手上鬆了些,「我哪裡插手了?沒看見陳琇失望成那副樣子?」
霍奉卿深吸一口氣,沒好氣地捏住她的臉頰:「攀扯別人做什麼?我還能不知道你?你方才指著田岳問錢糧署意見,不是打算插手才怪。」
「我真沒打算插手,」她壞兮兮笑彎了眼,「是你霍大人要插手此事,為學政司仗義執言。」
霍奉卿被氣笑了:「我官醫署的錢還沒著落呢,憑什麼為你們的學政司仗義執言?」
雲知意伸手撓著他下頜軟肉:「兩項一起辦,怎麼樣?」
霍奉卿嗤之以鼻:「田岳不是說了麼?錢糧署手上的財政盈餘只夠支撐一項。我可沒法子。」
「我有法子,而你有我,」雲知意眨眨眼尾,強裝輕浮地朝他飛了個媚眼兒,「就看你敢不敢了。」
霍奉卿忽地滿臉爆紅,不可思議地瞪著她,久久無言。
雲知意半晌等不到他的回答,蹙眉:「這麼看著我是什麼意思?」
「雲知意你這樣很煩,知道嗎?」他繃著紅臉,輕易掙脫了她的鉗制,一把將她摟進懷裡,悲憤控訴,「好不容易對我說一回情話,為什麼要裹在公務里!」
【我有法子,而你,有我。】
這麼勾人的情話,居然是裹在公務里講的,太煞風景!霍大人恨到咬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