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八個月不見,雲知意再看著霍奉卿,心頭總時不時冒出點不自在。

  那種感覺很微妙,明明是個非常熟悉也親近的人,可看著看著就會有些許恍惚的陌生,下一瞬又重新變得熟悉。就這樣反反覆覆,叫人無所適從。

  眾目睽睽之下本就有諸多不便,這種微妙到難以言喻的淡淡隔閡更讓雲知意不知該與霍奉卿說點什麼好,索性就不與他單獨交談了。

  席間有不少人找霍奉卿敬酒,並藉機攀談。

  今日能受邀的都是體面人,知他酒量不好,倒也沒誰刻意起鬨灌他,只需他稍稍沾唇示意,圓過場面就行的。

  以雲知意對霍奉卿酒量的了解,這人頂天就能喝兩盞。可他今日不知在較什麼勁,一口能飲去盞中小半。

  怕他會因醉酒而當眾失態,雲知意悄悄向武侍柯境吩咐道:「你站到霍大人近前去,若有不對勁,立刻將他帶去客院。」

  接連六七盞酒下肚後,霍奉卿雖面有淡淡酡顏色,除言語、動作稍遲緩些外,並無旁的異樣。

  此時賓客們大都沉浸在絲竹歌舞、言笑晏晏的熱鬧中,雲知意也隔著顧子璇,與官醫署從事池文遠說話。

  霍奉卿突然抬頭,隔空揚聲,口齒清晰地對雲知意道:「奉安想找你借本書。」

  雲知意暫且中斷與池文遠的交談,回眸謹慎打量他,口中漫應:「什麼書?」

  霍奉卿默了默:「忘了。」

  雲知意一時也吃不准他這究竟是醉沒醉,怕當眾說多錯多,便吩咐道:「柯境,你帶霍大人去頂層奉茶。叫小梅將藏書目錄找出來送上去,他看著書目或許能想起來。」

  她離開的這一年裡,宅中眾人並不曾偷閒躲懶。

  管事湫娘安排得井井有條,將之前沒顧得上的許多細節全做了規整,又領人去了趟言宅,將雲知意當初留在朱紅小里沒來得及搬過來的藏書全搬過來。

  如今這宅中里豐富的藏書不但被分門別類,還有了一本專門的藏書目錄。

  霍奉卿起身隨柯境離去之前,向雲知意投來一瞥。她還沒來得及品出內里意涵,他已邁開長腿走遠了。

  *****

  未時近尾,賓客們陸續告辭,盡興而歸。

  送完所有客後,微醺的雲知意揉著額角,接過婢女小梅端來的醒酒湯。

  「算上席間喝過的那兩次,這已是大小姐今日喝的第三次醒酒湯了,」小梅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唇,「也不知會不會傷胃?」

  雲知意的酒量不好不壞,今日做為主人要應酬總共三桌人,少喝是不可能的。但她絕不會放任自己在這樣的場面下喝醉,便早早做了安排,讓小梅在席間偷偷送了兩次醒酒湯。

  若非如此,此刻她只怕連舌頭都掄不圓了。

  「跟著九……沈大人在外風餐露宿地跑了一年,我這胃也鍛鍊得沒那麼嬌氣了。」雲知意慵懶笑笑,將醒酒湯一飲而盡。

  「誒,對了,霍奉卿呢?」

  婢女小梅接下空碗交給一旁的小竹僮,又從小竹僮手中托盤上取了清水給雲知意漱口,同時低聲回稟:「霍大人還醉在里。」

  片刻後,雲知意接過絹巾按在唇上,有些頭疼,又有些想笑:「我不是讓柯境跟著他嗎?既醉了,怎不將他安頓去客院?」

  說著,腳尖已轉往方向去。

  小梅忍笑細稟:「霍大人酒品倒還好,只是靠在窗邊打盹兒。柯境本想將他挪去客院睡下,可一近他三步之內他就會醒,眼神凶得不得了。柯境不敢太過強硬冒犯,便一直守著。」

  霍奉卿畢竟是客人,如今又是有頭有臉的州牧府考功令。在沒得到雲知意吩咐的前提下,柯境可沒那膽子自作主張將他打暈扛去客院,只能在旁乾瞪眼了。

  雲知意好笑地叮囑道:「稍後再送一碗醒酒湯到。」

  說來也奇,上輩子的霍奉卿醉酒後明明很乖的,只會迷濛著眼直勾勾看人,不怎麼動彈,任由宰割。

  可這輩子卻不同了。

  雲知意想起前年送秋宴時,他先是揪著她衣帶亦步亦趨,後來被送去躺了一會兒後,還跑出來將她撲倒在擷風園的長廊下,咬住了她的衣袖……

  想起那一幕,雲知意本就燙著的雙頰愈熱三分。趕忙搖搖頭甩去滿腦子畫面,赧然嘀咕道:「這回更出息了,還『眼神凶得不得了』?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凶。」

  上了頂層,守在門口的柯境立刻苦著臉迎上來:「大小姐……」

  「小梅跟我說了,不怪你。反正這大熱的天也不怕他著涼,在這兒睡一會兒應當不礙事,」雲知意擺擺手,笑道,「你自去忙吧。」

  她令眾人退下頂層,若霍奉卿酒已醒了,有些事兩人正好單獨談談。

  *****

  頂層內本是柔軟地榻,雲知意回來後正逢夏,管事湫娘就命人又鋪了一層冰絲包裹的竹蓆。

  如此,只需將四面落地見月窗打開便涼爽宜人,在裡頭打盹兒小憩最是愜意。

  雲知意站在門口朝里望了一眼,見霍奉卿果然靠在南面的落地見月窗旁巋然不動。

  他長長的睫毛乖順伏在下眼瞼,雙臂環在身前,額角牴著窗框,修長雙腿貼著牆面舒展交疊。

  她噙笑除了鞋,慢慢走進去。

  許是她腳步輕淺的緣故,走到離霍奉卿還有一步遠時他才倏地睜眼,眸底盛滿冰寒狠戾。

  雲知意心下微驚,頓住腳步片刻,想也不想就抬起腳尖往他腿側虛虛踹了一記。「霍大人好威風。你沖誰凶呢?」

  話音未落,雲知意自己倒噗嗤笑出聲。她可萬萬沒料到,兩人重逢之際,她對他做的頭一件事竟是「踹他」。

  但正是這個沒過腦的動作,使兩人之間悄無聲息跨過了八個月的分離,先前那種恍惚的陌生感就此被消弭了。

  眼前的霍奉卿雖僵身未動,眼底寒冰卻立時融為潤潤春泉。

  雲知意站在原地,居高臨下地含笑俯視著他。

  四目相接,他遲滯而緩慢地眨眼數回,眼神漸漸柔軟怔忪,最後竟生出幾許委屈來。

  雲知意被他這副模樣鬧得心尖軟燙,用力抿住彎彎的唇,穩了穩心神,才沒好氣地嘟囔道:「分明是你自己把自己灌醉的,這會兒又在委屈什麼?」

  他沒說話,仍舊保持歪頭看她的姿勢,眼神愈發委屈。

  「做什麼這麼看我?我欺負你了嗎?」雲知意笑睨他,瞥見他唇上發乾,便回身探手貼向小桌上的茶壺壁。

  這茶擺了有一會兒了,此刻只有淺淺餘溫。

  雲知意順手倒了一杯握在手中,這才走過來,面向他盤腿坐下,將杯子遞給他:「喝點水?」

  他緩緩歪身靠向她,薄唇微翕,含混吐出三個低沉音節:「你餵我。」

  這突如其來的撒嬌讓雲知意哭笑不得:「仗酒行兇嗎?你自己沒手……」

  「不凶。」他咕噥著打斷她的話。

  高長身軀艱難挪了挪,尋了個舒適的姿態,將腦袋搭在了她肩窩,那雙原本環在自己身前的長臂也慢慢圈上雲知意的腰。

  像只正曬著太陽酣眠卻突然被吵醒的大犬,親昵又笨拙地偎近,慵懶甩出毛茸茸大尾巴將她圈住。

  雲知意周身一栗,手腳發軟。似有酥麻亂流從天靈蓋炸開,以撒瘋般的速度燙向四肢百骸。

  她閉目深吸一口氣,不是很溫柔地將茶杯抵在霍奉卿唇前:「霍奉卿,你是真醉,還是裝醉?」

  他就這麼沒骨頭似地靠在她肩頭,緊繃的周身慢慢懶散下來,似終於尋到歸依。

  「不告訴你,」他閉著眼,沉沉嗓音透著醉後特有的沙啞含糊,話尾慵懶上揚,「除非,你叫一聲奉卿哥哥。」

  抿了一口茶水後,他乾涸的薄唇立時潤澤許多,勾著軟軟瑩瑩的笑弧。

  雲知意微窘,赧然啐道:「做什麼清秋大夢呢!」

  他「唔」了一聲,虛虛撐開眼縫,笑意古怪地覷她片刻,旋即重新閉目,面紅耳赤地收緊了雙臂。

  「好吧,那我睡會兒。難受。」

  熱燙的唇貼在她頸側無力地輕咬一口,哼哼唧唧間,熱息盡數噴在她僨張的頸脈處。「夢裡讓你叫就是了。」

  「什麼夢裡讓我……呃?!」雲知意倏地收聲,整個人因驚駭與羞憤的雙重衝擊而陷入呆滯。

  直到聽聞霍奉卿的呼吸漸漸平穩,她才後知後覺地瞠目結舌。

  這狗竹馬的言下之意,怎麼像是他常在夢裡對她……「這樣那樣」?!

  低頭去瞪他,目光堪堪觸及他那安然睡顏,便又像被燙著一般飛快挪開,紅著臉扭頭看向窗外。

  窗外是盛夏季節里蒼翠欲滴的望瀅山,映著驕陽碧空,襯著霍奉卿身上的天水碧冰紈袍。

  此情此景可謂相得益彰,渾然天成,仿佛霍奉卿這個人本就該在這裡。

  周身被屬於這個人的氣息綿密包裹,再想想他此時或許會做點什麼烏七八糟的夢,雲知意整個人都快起火了。

  她瞪著窗外滿目蔥蘢,喃喃道:「這可真是,風吹山黛晴翠,卿卿醉臥南窗。竹馬夢中流氓,青梅……」

  青梅想錘爆他狗頭。

  只敢躲在夢裡為所欲為,算什麼好漢?呸。呸呸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