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出顧子璇話里的調侃與刺探,雲知意佯裝鎮定,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既飯菜已備好,那大家就移步吧。」
說話間,雲知意的餘光瞥向霍奉卿。只見那傢伙裝模作樣地拿著隨意挑選的兩冊書,除了耳尖透紅外,可謂平靜又無辜。
顧子璇雖看出了雲知意和霍奉卿之間的端倪,但她是個有分寸的姑娘,一句點到為止的打趣後,再未過分多嘴。
薛如懷則處於一種「好像有什麼事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對」的稀里糊塗。
至於陳琇,只是半垂著眼跟上顧子璇的腳步,默默無言。
一行五人挪步飯廳,喝酒暢聊。
席間薛如懷說起昨日陳琇在試院外情急流淚的事,顧子璇是個熱情心腸,自不免一番安慰。
其實陳琇的學業水平在同窗間人所共知,誰也沒覺得她會考不進前五。但是她家人那種「若今年不中州官就去嫁人」的態度給了她巨大重壓,在最終結果出來之前,她忐忑焦慮也在情在理,旁人的安慰對她並無太實際的定心之效。
見她還是隱隱有愁容,雲知意便提出個較為簡單實際的法子:「晚些吃完飯,大家陪你對一對各科目的題。若你旁的科目都無大差錯,只事史學錯一題,那你就大可放寬心。」
其實在場幾人或多或少都看得出,陳琇就是焦慮不安導致心緒緊繃,做為同窗能幫到的忙就是儘量安慰她、肯定她。
至於她父母在她和她弟弟之間的態度偏向,大家都是外人,也不好隨意惡言指責別人的雙親,只好避而不談了。
顧子璇與薛如懷都覺得雲知意這提議靠譜,陳琇也連連點頭,於是就這麼說好。
在場唯有霍奉卿對此不置可否,甚至無動於衷,全程平靜冷淡地兀自進食。
但是席間有好幾次,雲知意的目光不經意瞟向他時,都見他在不著痕跡地偷偷打量陳琇。
對於他這副模樣,雲知意的印象可太深刻了。
霍奉卿一慣頗為「目中無人」,除了經常與雲知意爭執抬槓外,基本不怎麼關注旁人,更別說偷瞄哪個女同窗了。
上輩子云知意就是因為無意間看到好幾次這種畫面,才覺得霍奉卿是暗暗心儀陳琇的。
這回霍奉卿既已對雲知意坦誠情意,她自不會再往那方面去想。但她也猜不透霍奉卿暗中關注陳琇所為何事,只能不動聲色先按在心中。
有顧子璇和薛如懷在,這頓飯氣氛還算熱絡融洽。吃過飯後,雲知意便準備帶大家去後山賞景喝茶,順便幫陳琇對考題。
霍奉卿卻道:「我下午還有事,要先回城了。之後都不得閒,你們若有什麼聚會,不必邀約我。」
語畢向大家淡執辭禮後,他凝了雲知意一眼,卻什麼都沒說,便匆匆離去。
「誰要邀約他了?嘖,」雲知意嗤之以鼻,「不請自來,蹭了我一頓飯就跑,沒見過這麼不知所謂的人。」
上輩子霍奉卿就經常這樣,最終讓雲知意養成了定勢的戒備,印象中總覺他每次主動出現在自己面前,多半都是有所圖謀與算計的。
今日又是突兀出現,「犧牲美色」得知了她對槐陵之事的部署後,敷衍吃了頓飯轉頭就走。若不是這回他已早早向雲知意挑明心意,這事怎麼看都像居心叵測。
「雲大小姐,聽話要會聽音啊,」顧子璇憋笑,湊到她耳邊道,「人家恐怕是特地來告訴你,之後會很忙,沒時間陪你。」
雲知意稍稍怔忪,旋即好氣又好笑地輕哼一聲。
這是什麼彎彎繞繞、欲說還休的少年情懷?明明是幾句話就能解釋清楚的事,非要搞得鬼鬼祟祟、令人驚疑揣度,有毛病。
*****
在之後等待揭榜的日子裡,霍奉卿果然忙到不見人影,不過雲知意也不閒。
她既要時刻關注槐陵那頭的消息,又要設法提前向州丞田嶺、州牧盛敬侑透點風,以確保自己領了「待用學士牌」後一定會被欽使選中做跟班差事。
直到四月十三立夏揭榜,雲知意都沒再見到霍奉卿。
此次取士正考的最終結果就貼在學政司門口的布告欄上。
一大清早,急於探看結果的學子與學子親友們、與此次考官並無干係的好事閒人們就混坐一氣、亂成一團,雖有城中衛在場維持秩序也無濟於事。
學子和親友們幾家歡喜幾家愁,哭的,笑的,跳的,鬧的,千姿百態皆有。
而好事閒人們則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嘿!今年可絕了,雲知意、霍奉卿,兩個榜首!」
「聽說這倆是鄴城庠學出了名的死對頭,這回考得個勢均力敵,將來且不知要如何鬥法呢!」
「我就奇了怪,這究竟是怎麼考成兩個榜首的?」
「聽說雲知意史學、書法沒對手,只在算學這門上弱些;霍奉卿則是律法不太行,旁的都還挺厲害……」
「哈哈,有趣。那也就說,州財稅司絕不會用雲知意,州法司也肯定不敢用霍奉卿?」
「傻不傻?榜首怎麼會被放在各司?我猜他倆定會直屬州丞大人轄下……」
在嚶嚶嗡嗡的議論中,言知時與霍奉安慢慢退出擁擠人群。
兩個小少年邊走邊面面相覷,雙雙疑惑蹙眉。
「你覺不覺得……」言知時略回頭,向著身後布告欄的方向挑眉,「嗯?」
霍奉安緩慢點頭:「覺得。」
取士正考揭榜的榜單慣例是用金泥紅紙。正常情況下的排序,是按照考績總榜名次,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從左往右依次列下去。
可這次是並列榜首,就成了雲知意的姓名在上,霍奉卿的姓名在下——
就民俗來說,兩個名字被這樣排布,再加上金泥紅紙,比較常見於婚書。
「好巧哦。」霍奉安撓頭,笑眼彎彎。
言知時滿臉寫著茫然:「是挺巧。怪裡怪氣的。」
*****
就在布告欄前人頭攢動時,雲知意已坐在州丞府的議事廳內。
州丞田嶺放下茶盞,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你一個榜首,領什麼『待用學士牌』?開天闢地起就沒這種事!」
「田大人,我之前不是與您說好的嗎?」雲知意應對從容,「祖母覺得我年歲輕、閱歷淺,最好是隨欽使再磨鍊一年才更穩妥。十日前我說這事時,您可是認同這道理的,怎麼轉臉又改口了?」
往常她對田嶺說話,總會時不時忘記使用敬稱,田嶺在明面上也從未因此不豫。
但如今的她已學會注意人情世故上的小節,自覺地用上了「您」。而田嶺對她這細微處的改變顯然受用,態度倍加和藹。
「那時不是不知你會考出個並列榜首嗎?去年預審考第四,學政司都覺你受此挫折怕要一蹶不振,這回能保住前五就算燒高香。不曾想你竟如此出息,眨眼又登頂了,」田嶺笑著搖搖頭,「若讓你這一州官考的榜首成了『待用學士』,這不是要由得各州嘲笑我原州不惜才?」
他堂堂一州之丞,明明早就說定的事,卻才過十天就反悔,若照雲知意上輩子的脾氣,定是脫口一句「各州笑的是你又不是我,我管那麼多」,給他頂得個肺氣不通。
好在現今的雲知意再不會像前世那股輕狂魯莽了。
她耍賴似地笑嚷:「都說了我年稚歷淺,不懂那麼多人情世故的啊。反正您是州丞大人,不能出爾反爾。若您偏要反悔,轉頭我出了這府衙就叫人去滿街敲鑼打鼓,到處亂說『田大人為老不尊,哄騙年輕後生』!」
這胡攪蠻纏的一招算是舉一反三,從霍奉卿那裡偷師來的,效果卻好到出乎雲知意的預料。
田嶺揉著太陽穴笑瞪她:「你雲大小姐從前可不是這樣的啊。打哪兒學得如此潑皮無賴?」
「我冬日裡去了一趟槐陵,您知道的,」雲知意笑眯眯地攪混水,「跟小田大人可學了不少。」
「若真是田岳那小子將你教得如此潑皮,我打斷他腿!」田嶺沒好氣地苦笑妥協,「行吧,我老人家還真怕你犯渾壞我名聲,只能由得你了。」
雲知意起身執禮:「多謝田大人成全。」
田嶺擺擺手,加了個但書:「但是,之前我也同你說過的,我能做的只是同意你領待用學士牌。至於欽使會不會點你去用,這不是我說了算的事。我最多只能在呈交欽使過目的備選名單上,將你的姓名列在最前。」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任何時候都不忘撈順水人情。
雲知意是以今次榜首身份領「待用學士牌」,家門出身又是原州少見,於情於理她的姓名都該在這份備選名單的第一個,田嶺卻偏要說成是他幫忙。
雲知意沒有戳穿他,笑吟吟道:「多謝田大人關照。您放心,欽使最終用不用我,這事我絕不敢賴在您頭上的。我自己再想法子。」
田嶺欣慰地笑捋長須,話裡有話:「到底是雲氏的姑娘,旁人辦不到的事,在你這裡就是容易。」
欽使出京往各州是直接受命於帝,其名單並不通過朝中任何一部。
也就是說,在欽使本人持皇帝手諭往各州府接洽之前,連各地州牧、州丞也不能確定具體是何人來代天子巡察本州。
田嶺何等老辣?只聽雲知意說一句「自己想法子」,就立刻明白這份篤定背後的意思是,她知道來的是誰。
這也就意味著,雲氏允許雲知意動用的官場人脈,遠遠超出他的預估。
雲知意笑笑,半點沒有掩飾或否認的意思,反而若有似無地坐實了他的揣測。「所以啊,待我明年回鄴城,請您千萬要給我個機會。有些事您指哪兒我就能打中哪兒,換了旁人未必那麼順利的。」
其實,田嶺在她的有意引導下已依稀明白她被家族允許調動的人脈範圍到了何等程度,無需她說這番賣乖討巧的話,也定會重用她。就如上輩子那般。
但上輩子的田嶺用她來借雲氏之力,卻也防備著她。
因為她的態度太過強硬中立,田嶺毫無把握收服她,便做著「一旦有異動,用完即棄」的打算。
此次她主動釋放善意,雖未明確表示要站隊,但在田嶺看來多少有點拉攏她成為「自己人」的希望。
而這點希望,就是她今後自保的籌碼之一。
果然,田嶺不但親自送她出府衙,還慈眉善目地囑咐:「霍奉卿是確鑿會進州牧府任職了。等榜這些日子裡,他就已忙著在州牧府內參詳各類典章、記檔,將來必是盛大人左膀右臂。你倆向來不對盤,待你明年回鄴城,可千萬莫再與他互別苗頭啊!」
「多謝田大人提點,我記下了。」雲知意笑得燦爛,心中卻明鏡似的。
這老狐狸分明是正話反說,就是在暗示她到時別忘了繼續與霍奉卿對著幹。
往後她若與霍奉卿斗得個如火如荼,甚至卯起來動用雲氏的力量對他及州牧府圍追堵截,那就是田嶺真正想看到的。
他希望雲知意能徹底為他所用,成為州丞府繼續鉗制州牧府的一柄全新利刃。
這樣,就算新一代的年輕官員成長起來,原州官場格局開始改變,他和同黨也能繼續躲在幕後坐收漁翁之利。
上輩子云知意沒有留心去參悟這些事,如今都懂了。眼前的田嶺打錯算盤,同樣的錯,她不會再犯第二次。
*****
立夏揭榜半個月後,任用名單就出來了。
雲知意,待用學士。
霍奉卿,州牧府考功令,直屬州牧管轄,佐州牧諸事,併兼官員選拔與考核之責。
陳琇,州丞府記事官。
顧子璇,州丞府兵曹令,佐州丞對接軍尉府諸事。
……
雖說這些人都要等到五月中旬才正式上任,但這份任用名單一出,鄴城譁然。
大家最驚訝的,當然是「榜首之一的雲知意竟成待用學士」這個重點。
不過,這名單引發的熱議只持續了兩日,到四月廿八這天,就被另一個消息取代——
槐陵北山,出了大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