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雲知意大致將宿子碧早上對自己說的話複述一遍,見霍奉卿的神情越來越嚴肅冷峻,心中隱隱升起些許希望。

  若他能說服盛敬侑去救那些孩子,就不必她去橫衝直撞。

  畢竟,盛敬侑再是空架子,名義上也是朝廷任命的當前原州最高主官,這種事由他挺身而出去做主,怎麼都比她雲知意這個還有兩日才官考的學子要名正言順。

  「你先前說,宿子約已將此事暗中密報給槐陵縣府,而槐陵縣府卻派官吏在街頭排查投書密報之人?」

  霍奉卿見她點頭,便接著道:「既如此,盛大人不宜妄動,我也不會建議他正面插手。最好靜觀其變,看田岳會不會將此事上報州丞府。」

  各地縣府的具體事務,大都是呈報給州丞府的。

  只要問題是在州丞府權限之內就能解決的,州丞田嶺只會在結案後將卷宗捧給州牧盛敬侑蓋章,根本不會給他太多插手的機會。

  雲知意稍作沉吟後,試探地問道:「若是槐陵縣府並不向州府上報呢?」

  「那就說明,槐陵縣府很清楚北山里在搞什麼鬼,甚至鄴城這頭的老狐狸們也很清楚。」

  霍奉卿強壓著心底那絲煩躁,偏頭避開雲知意的目光,力持鎮定地冷靜分析。

  「這件事,盛大人的當務之急不是貿然強出頭,而是要先搞清楚,山中那些人要這百對童男童女究竟何用,再順藤摸瓜查清背後涉及哪些人、具體有什麼利益。」

  徐徐圖之、謀定而後動,務求一擊必勝。這是霍奉卿與盛敬侑早就定好的基調。

  過程或許要三年、五年甚至更久,中間為了大局勢必有所取捨與犧牲,這件事霍奉卿比誰都清楚。

  可當眼下第一次遇到真正的取捨時,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躊躇要心虛。

  雲知意淡垂眼連:「好,既盛敬侑不方便直接插手此事,那我來。我只救那些孩子,別的事上不給你們添亂,這總可以了吧?」

  霍奉卿倏地扭回來瞪她:「你想過自己會是什麼後果嗎?!」

  「想過。那些期望通過上供孩子而得到『王女娘娘神賜重金』的信眾,若知曉是我救了那些孩子,會因一條財路被斷而對我恨之入骨;鄴城這頭藏身在後的老狐狸們被我損害了利益,將來也必不會與我為善。」

  雲知意忍了半句沒說的是:若此事背後的秘密利益足夠巨大,那些老狐狸甚至可能對她起殺心。

  霍奉卿回視著她,神情複雜:「既道理都很清楚,你為何還要管?眼下局勢,你最多只能救出那些孩子,卻無法一舉將背後之人連根拔起……」

  「霍奉卿,你聽我說,」雲知意打斷他,認真道,「等到幾年後你們完成布局,足以將背後所有人一鍋端掉時,今年被送進去的兩百個孩子,說不定已經白骨壘成山了。」

  謀篇布局必有所犧牲,這個道理誰都會說得斬釘截鐵。可若自己就在被犧牲之列,天下便沒幾個人敢拍著胸脯大聲認這個理。

  兩百個活生生的孩子,這種犧牲太過殘酷。

  他們的父母已經放棄了他們,若再無人肯援手庇護,他們大概就要白來這世間走一遭,什麼好事都還沒遇上就塵歸塵土歸土了。

  霍奉卿心裡明白,雲知意說的沒錯。大局重要,那兩百個孩子的分量卻也不輕。

  若當真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載後才去救,誰敢保證那時他們是不是還活著?

  事發突然,這個節骨眼上,霍奉卿實在也想不出兩全其美的應急之法,只能先問雲知意:「你打算如何救人?」

  如何去救,這事雲知意想了一上午了,勉強也算胸有成竹。

  她答:「既盛敬侑不方便出面樹敵,為了儘量減少對你們布局的影響,我不會藉助原州任何渠道。官考之後,我便設法從別處調來一批可靠人手,同樣扮做山匪,潛入槐陵北山搜尋。一旦找到神棍們的窩點,就伺機將他們的錢財與那些孩子一併搶走,直接將事情做成匪幫衝突的模樣。」

  這不是什麼計謀無雙的法子,但在眼下這救人於水火之際,卻是簡單粗暴有效的法子。

  不動用原州任何官方渠道,從外地調來人手同樣扮做山匪,將槐陵的水攪渾些來辦。

  如此一來,北山那些神棍也不敢報官,鄴城這頭的官場老狐狸們即便心中有所揣測,也不敢撕下臉面,光明正大去查。

  雖在一定程度上會打草驚蛇,但只要雲知意找來的人足夠謹慎可靠,不留下關於她的把柄,那些槐陵信眾的恨意就不至於直接對準她。

  而藏在幕後的對手也未必能立刻斷定「打草人」是誰,若拿不到實際把柄,他們就只能將此事當匪幫衝突,吞下這啞巴虧。

  「霍奉卿,你既長遠謀局,往後定會遇到無數突然打亂你通盤計劃的人和事,不是我也會是別人。你不可能次次都成功說服每個人,使之全然配合你的大局。如今我已提前讓你知道了我會怎麼做,至於後續的事,是盛敬侑和你該去費心周全的。」

  雲知意從前為官做事的準則更傾向於具體實務:看到了問題,能解決一樁是一樁;見到有人陷入危難,能救一個是一個。

  至於會因此得罪什麼人,給自己惹來什麼麻煩,她是從未忌憚過的。想都不會去想,兵來將擋則罷。

  如今她只救那一百對童男童女,旁的事不去固執強出頭,這已是在儘量配合霍奉卿與盛敬侑的大局。

  至於救了孩子們後,山中那些人是否會因此改變行事地點和方式、背後隱藏著什麼秘密、關聯何等利益和人物,該如何去跟進追蹤和把控局面,這是謀局者該擔當的本分。

  而雲知意從來不是「謀局者」。

  見霍奉卿的神情有所動,雲知意舒心許多,語氣愈發從容了。

  「我上午一直在想,謀局者本就該在事前預判到無數種可能的變數,相機而動、因勢利導,對不對?這次我與你下的是一盤明棋,若你和盛敬侑連我這樣都防不住,因此就落得個滿盤皆輸,那你們憑什麼讓人相信,你們真能肅清原州官場積弊?對不對?」

  霍奉卿稍加思索後,無奈輕哂:「對,是這個道理。」

  「那麼,就這樣了?」成功說服了他後,雲知意如釋重負,勾唇笑彎了眉眼。

  「但我有要求,」霍奉卿握住了她的指尖,慢慢收緊,「你可以用你的法子去救人,但務必保護好自己,要讓整件事完全不會留下指向你的把柄。而且,既是明棋,那你定要隨時將最新部署告知我。能做到嗎?」

  同在一盤棋上,既是對手又是隊友,只有這樣,他才能最大限度策應並保護她。

  「好。」雲知意被他眼底的擔憂與呵護惹得心念大動,一個沒忍住,倏地傾身過去,在他唇上蓋了「印鑑」。

  「成交。」她笑道。

  就在她想要抽身退開時,霍奉卿悍然出手,毫無預警地按住她的後腦勺,薄唇深深吮住渴慕許久的淡櫻色柔軟。

  意外的是,雲知意並未掙扎,也不退卻,竟就任他予取予求。

  輾轉反側,相濡以沫,霍奉卿終於嘗到了薄荷蜜丸的真正滋味。

  良久,他火燙的薄唇貼在她唇畔,灼灼呼吸與她起伏不定的綿甜氣息交纏至深。

  紅臉照著紅臉,明眸映著明眸。他們就這麼靜默對望,各自平復紊亂呼吸。

  其實他倆都清楚,雲知意所提的法子雖是眼下能最快救人的,但她此次多少要擔幾分被暴露的危險。

  因為世上根本不存在絕對萬無一失的方法,天底下只有什麼都不做的人,才絕對不會出錯。

  「傻姑娘,你眼下並非官身,那群孩子也與你無親無故。即便順利事成,也不能輕易讓大家知道是你救的人。得不到什麼好處,卻要冒險一搏,值得嗎?」

  雲知意紅著臉望著他笑,眸中氤氳迷濛:「唔,眼下我只知道,這麼做是對的。至於值得不值得,你得容我再想想。」

  為什麼要做官?這個問題,去年送秋宴時遊戲抽籤,她的答案沒有讓雍侯世子滿意,也沒有讓自己滿意。

  如今霍奉卿又將問題再拓展疊加,她就愈發說不清。

  她上輩子吃過是吃過大虧的。

  懷著滿腔赤忱去做問心無愧之事,並沒有得到太多感激,甚至沒有得到太多尊重。

  許多人在背後笑她虛偽、嘲她假義、鄙她無謀,她都知道。

  到最後,就因為一步踏錯,她曾經全心全意所為之人還回報了她最大惡意。

  值得嗎?圖什麼?

  *****

  承嘉十四年三月廿八,原州「取士正考」第二日上午,考試科目是「文采」這一門。

  最後一題的題面,是以《少年行》為題,任寫一篇詩詞或賦。

  雲知意反覆看著那題目,怔忪沉思良久,心中漸次豁然。重生以來時常困擾著她的幾個問題,終於有了明確而清晰的答案。

  她生來就尊貴富足,不必汲汲營營,錦繡前程就唾手可得。那為什麼還要寒窗十餘年來考官?

  為什麼吃過一次大虧,連命都丟了,有幸重來卻依舊死性不改,還是丟不開自己心中所信?真值得嗎?圖什麼?

  她想,就算這輩子選擇了隨欽使歷練,讓自己變得更好之後再正式踏進仕途,或許還是避免不了上輩子那樣的遭遇,依然會有人在背後嘲諷、譏笑、質疑、鄙薄。

  可是,那又如何呢?

  無論重來多少次,無論學會多少曾經不懂或不屑的圓融手段,她骨子裡的有些東西都不會變。

  沒有同道不要緊,要遭受無數背後譏諷與質疑,也不要緊。

  雲知意之所以是雲知意,正因知而信,信而行。

  這一次,她會學著保護自己,卻還是不會放棄走自己所信之道。此生坦蕩,俯仰無愧,天知地知,足矣。

  心念大定,她笑著提筆蘸墨,以開蒙半師、帝師成汝那鐵畫銀鉤般的筆法,力透紙背地寫下了自己最後一題的答案——

  少年行

  少時不羈性恣狂,烈馬荒原逐黃羊。弓含明霞簇映霜,馳騁秋風踏雲上。

  也曾高崗振袖,又臨清流濯足。顧盼尊榮,執盞臨風。

  無朋簪花獨醉酒,孤影縱歌唱月明。膏粱錦繡,浮生繁華,盡我少年享。

  仗劍為平不義,揮毫以護蒼生。遇國有驅使,縱捨身不問生死;聞路有哭號,雖九死無悔前志。

  願滌腥風為清明,肯化血雨成甘霖。

  民無哀兮國勿殤,天不老,地無疆,青山知我,不負少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