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讓霍奉卿「當沒親過」,自然是萬萬不可能的。
他驕矜地揚起下巴,繃著紅臉看向車頂:「我這是不是就算被你……定下了?」
那翹起的唇角分明已遮不住滿心暗喜,偏要做一副不是很受用的模樣。
雲知意不屑地「嘖」了一聲,也紅著臉,斬釘截鐵地抬槓:「定什麼定?你我都不是輕率之人,怎麼能才親一下就定呢?這不妥,很不妥。」
心動不是作假,因這人而歡喜也是真的。但這狗竹馬得了便宜都不知賣個乖,欠馴得很。
她不急的,不馴到他吐得出象牙的那天,她才不會輕易鬆口定下。哼哼。
「不妥個鬼。既還沒想定下來,誰同意給你親了?」霍奉卿倏地垂下眼帘瞪她,「雲知意,你不是向來敢作敢當?我是任你想親就親的?」
類似的話,在前世「是否成婚」的那場激烈爭吵中,霍奉卿也是說過的。
不過那時他語氣強硬又冷漠,激得雲知意當場反骨暴起,寧願自認「人渣」也不肯鬆口允婚。
此時霍奉卿的神情語氣都是有溫度的。
面紅耳赤的少年且嗔且惱,連眼角那顆誘人的小小硃砂痣都藏著繾綣。
十足是與心上人鬥氣的模樣,半點不會讓人誤解他的意思。
雲知意抿唇悶笑兩聲,故作囂張地覷他:「哦,對不住,我一時『狗迷心竅』,唐突公子了。既你不喜歡,還我就是。」
「還就還。」霍奉卿眼底的笑已遮不住,抬手扣住了她的後腦勺。
在他的唇距她僅兩指寬時,她驀地開口:「先說好,你若還了來,咱們就兩清,往後……」
「你倒想得挺美。」霍奉卿咬牙打斷,屏氣又瞪她一眼。
按在她後腦勺的手掌稍稍使力,將她往懷中帶了些許,唇堪堪擦過她唇角的狡黠笑弧,一口咬上她泛紅的耳珠。
「誰同意跟你兩清。」
——
在複課之前雲知意已對宿子約做了安排,將修繕槐陵小通橋的事委託給他全權主責。
同時也派人向京中傳了家書,一則問候祖母祖父及叔伯姑姑們,對受了處罰的二姑姑表達關心。
此外再無旁事掛心,她才好專注備考。
今年原州的「取士正考」比往年稍稍提前,定在三月廿七至三月廿九,到四月十三立夏那日便出榜見分曉。
也就是說,自庠學複課之日起,學子們就只剩三個半月的備考時間了。
大家雖一同受教多年,但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在這臨考之際,夫子不能再將他們一概而論,便宣布之後只每日上午行課、答疑,午後由他們自行安排,可回家也可留在學堂內,根據各自不同的弱點查漏補缺即可。
少年人們大多不願獨自在家中寒窗孤影三個月,便三五成群邀約夥伴,一道留在庠學內溫習功課。
上輩子云知意獨來獨往慣的,當初此時她每日下午都回言宅,獨自在朱紅小樓內閉門溫習。
但這回她接受了顧子璇的結伴邀請,每日下午留在庠學講堂內一道溫習。
因講堂內下午沒有師長在,少數性子過分活潑的同窗從最開始切切嘈嘈小聲討論,漸漸變成肆無忌憚的嘻嘻哈哈,時不時還追打嬉鬧一通。
接連三日下午都是如此,許多讀書需靜的學子們不堪其擾,索性抱了書本出去,在庠學內另尋幽靜處。
這日午後,雲知意與顧子璇決定往靠近夫子院的橋頭小涼亭去。
那是夫子們平常出入的必經之路,尋常學子不會願意主動往那邊湊,倒是清靜。
不過,待她們二人繞過假山踏上通往小涼亭的碎石路,抬眼就見盡頭的涼亭石桌旁已坐著霍奉卿與薛如懷。
顧子璇一時吃不准雲知意願不願與這二人湊到一處,便停下了腳步,謹慎確認:「這趟去槐陵,你與他倆確定是關係好轉了吧?」
她這幾日已大致聽雲知意講過槐陵之行,但亭中那兩人以往與雲知意到底是常鬥嘴的,她不願看著他們無端又起衝突。
雲知意正要答話,亭中的薛如懷扭頭瞥見她倆,便遠遠招手,開懷揚聲:「過來一起啊!」
他這一喊,自是暴露了先前根本沒專心看書的事實。
原本單手執卷,聚精會神的霍奉卿頭也不抬,隨手拿了本書往他腦門上一拍:「很想明年再考一次,是嗎?」
「沒,不是,」薛如懷捂著額頭,可憐兮兮地笑,「是雲知意和顧子璇來了。」
「哦。」霍奉卿沒有立刻回頭,只是慢慢收手坐正,重新垂眸,目不斜視做專注狀。
那「渣里渣氣」的姑娘親了他又不認帳,這幾日也沒怎麼理他,此刻卻又跟了來。呵。
不就是較勁嗎?那就看誰先忍不住。
——
落座後,薛如懷見雲知意只拿了一本算學題目匯總,便多嘴問道:「我瞧著你這幾日似乎都只看算學。別的科目不管啦?」
雲知意翻開手中題集,漫不經心地輕聲答:「別的科目,我每晚睡前稍看會兒就行,不會失手。」
法令、文才、書法、政論、史學,這五門功課她上輩子就學得極紮實,而今在法令、政論又有了前世為官八年的實踐經驗去融會貫通,不誇張地說,閉著眼都不會考失手。
但她在算學上是個徹底的榆木腦袋,重活一次依然如故,任誰來講各種算法道理,她聽完都是稀里糊塗,白搭。
因去年秋的「預審考」題目與上輩子有所不同,她怕取士正考的題目也有變化,愈發不敢大意,便仍用從前的笨法子:瘋狂背各種題目與解法。
只要背下的題目夠多,運氣好就能遇到同類考題,屆時生搬硬套作答,保證算學不拖她總榜後腿就行。
她只是陳述事實,可這話落在薛如懷耳中,便讓他忍不住嘖嘖了:「雲知意,你這話可夠狂的啊。」
雲知意茫然抬眼瞄了他一眼:「我狂什麼?」
「薛如懷你閉嘴,好好看你的書去!」顧子璇輕聲笑道,「知意從前算學再不好,那也常年在總榜甲等前三,要你個乙等都不一定次次能考上的人瞎操心?」
「說起這事我就奇了怪,」薛如懷咧嘴笑看雲知意,「旁的功課你都頂尖,按理就是個極聰明的腦子,怎麼偏到了算學就這麼慘?」
他剛好相反,算學易如反掌,旁的功課全不輕易在腦中久留,愁人。
雲知意無奈地搖頭笑道:「我也不明白。大概人對不喜歡的事,就不容易琢磨透其中玄機?」
說著,她從袖袋中摸出個兩指寬的精緻小竹筒,順手遞出:「薄荷蜜丸,你們吃一顆麼?」
小竹筒內是管事湫娘才命人為她新制的「薄荷蜜丸」,供她隨時清口醒腦的。
薛如懷擺擺手,婉拒:「你們姑娘家才喜歡這些甜膩膩的小零食。」說完便專心看書了。
顧子璇美滋滋分享了一顆後,雙眸乍亮:「噫,仿佛和你從前給我的不太一樣呢。好像滋味更濃郁些?」
這「薄荷蜜丸」是雲知意從小最喜愛的糖果,用的是雲府名下糖坊密不外傳的配方與工藝,原州並無賣處。
自七歲那年被送到原州來與父母團聚後,她祖母每一旬就會派人送來一批易於儲存的糖果,都用冰鑒從京城捂來鄴城,其中就以「薄荷蜜丸」居多。
「年前我搬到南郊祖宅時,不是向祖母要了人手嗎?她就從糖坊撥了兩個人一併過來,這樣我想吃什麼糖果點心都能現制,免了三月一次冰鑒千里的麻煩。」
雲知意解釋完後,倒出一顆蜜丸放進口中,將小竹筒收回袖袋,也開始專心看書。
從頭到尾被當做空氣的霍奉卿盯著手中的書冊,仿佛能用目光在書上鑽出個洞來。
——
此時還算新年頭,雲知意近來的裝扮都是應景喜色。
她今日穿著金紅織金錦流雲紋袍,寬袖大擺,配淺金緞腰帶,華美端雅。
此刻那烈烈紅衫的一角就垂在霍奉卿膝側,時不時隨著主人翻書、取糖吃的各種動作小幅輕盪,一次次若有似無拂過他的墨色銀紋袍。
眼眸低垂的霍奉卿喉間滑動再三,捏著書頁翻動時力道大了些,揚起一片微涼春寒。
雲知意坐在他的左邊,這微涼輕寒正撲上她的面龐。
正專注的雲知意突然被驚擾,自是猛地抬頭嗔瞪過來,左腮被糖球圓鼓鼓頂起:「霍奉卿,你故意找茬是吧?」
她說話間吐出混著薄荷清冽的濃郁蜜味,幽幽縈繞在霍奉卿鼻端,迫得他喉間偷偷緊了又緊,抓心撓肝。
「失手。」他以眼神掃過雲知意今日未點口脂而呈櫻緋的紅唇,無可自制地齒頰生津。
他心下赧然,但不得不羞恥地承認,自己這可不是饞人家的糖。
薛如懷與顧子璇齊齊看過來。
「看書久了容易火大。別吵架別吵架,」薛如懷趕忙笑道,「不如來聊聊天吧?正好大家都歇會兒眼睛。」
「誰要吵架了?」雲知意頷首勾唇,站起來活動活動。
霍奉卿放下書冊,輕咳一聲,徐緩衝她攤開手掌:「給顆糖吃?」
另兩人見鬼似地瞪大眼看著他。
雲知意似有所悟地笑笑,一言不發地摸出袖袋中的小竹管遞給他。
霍奉卿兩耳發燙,半垂眼帘不看任何人,拔掉竹筒的塞子倒出一顆蜜丸塞進口中。
清冽的薄荷味與濃郁蜜甜交駁相融,在他口中化開與雲知意嘴裡相同的味道。
這讓他心尖一陣悸動微顫,忍不住貪心又取一顆含住,這才將竹筒還她。
「你倒不見外,還一次吃我兩顆,」雲知意不太認真地笑他一句,隨口道,「求人也不知客氣點,不像話。」
「要你管。」他垂睫掩住眸底淺笑,口齒含混地嘟囔。
——
要你管。
霍奉卿常對雲知意說這三個字,她聽得耳朵都快起繭。
可這回不知怎麼的,她竟從這三個字里聽出幾許異樣波瀾,一時卻又想不明白有何奧秘。
當著顧子璇與薛如懷的面,她也不好追問什麼,便佯裝鎮定,若無其事地笑著請教他倆:「從前我沒留心,不知同窗們在一道時大都閒聊什麼?」
她從前獨來獨往慣的,是真不知道同齡人湊在一起時,除了功課外都聊些什麼閒事。
顧子璇歪頭想了想,認真為她答疑:「若是近段日子,大家在備考之餘,當然是聊『若考上了,是想進州丞府啊還是州牧府』這種話題啦。」
「不過都是些發夢胡謅的話,自己逗自己玩兒罷了,並不當真的。」
薛如懷很有自知之明:「除你們這種能進甲等榜前五的人有資格『打算』,我們這些追在你們後頭跑的,便是考中了,那也不過是聽從州府安排啊。」
顧子璇被他這大實話惹得會心一笑,隨即寬慰道:「也不能這麼想。萬一你家祖墳冒青煙,你就考進了前五呢?」
薛如懷哈哈笑得沒心沒肺般:「別誆我了。我幾斤幾兩,自己還能沒數嗎?哪怕我家祖墳起了熊熊大火,頂天就在乙等榜吊個尾巴。要是今年沒有合適官缺,多半就接個『待用學士』的牌子乾等著。」
原州取士的慣例是從甲等榜上的人依次任用,輪到乙等榜就不剩多少官缺了。碰不上官缺的人若無門路,就只能領個「待用學士」的牌子,每月領三個銀角的補貼,眼巴巴等著不知何年才會到來的機會。
薛如懷家祖上也曾風光過,如今卻早已今時不同往日。
眼下是既無人脈通路也沒錢打點,再加上他從前走了些許歪路,耽誤了學業,這半年雖拼盡全力,但底子在那兒擺著,誰都知他沒可能進甲等榜的。
如此一來,他顯然就是待用的命。
薛如懷這話雖是笑著說的,語氣里卻暗藏了幾分落寞。
雲知意先與顧子璇對視一眼。
其實,莫說是雲知意出面,就是顧子璇回家向父親開個口,也能幫薛如懷謀到個小官小吏的門路。
可薛如懷又何嘗不是驕傲少年?他當眼前三人是朋友,接受大家在臨考前幫扶學業尚可,但若由同窗朋友直接幫他謀前程,那只會挫傷他的自尊心。
雲知意想了想,走過來小聲道:「我透個風,你們別再對旁人講。今年的『待用』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薛如懷頓時來了精神,「你聽到什麼風聲了?」
不止他,連霍奉卿與顧子璇都齊齊仰頭,目不轉睛看著雲知意。
「之前在槐陵時,京中家裡給我傳了封家書,我回來才看到的,」雲知意倒也不賣關子,「朝廷已陸續派出『採風巡按使』下各州來,代陛下巡察督導各州民情、疑案,為期一年。屆時『採風巡按使』會在『待用學士』中挑人做助手隨行辦事。」
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裡大家就懂了。
薛如懷有些興奮,但又不免忐忑:「若一年內跟著欽使能辦成幾件像樣的差事,這也能算我的履歷了吧?」
「何止履歷上的加持?能代陛下巡察民情的欽使都是朝中的人精,就算只白白跟在他們後頭跑腿一年,能得到的進益那也勝讀十年書了。」
雲知意笑吟吟輕拍薛如懷的肩:「所以,你無論如何都要進乙等榜,明白嗎?別瞧不起這跟班差事,再苦也就一年,後續的好處可大了。不騙你,到時連我都要去應這個的。」
霍奉卿神情轉驚,原本噙笑的眸底漸涼:「雲知意,你又在胡鬧什麼?!」
只要她正常考,無論如何都在甲等前五,州丞府州牧府任她選。為何要去做餐風宿露的欽使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