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次日又是個大晴天,眾人帶上雲知意從縣府借來的測量工具,上見龍峰去再測小通橋。

  一整天下來,連最粗心的薛如懷都察覺了雲知意的過分沉默。

  從見龍峰迴來的路上,薛如懷死拽著霍奉卿走在最後,看著前頭雲知意的背影,壓著嗓子小聲詢問:「她這是怎麼了?」

  霍奉卿薄唇抿成直線,默不作聲。

  薛如懷又道:「昨日下午,你倆偷偷撇下我跑去哪裡玩了?是不是又吵了架?」

  雲知意與霍奉卿時常因為觀念分歧而爭吵,這件事在同窗中一點都不新鮮。

  「也不算吵,」霍奉卿收回目光,眼睫輕垂,「我話說得有些重……」

  他那時也是關心則亂,怕雲知意會固執妄動,所以後來就有些口不擇言。但云知意並沒有如以往那般反唇相譏,甚至連與他爭論的意思都沒有。

  這樣,並不算吵架吧?只是她不理他了而已。

  思及此,霍奉卿的嘴角無措下壓。

  薛如懷詫異側目:「你是對她說了多難聽的話?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這麼心虛氣弱的模樣。」

  霍奉卿在人前總是孤高而從容的。薛如懷與他多年同窗,這真是第一次見他忐忑到近乎無措,當然驚奇了。

  殊不知,他這問題對霍奉卿來說,無疑是會心一擊。

  昨夜霍奉卿躺在床上回想自己對雲知意說過的重話,好幾次差點跳起來以頭搶地。

  ——雲知意,你豬腦子啊?

  ——這樣固執不變通,根本不適合做官。

  ——既如此,還費勁考什麼考?!

  細品品,每一句都像在作死。

  「沒你事,瞎打聽什麼?」霍奉卿冷冷橫飛一記遷怒眼刀,成功地讓薛如懷閉了嘴。

  *****

  忙活大半日,從小通橋回來已是申時初刻。

  一到客棧,薛如懷二話不說,帶著測量來的各項數據就回房演算了。

  雲知意則吩咐:「阿彤,你將這些工具清理乾淨,明日好還回縣府。」

  「是,大小姐。」鄭彤應下。

  雲知意轉頭又對柯境接著道:「去向掌柜打聽打聽,不行就辛苦點在城中找找,看有哪裡能買到適宜的伴手禮。」

  柯境細緻確認:「大小姐要備伴手禮,可是打算明日去還工具時,答謝縣令小田大人用的?」

  「不止給小田大人一個。所以東西無需過分貴重,但定要足夠多,好讓他分發給縣府其他人。」雲知意道。

  今日所用工具雖是經由田岳借來的,但東西非他私產,略備薄禮向縣府眾官表示承情,這是應有的禮數。

  不過,以雲知意的身份,向縣府借個工具不算大事,所以謝禮不宜貴重,以免讓人誤以為她有意借小恩小惠籠絡誰。

  旁邊的宿子約出言:「正好我也想帶子碧在城中看看,不如與柯兄一道出去吧。」

  雲知意點點頭,有些疲憊:「那你們同去,我回房歇會兒。」

  她整夜沒睡,今日又心事重重地來回一趟見龍峰,此刻當真有些倦怠了。

  眾人各自領命散去,雲知意便舉步往客棧後院回。睏倦使她有些迷糊,走出老遠才瞥見霍奉卿一言不發地跟著自己。

  在通往自己所住客房的迴廊下,雲知意停住腳步,回眸覷向霍奉卿:「有話要說?」

  霍奉卿握拳抵唇,不甚自在地咳了兩聲,又清了清嗓:「我昨日太過心急,話說重了。抱歉。」

  「你在我面前,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也不是第一回了,」雲知意平靜頷首,「我接受你的歉意。」

  她這麼痛快,霍奉卿反倒愈發緊張,腰背倏地繃直:「我那時口不擇言,你應該很生氣吧?」

  雲知意淺淺勾唇,坦誠道:「雖是第一次被人當面罵『豬腦子』,可我也知道你是為我好。初時氣了片刻,後來就過去了。放心,這次不和你吵。」

  這很反常。霍奉卿強忍滿心著慌,故作鎮定地提議:「要不,我讓你罵回來?」

  雲知意搖頭:「不必。我並不在乎這個。」

  上輩子聽過的難聽話多了去了,措辭比他昨日惡毒十倍都不止。

  只是從前那些人不敢當面對她說,通常都是背後冷嘲熱諷、質疑編排,再由各種渠道傳到她耳朵里罷了。

  「但你說我不適合官場,甚至認為我沒有必要去考官,這個我在乎,」雲知意也沒打算藏著掖著,「不過有些事我還沒完全想明白,眼下先不與你爭執對錯。」

  「我那時太急,」霍奉卿忙道,「其實只是想告訴你,槐陵的事……」

  雲知意抬手阻止了他的解釋,忍了個呵欠,才眼泛薄淚地懶聲答:「槐陵的事,你有你的道理。我可以答應你暫時不管,不會壞你們大局。」

  在槐陵這樁事上,她承認霍奉卿是對的。

  上輩子的結局已經證明,她確實會因此樹敵,甚至付出代價,而槐陵人也確實不會因此感激她。

  其實她做事只問對錯,並不十分在乎別人是否感激。

  不過,眼下既知盛敬侑將啟動對原州的通盤布局,她還是決定聽從霍奉卿的規勸,暫不輕舉妄動,以免誤了他們的大事。

  「至於旁的,我還沒有想清楚。」

  雲知意抿唇默了默,突然很認真地又問:「霍奉卿,咱們暫且拋開你與盛敬侑的大局,也不提我自己的利益是否受損。單說我昨日想到的解決辦法,你覺得錯在何處?」

  藉由雲氏的渠道直達天聽,避開州丞府、州牧府,暗調軍尉府直搗槐陵,從上到下、從縣城到村鎮順藤摸瓜地查個底朝天。

  若盛敬侑沒來布局,若不計較雲知意個人在此事中的得失,用這強勢但迅捷的辦法拔掉「打娘娘廟」,之後再交由州丞府,派專人對槐陵進行長期的教化與約束……

  霍奉卿不得不承認,這個法子本身是沒有大錯的。

  見他啞口無言,雲知意笑笑:「我想了這一天一夜,總覺得吧,你為我好,道理也對,但不全對。我有我的考慮不周之處,卻並不曾全錯。」

  說完,她不等霍奉卿的回應,便轉身離去。

  *****

  獨自回到房中,雲知意卻沒了睡意。

  她從行李中取出筆墨紙硯,漫不經心地在小圓桌上擺開,邊研墨邊出神。

  昨夜她幾乎沒合過眼,今日來回見龍峰的路上也想了很多。此刻心平氣地反躬自省,正好將所有事情掰開揉碎來推敲。

  按照昨日在「打娘娘廟」中的發現,上輩子那樁集體貪腐案贓款數目不對,八成就與那廟有關。

  很明顯,當時她從顧子璇的話中察覺疑點,著手準備重新倒查那樁貪腐案的風聲傳出後,有人怕「打娘娘廟」的事情因此被揭破,所以借槐陵瘟疫的天賜良機,操縱了民意針對她和顧子璇。

  她現在甚至懷疑,不止最後那場民暴是人為操縱。

  或許,那兩百多個被隔離在見龍峰的瘟疫感染者突然在雨夜齊齊衝下山,也是有人刻意引導的。

  更有甚者,說不定連小通橋的垮塌都不是純然意外——

  這一點,待晚些薛如懷有了更精確的演算結果,就能見分曉了。

  因為上輩子橫死在槐陵,她對這個地方並非心無芥蒂的。

  可靜下來思量,她又覺得,上輩子的自己與槐陵人之間可以算是扯平,甚至她還占了便宜。

  說到底,當時槐陵的民憤之所以輕易被煽動至鼎沸,根源還是她出錯在先,欠了槐陵兩百多條人命。

  那時槐陵人對她喊打喊殺,罵她是狗官,這對她有失公允。

  但在「隔離瘟疫感染者」這件事上,她擔一份罵名也不算天大委屈。

  如今回頭去看,她下令將感染瘟疫者隔離在見龍峰時,確實有所疏忽。

  她根本沒想到那些人會不肯體諒當時大局。

  同時她也忽略了,顧子璇手中能用的,只有幾十個治安吏而已。

  面對兩百多個以彪悍著稱又情緒失控的槐陵人,區區幾十名縣城治安吏無疑是螳臂擋車,所以最終才發生了悲劇。

  雲知意猶如醍醐灌頂,研墨的動作頓住,緊接著便懊悔不迭,猛拍自己腦門。

  「該上報州牧府啟動『緊急事態法令』,以州牧個人的緊急治權借調軍尉府兵馬,對槐陵施行短時軍管!」

  她當初為何沒想到還能這麼做?

  因為她出身雲氏,上輩子又一出仕就年少居高位,對底層百姓的認知太過偏面。

  那時京中派出的太醫官很快就會趕來,只要有了對症藥方,她再借雲氏人脈迅速從各地組織藥材,問題得到解決指日可待。

  所以她自然而然地以為:既已經對那些瘟疫感染者做了說明,他們知道京中的太醫官很快會來,知道暫時圈禁他們是為了保護更多人,他們就會理解並聽從安排。

  她高估了民眾的覺悟,所以絲毫沒想過動用更強硬但更萬無一失的圈禁方式。

  就錯在這步。只是這步!

  *****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後,雲知意擱筆,看著自己寫在紙上的那些事,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淺啜。

  良久後,她如釋重負地笑了。

  霍奉卿昨日那些話里,關於「不該插手槐陵之事」的部分,是對的;但關於她的那部分,不對。

  大大的不對。

  紙上寫的是她上輩子從承嘉十四年夏到承嘉二十一年冬,在原州州丞府左長史的位置上為官近八年的主要政績履歷。

  承嘉十四年冬,財政上傾斜學政司,使之達成「在各縣增設啟蒙小塾」的規劃。

  承嘉十五年春至十九年秋,響應陛下新政,主責完成原州全境的均田革新,使本地望族將自家名下荒廢三十年以上的田地歸公,由州丞府農田署重新分配給失地農戶。

  承嘉十九年到二十一年春,奔走於慶州、淮南,促成原州與這兩州的三方合作,最終定下十年內疏通瀅江流經三州段的疏浚防澇計劃。

  另外,為官近八年間,她還陸續查辦大大小小貪腐案件近四十樁。

  若沒死在最後那場民暴中,她正準備花兩到三年時間,與臨近的松原郡各方勢力斡旋,希望能與松原達成共識,由兩地官府協同牽頭,組織民眾在兩地交界的北山開闢牧場,讓槐陵等幾處不宜農墾的縣以畜牧開源謀生。

  這樁樁件件,沒有哪次不得罪人的。在官場在民間,該得罪不該得罪的,全得罪個遍。可結果如何?

  她在任上七八年巋然不動,對她心懷不滿之人,無非只是當面恭敬、背後冷嘲熱諷,甚至口出惡言。大不了在執行她命令時藉故拖延,試圖使絆子添亂。

  若不是在槐陵瘟疫事件上應對欠周全,被人尋到了借民意攻擊她的機會,她在官場的艱難,也就僅此而已。

  因為她不是普通人,她是雲知意。

  生而貴胄,不缺尊榮富足,為官不圖升遷,也無需斂財,又從不懼無朋無黨,所以她無欲則剛。

  只要行事依律照規、不出錯授人以柄,對她再不滿的人都無法在明面上撼動她。

  紙上這些經她之手完成的大政,多於民生有益,卻無法立竿見影,做了也未必能立刻得到民望擁戴,當不成升遷的政績本錢。

  這些事需要有人去做,卻只有她這種天真固執又有足夠人脈可動用的傻子,才會毫不猶豫去做,而且總能將事情做成。

  霍奉卿說她不適合官場,那是因為他不知道,曾經的原州州丞府左長史雲知意大人,雖在槐陵瘟疫事件上出了錯,但在此前,她一直走在對的路上。

  明白一切後,雲知意笑容滿面地尋來火摺子,拿起桌上這張記滿她前世驕傲的字紙,從容點燃。

  就像祖母教過她的那樣,官場水至清則無魚,什麼樣的官都該有。

  霍奉卿那樣的人固然會成為國之棟樑,也必須要有棟樑來撐起大局,可天底下也沒有哪間屋子僅有棟樑就足夠的。

  她不懂謀略,不善察人心,做不了英雄,成不了大才,卻是不可或缺的檐上屋瓦。

  她笑看著溫柔火光,喃聲堅定:「霍奉卿,這件事你錯了。不必所有官都像我,但世上需要我這樣的官。」

  她不需要質疑自己心中所信。

  有幸死而重生,唯一該改正的地方,是主動將自己丟進紅塵煙火里摔打一遍,去真正領悟普通人與自己的不同,補足缺乏的生活歷練,最大限度避免重蹈覆轍。

  她只是需要成為更強悍、更無懈可擊的雲知意。

  至於她深信不疑的那些道理,從來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