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司彰化晚間才回。kxnet初念到他書房拜見。

  差不多一年沒見了,這個祖父看起來,和先前她出嫁離家前見過後一面並無什麼不同。仍是坐得筆直腰杆,不大帶表情一張瘦長臉,那隻經年日久仿佛沾了他氣兒黑貓混沌踞坐桌案一角,也用一雙玻璃珠子般反光眼睛嚴肅地盯著她,一動不動。

  司彰化看見初念,也沒露出多少祖孫久別重逢當有喜色,只淡淡點了下頭,示意她起身後,瓮聲瓮氣地道:「回來了?你公婆還有祖母身子可都好?」

  初念應好後,見他不再作聲,只低頭翻看桌案面前一冊文卷,瞧樣子是叫自己退出了。等了許久才等到這機會,哪會就這樣轉身離去?反近前一步,開口問道:「祖父,從前我曾托母親給您遞了封信。孫女斗膽,敢問祖父心中作何計量?」

  司彰化停下手上動作,抬頭看了眼初念,目中閃過一絲微不可覺精芒,然後,唇邊竟然破天荒地露出了一絲仿佛玩味笑意,慢吞吞地道:「你覺著該是什麼計量?」

  初念驚訝,甚至是驚駭。

  她印象中,自從有記憶起,她就從來沒見過這個祖父露出過笑容。她甚至覺著他天生就不會笑,就跟他養混沌一樣,永遠只有那一種叫人看了心裡沒底表情。但是此刻,會自己問這種話時候露出笑意,無疑是個好徵兆。初念覺得自己瞬間被點燃了信心,鼓足勇氣,道:「祖父應該還記得,孫女先前便提過,朝廷軍隊未必就能如人所料那般,一舉能將北軍殲滅。如今半年過去,如今情勢,證實孫女猜測還是能立得住腳。您是我親爺爺,哪怕您再不喜,我也就直說了。孫女之所以敢您面前班門弄斧,第一是盼著咱們司家往後能借勢轉運,第二,便是我不想就此徐家如此虛耗一生。所以斗膽,懇請祖父審時度勢,及早做出決斷。倘若失了這機會,往後恐怕悔之不及。」

  司彰化方才面上笑意漸漸又消去,恢復了先前模樣,一雙略微渾濁眼睛盯了她半晌,淡淡道:「你怎便如此篤定平王勝出?倘若後萬一被鎮,我又聽信了你投向於他,那時豈不是招禍上門?」

  初念迎上他目光,道:「祖父說得有理。但便如一樁生意,有人做賠,有人做賺。除了運氣,這生意人眼光與頭腦不可或缺。我先前信中所言,到底是信口雌黃還是有所依據,以祖父您歷練,自然比我是心中有數。我大膽這麼猜一句,其實到了此刻,朝中有如此相同看法官員應不少數了。因能看出此種情勢,並不難。難就是有及早抓住機會決心,以及比別人先動一步占得先機果敢。祖父以為孫女所言可有幾分道理?」

  司彰化盯著面前初念,不可置否。初念被他看得微微不安時,司彰化忽然道:「初念,你自小便被教授女經,平日所長也不過是女紅等諸般閨閣之事。何以忽然性情大變,丈夫方亡故便不肯孀守?豈不知烈女不事二夫,守節方是女子當本分。你難道不欲終始能勉旃,芳名垂萬古?」

  他問這話時候,面無表情。既看不出不,也看不出贊同之意。

  初念想了下,後退數步,朝他端端正正下跪,叩頭後起身,道:「祖父說是。只是祖父有所不知,孫女雖自小就受諄諄教導,慚愧內里德行始終不得圓滿。嫁入徐家方不過數月便成孤孀,顧影自照,思及往後一生,心中難免悽惶。祖父若是要我守徐家以對咱們司家有益,孫女就算不願,也會擔我身為司家嫡長女責。只以如今情勢看,叫我再守於徐家,不過是空耗青春而已。難道祖父還需我做節婦烈女旌表門閭?」

  她說到這裡時候,大約是聲調有些揚起,案頭上黑貓忽然喵嗚一叫,朝初念跳了過來,尖利爪子刮過她裙裾,輕微撕拉一聲,將素麵薄綢勾出道細小裂痕,隨即打了個滾,弓著腰飛跑到了書房角落陰暗之處。

  司彰化一動不動,初念也是一動不動,祖孫兩個目光,就這樣對視著。

  半晌,司彰化忽然問道:「你和徐家長子徐若麟,從前相熟?」

  徐若麟雖然早已經被逐出宗祠,但是京中人,無論什麼時候提起他,總是習慣地認為他仍是徐家長子——血統這種事,就是根深蒂固。任何外之像,都無法改變旁人對與血統固執印象。

  初念心猛地一跳。

  她不知道這時候,自己祖父怎麼會忽然想到問這個。看著他那雙渾濁眼睛此刻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看似無神,卻知道他其實審視著自己——書房裡一直很陰涼,但是此刻她後背,卻慢慢滲出了絲汗意。

  「跟我說實話!」

  司彰化慢悠悠地又加了一句。

  初念勉強一笑,道:「我與他從前不過只見過數面,談不上相熟。祖父問這個做什麼?」

  司彰化唔了一聲,像考量她話里真假,又道:「那你對此人,有何看法?」

  初念漸漸定了下來。斟酌了下,謹慎地道:「此人心機深沉,才幹出眾。平王得天下,則他亦鯉魚躍龍門。只是祖父……」她看向他,強調道,「他與徐家人關係一向淡漠,又被驅出門庭,往後他再得勢,也絕不會因我仍替他兄弟守著而對咱們司家有任何……」

  「逐出宗祠不過是做給人看而已!」司彰化打斷她話,淡淡道,「往後若真如你所說得勢,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名字再寫回家譜!急需名正言順皇帝和那些以匡扶禮制為己任言官,絕不會允許一個不被門庭所納大臣立於朝廷之上。」

  初念看向自己祖父。她知道他說是對。但是他對自己歸宗態度,至此,卻始終還是如母親王氏所言那樣,模稜兩可。

  「祖父,我事情,倘若您不反對,我便當您默認了。」

  她想了下,終於這樣道。

  司彰化盯著她。書房裡再次靜默了下來。就初念被他盯得惴惴不安時,他忽然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你若歸宗,你姑奶奶必定要受徐家人怨。她若點頭,我便成全你。只是,不是此刻。你如今還要回去。」

  初念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祖父,一度以為做夢。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竟然這樣輕輕巧巧地便應允了自己。但是她知道她並沒聽錯,忍住那種想要落淚感覺,低聲道:「我曉得。」

  司彰化嗯聲,接住那隻不知何時悄然又鑽到他腳下黑貓,閉目往後靠了椅背上,以手輕輕撫著貓頭。這隻初念向來不大喜歡混沌,此刻便溫順地倚他膝上,喉嚨里發出輕微咕嚕之聲。

  初念知道自己該出去了。朝他恭恭敬敬再次下跪磕頭道謝後,起身離去。

  等她細碎腳步聲徹底消失,司彰化慢慢睜開眼,將混沌放於桌上,忍不住取出抽屜里一封信,再次展讀。他向來不大有表情一張臉,此刻漸漸也蒙上了一層仿似興奮紅翳。後終於猛地從椅子上起來,背著手闊大書房裡不停地來回走動。似乎不這樣,就不能壓下他此刻自己血管里不停奔流一身沸騰血液。

  這封信,自然不是初念那封。而是恰數日之前,有人從北邊方向,通過秘密渠道送達他手上。

  即便已經讀過許多遍了,但是這一刻,他感覺除了激動,還有戰慄。想到興奮處時,整個人甚至會不自覺地微微抖動。這種狀態,讓他想起自己年輕時還是個混跡章台浪蕩公子時賭場經歷——看準了籌碼,便不惜一切地出手。

  他天性里,就潛伏著賭徒因子。或者說,司家人血脈里,一直就流淌著賭徒因子。司家祖先,原本是前朝一個地方司獄,當時聲勢還未強盛太祖領兵攻城時候,便是他帶頭殺了太守,放出獄中囚犯,開城門迎太祖入。當年這一場賭博成就了今天恩昌伯爵府。而此刻,他血液里那種被半輩子官場路消磨得殆賭徒因子,這風雲際會時機中,再一次不可遏止地蠢蠢欲動了起來。

  他知道比起他祖先,這一回,他勝算機率大。既然這樣,為什麼不放手一搏?戶部近,天天都與兵部人吵得不可開交。打仗要燒錢,糧草要到位。但是國庫並不寬裕,連年以來與北宂交戰和對西南諸多土司以及叛亂者防禦早就令戶部捉襟見肘。面對戶部推諉,氣惱皇帝甚至發狠要拿出自己內庫銀兩來補貼戰事。戶部對此自然樂意,近才開始認真做起預算。他身處其間,自然清楚每一筆預算去處。而從預算去處,自然也不難窺出兵部作戰思路與計劃……

  現看來,原來不止自己是賭徒,他那個原本他眼中一直不大有存感嫡孫女,原來竟也是個膽量絲毫不遜於他賭徒。

  那個給他主動來信人,末尾仿佛不經意般地隨手補了一句:「公之孫女,尚孀守於徐家。倘她有求於公,望勿他言推諉。特瀝寸函布達,致謝。」

  對這信末寥寥數語,司彰化這上頭所費心思,完全不亞於吃透他前頭所敘之話。同為男人,他敏感地覺察出了這其中一絲玄妙。但對這一點發現,他絲毫不以為悖,甚至有了手中籌碼再次加重興奮之感。

  如今他要做,便是買定離手,然後緊緊抓住自己手中籌碼,靜靜等著開蓋驗骰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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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帆村里,秋蓼此刻便如死人一般地躺那張床上,漠然地任由身邊婆子掐著她早已青紫胳膊,一遍遍盤問那個可能小廝是誰。

  這樣情況已經持續了小半個月。婆子也早筋疲力,只礙於吩咐不敢停下。

  「你這個賤人,再裝死,便拿針來刺——」

  一個婆子狠狠用力再掐一把後,發現她仍一動不動,連眼皮也不跳一下,心生疑竇,探手過去觸了下她鼻息,一抖,對著對面婆子道:「沒,沒氣了?」

  這樣結果,其實早就預料中。所以兩個婆子從起先驚慌中鎮定下來後,反倒覺到了一絲解脫感,後狠狠盯一眼那女子,恨恨道:「便宜你了。連累老娘兩個也這山旮旯里蹲了這許久……」

  入夜,周大用條麻袋將女子扛肩上,借著暗淡月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里去。

  這樣事情,他是第一次干,自然心驚膽戰,心裡埋怨著那兩個婆子自己不來,只指派他一人幹這倒霉事。好幾次差點沒看清路摔倒地。終於找到個他認為可以埋屍地點後,重重甩下麻袋,罵了一聲藉以壯膽,然後用帶出鎬子掘起了坑。等一切都準備好了,正要將麻袋拖到坑裡去,忽然聽到裡頭發出一聲淺淺吟呻。登時頭皮發麻,轉身就要奪路而去。

  「大……大哥……我沒死……發發慈悲救我……」

  麻袋裡女人用一種弱得仿佛一掐就斷聲音懇求著。或許是多日沒說話緣故,嗓子有些養了回來,此刻這聲音聽起來略沙啞,卻年輕。

  周大停了腳步,確定不是詐屍後,慢慢回到麻袋邊,蹲□去,顫抖著解開了扎住口子麻繩。

  月光照露了出來那張女子臉上。蓬頭散發,雖然早看不出當初美貌了,但是此刻當她慢慢睜開眼時,這雙斜斜勾挑上翹眼裡透出如水嫵媚,仍是周大活了半輩子都沒見過。

  他定定望著她。遲疑了下。忽然想到那家人,頓時一陣壓抑,顫聲道:「妹……妹子……對不住啦,你要是沒死,我只能叫她們回來……」

  秋蓼低低嘆息了一聲,望著蹲自己腳邊男人,抬起自己手,慢慢解她衣襟。

  她身上很瘦了,但是因為產後不久,胸脯卻是鼓脹鼓脹。月光下白得耀目,白得比銀子還有魔力,如磁石般緊緊地吸住了男人目光。

  「大哥……你曉得你是好人……」

  秋蓼將他手拉到了自己胸脯之上,輕輕揉壓,聲音如泣如訴。

  「我本來也是官家女兒,可是自小不幸,父親問罪後,家破人亡,我才被賣成了婢女……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我病得很重了,要是你不肯發慈悲,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您救了我,我報答你後,我便會去投奔我表哥,我絕不會連累你……」

  男人手被壓到那兩團雪白鼓脹上被動地揉動時,便似中了魔怔,呼吸陡然粗濁起來,整個人化成了木雕泥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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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去,春來。

  元康一年就這樣過去了。反反覆覆戰事消息里,後傳來北軍忽然轉道西北,經略徐若麟指揮下攻入山西,取了首府大同作為呈給金陵年賀禮之後,原本仿佛已經習慣得開始有點麻木了金陵人,似被春雷驚醒蟄蟲,一下又被接下來另個消息弄得興奮無比——皇帝趙勘終於發怒了!屢次召回魏國公徐耀祖無果,次次被他用病體纏綿來推諉後,這一次,他連發了三道申飭聖旨,痛斥他國難當頭卻絲毫不諒君心,嚴令他立刻回朝取代連吃敗仗李續。徐耀祖終於抵不住壓力了,連夜從道觀趕回金陵,這一年二月,兩個皇帝親派監軍隨同之下,掛帥北上。

  對於這一場即將到來父子兵鬥戰場見,金陵那些素日裡不管與徐家合不合得來人家,尤其是婦人閨闈里,大家幸災樂禍般地議論過後,後不約而同得出了一個足以能警醒人心教訓。那就是女子固然要守德,但家中男子,亦是不能任意荒誕行差踏錯。瞧瞧,魏國公府徐家如今正上演大戲,不就是魏國公年輕時外頭沒管好自己惡果嗎?子債父償。如今自作自受,且看他如何收這個場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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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