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快步走了幾步,將最後幾級石階走完。前方有個售票廳,攔著不給進,要入內,先匯錢。
「九十!」那售票員威風凜凜,一副肅殺之氣,氣勢一點不比殿內供奉的八大金剛差。
大姨上去和別人辯駁好幾聲,又掏出皈依證來。「以前也不要錢,那小年輕把我當好糊弄的了,竟敢欺騙我!」大姨一路惱火,燙過的捲髮就像是被怒火燎焦般,格外應景。
「你見見,哪家有你這樣不講理?有誰燒香還不帶錢的?」售票的也伶牙俐齒。
「不帶錢?我在山下不付了錢?一個關卡一個收費,胡亂來!以前也沒見到這樣?小心我舉報你!」大姨嚷回去。
「你舉報啊!看你往哪兒舉報!」
「……」
眼見雙方要爭執起來,從裡屋忽然跨出來一個打扮得較為體面的女員工,問道:「爭執什麼?有什麼好吵的?」
那收費的立馬添油加醬匯報一趟,大姨又要和他們吵起來。三個人扭作一團,互相爭執著,後來漸漸平息了怒聲,像是達成一致。
那兩位員工開了旁門,請我們進院。
「走!」大姨很是得意,進院後,這兩人賠笑著走了。
我媽嚇了一跳,低聲問她:「怎麼了?」她剛才嚇得不輕,也不敢問。
「還能怎麼了?亂收費唄!」大姨不屑地說。
「……」
「怕人舉報呢!」大姨說。
「這沒人管一管?」媽媽驚訝地問。
「管什麼?誰管?」大姨不以為然,「這寺廟香火這麼好,一年收入得有五六千萬,你看我們今天來了,陰天,人也不少!平時人可更多啦!」大姨嘆口氣,道:「現在可不比過去,人都往錢眼裡鑽,你要不鑽,就吃了虧兒……這年頭,是想著法子把人逼成壞人!」
說到這裡,她轉而面露微笑,對我道:「你今兒也長大了,要對你媽媽好,你媽媽把你養成這麼大,不容易,天底下只有父母會無緣無故對你好!這世道呀,可不比過去了……」
「這寺廟可在城裡,他們敢這樣……」媽媽仍然憤憤不平,「得要好好治一治了!越是有錢的地方越胡來,說不定小地方還好點……」
「都一樣!小地方只怕更糟糕!」大姨嘲笑道,「你平時在家,待傻了!」
大姨和媽媽抱怨了一路。好容易陪她們來到大雄寶殿,磕了頭,敬了香,有說有笑出門來。左右兩側便是專賣紙油香燭的精品院與精心釀製齋飯的香積閣。這裡頭品質不講,價錢倒是比山下要貴個五到十倍。
我大姨不願花那筆錢,她從小節儉慣了,當初家中窮,她讀了中專就出來,給家裡減少負擔,不像兩個妹妹那樣能讀高中。
也是這個原因,她對兩個妹妹態度很凜冽,有些抱怨,也有些傲慢,夫妻倆咬著牙逼著兒子讀書。所以我表哥成績一向很好,領先我們這批同齡人一大截。
「哦,你這次來,還要給阿豐還願吧?」出了大雄寶殿,媽媽問道。
提到兒子,大姨臉上有了光彩。她一面驕傲,一面謙虛,走到前面的長廊下,用手撫摸著廊柱。「這都要開學了,還不和弟弟們聚一下!」大姨笑著挨著欄杆坐下,「以前都關注學習去了,現在年齡大了,也要注意點人情往來。所以他同學找他玩,我一聽,就答應了。」
「什麼樣的同學?」媽媽問。
「呀,我私底下打聽過,也還好。」大姨說,「也不比小時候了,什麼人好,他心裡有數了……小時候傻乎乎的,人家找他玩,就覺得人家好;別人買什麼玩具,他也非要買——哎呀!他高一時就那同桌,天天跟他講動畫,那一學期成績忽然就降了,掉到年級一百多,我和他爸爸急死了,跑學校觀察情況,找老師,送禮,托關係,總算把他位置給調了!就這樣,他成績慢慢上來了,要不是高一那學期,他起碼要上清華北大……」
大姨又說:「唉,你家孩子馬上也高中了吧?暑假都玩去了,這怎麼行?別人家孩子暑假都在上補習!」
「我們考慮的不多。」媽媽說,「我也沒想法,只要他們能平平安安的,以後能生活快樂,就好了。」她說這話時倒很隨意,心氣平和。
我望著她的眼睛,心中說不出的滋味。我爸媽個性使然,心性淡然,說好聽叫佛系,說不好聽就是糊塗。他們有種樸素的善良,也就是說,他們相信,只要他們對社會好,社會也會回報他們。這想法自然招人喜歡,但卻與大姨的生存理念相違背的。
「你這樣想不行呀!」大姨當即急了,一拍大腿,「你不做壞事,可不意味別人不會害你!」
「這、這……」
「不好好讀書,以後就會吃苦頭。」大姨說,「現在高學歷的人多,一塊招牌掉下來,一半都是本科,還有兩個研究生和一個博士生。」
「那阿豐以後還讀研吧?」媽媽問。
「讀!肯定讀!」大姨咬牙,「只要他肯學,博士生都讀下去!我和他爸爸算不上有本事的人,但辛苦一輩子,就是為了這麼個兒子。只要他好,那我也放心了!」
媽媽勸她也要為自己考慮,不要把所有的精力都投給兒子。大姨搖搖頭,臉上泛出傲慢又慈愛的神情,她的眼神堅定無比。我大姨和我媽價值觀很不一樣,兩人過去沒少有矛盾,但大姨個性要強,所以總能在爭執中占上風。
兩人話題不知不覺就轉到外公的病上,說了兩句,兩人同時望了我一眼。這兩位做母親的,都有一個毛病,就是覺得像這一類問題,還是向孩子避諱點好,所以齊齊止住聲。
「你去附近逛逛吧!」媽媽對我說。
「沒錯!」大姨說,「我和你媽年齡大了,走不太動路,後面也就不逛了!你還年輕,可以多走走,算見見世面!」說罷,拳頭在腳踝上捶了兩捶,顯然是告訴我腿腳酸痛。
我答應一聲,就朝後院走去。
我知道她倆有話要說。我外公生病的事,我媽就跟我提了一茬子,我爸倒是不避諱我,私下找我談了幾句,叫我做好心理準備。
他的意思就是老人年齡這麼大了,發生什麼都是有可能的。
我也不是傻子,一般發燒感冒什麼的,也不至於多這麼一嘴,說這些安撫人心的話。
其實,我對這事還是挺看輕的。
倒不是穿越這問題——我有這世界的情感。主要記憶里不太和外公親近,小時候他更偏心表哥一點,雖然嘴裡不承認。平時接送不說,每逢暑假寒假,總要去表哥家照顧他,零食也不曾少過。這些待遇是我沒有的。
大姨和媽媽顯然不想我待在旁邊,我只能往後走。
出了院門,旁邊就是古松。一群人在樹枝上掛紅綢,不少神態虔誠,專注禱告的。
一些大人愁容滿面,小孩子在樹旁嬉鬧,吵吵鬧鬧的。幾聲大人的斷喝聲,仍然制止不了他們。
我滿心苦惱,也不知該往哪裡去。正杵在門邊,一個捧著果點的小沙彌對我瞪眼,顯然是因為,我擋道了。沒辦法,我只能把身體欠一欠,讓出路來。那小沙彌滿臉不高興地穿過月洞門去了。
我只能又往外走。恍恍惚惚間,來到一個雕花窗口,正發著呆,裡面忽然一叫:「你到底買不買?」
我心裡一驚,原來是個賣簽的。
這寺廟以前沒這麼紅火,我小時候來過,也是大姨他們帶著的。沒辦法,寺廟也要生活,為了吸引遊客,他們開始搞解簽活動,這沒少被多管閒事的大爺大媽們舉報,說是封建迷信。那值班的有回下班回家,被熱心上頭的青年壯漢揪住,迎頭一頓痛打,這事還上過都市新聞,所以後來都偷偷摸摸搞。
現在,十年一過,竟然光明正大了!
我硬著頭皮打算來一句不買,可一轉頭,嚇了一跳,原來後面還排起隊來。還有人不住催促:「快點,別浪費別人時間啊!」
這樣一來,反而不好不買了,只能問多少錢。
「二十!」賣簽的人說。
沒辦法,給了二十。
我在賣簽的人示意下,拿起簽筒,隨意擺了兩下,簽筒被搖晃得刷刷作響,一根長長的籤條從圓孔中蹦出,一跳跳得老高,蹦離了桌面,唰的一響,砸到石階的邊緣,於是又是一跳,終在庭院的石磚上停穩。
賣簽的不高興,嚷道:「勁使大了!」
沒辦法。我連忙放下籤筒,幾步跳到庭院,眾人皆是大笑,我也不理。兌換了紙簽,匆匆忙忙離開。到了沒人的地方,打開一看,只見黑體簽名,楷體籤詩,端正寫著:「第十七簽:王省就親。籤詩:才子遇佳人,紅霞映碧波;文書今日至,凡事起榮華。詩解:枯樹生枝,一牛二尾。」
這簽文詰屈聱牙,莫名其妙。我似懂非懂,終是難懂,只能悻悻收回目光,心想,這簽文誰看得懂啊!不能說,就這麼塞給我張紙條,就算完事了!這顯然,不管用啊!
我心想,還是得要講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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