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回去了。【Google搜索】」高盼很不自在。
聽著大前輩的隱私,令她很不安。
圈裡有些情報,不知道要比知道好。知道了,意味有那麼一絲風險。高盼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她把臉往雕窗的邊緣靠了靠,夕陽把霞光灑著,血紅色的,有那麼一絲不詳。
「你再坐坐!」劉夫人很堅持地說。
她挽著高盼的手,讓她坐下來。
然後說要送賈千瑤回去。
她很清楚誰該離開,誰又可以留下來。
高盼左顧右盼,劉中悟咳嗽一聲,拿著煙盒與老白去外頭抽了。我們剩下的這幾個年輕人不知所措地坐在屋裡。
停留了一會兒,我終於開口說話:
「你那角色怎麼樣?」
「還不錯。」
「聽說是個盲女?」我問高盼。
「是。」高盼打開話匣子,話就如珠子般蹦出來。「我的朋友幫了我很多忙,幫我化妝,然後走到大街上,假扮盲人體驗生活。」她朝葉成點一下頭,說:「多虧了葉先生提的建議。」
「感覺怎麼樣?」我問。
「和想像的不一樣。」高盼猶豫著。
李洛好奇極了,不停催促著她解釋。高盼不好意思極了。「我事先就做好最壞的準備了,有人欺負,或者不方便。」高盼說,「可是出乎意料,假扮盲人的途中,有很多人幫助我……當然啦,有很多冷漠的人。但也有不少願意伸手幫助他人的人,就這麼一點點溫暖,幫了我好大的忙。從這一個街口到另一個街口,也許只是把我送到另一個拐彎地……但一路有人接力著,你明白嗎?」
她身體向前傾,做出一副渴求他人認可的神情。
「明白!」我趕緊說。
「還是好人多!」李洛也說。
「你很漂亮,別人很樂意幫助你。」楊西說。
「辛苦了!」蘇和說。
「……」
葉成沉默寡言,臉上一派迷惘。
顯然他在構思時沒有考慮這麼多。小說家多半靠的是一種直覺。外人常說是天賦。也算是平時素材積累後發酵的產物。空空如也的大腦自然不能創造出太多的東西,可單純細分緣由,他們本人也做不到。
「有很多人幫我。」高盼說。
她臉上如同嗅到爛漫的花香的神情,可仍然有不解。
「和想像不同?」我問。
「恩!」
「在你想像里是什麼樣子?」
「有人譏諷啊,嘲弄啊……」
高盼跟我比手畫腳地解釋道:「外國不是有很多這樣的片子嗎?殘疾人出行很困難,為人很窘迫?」她面露迷惘:「難道那些紀錄片也是騙人的?」
「國與國的情況不一樣。」我說。
「哦,這麼說,國內……」
「國內也不一樣。」我冷靜地說,「也許這話可能會被人當作地域黑,可的確各城市的情況不同,有的地區冷漠,有的地區熱情,有的地區彬彬有禮,有的地區蠻橫……」
「……」
「當然不是所有人。」我解釋道,「可風氣——很難說一種風氣絕對正確。熱心的人可能會被人當作多管閒事;獨立的人也可能會被以為冷漠自私……想要在兩者間折中,也不大容易,因為人與人有區別,條件不同,希冀也不同。『彼之砒霜,吾之蜜糖』,又怎麼能輕易下定論呢?」
我扭頭看高盼:「高盼很有運氣了,在一個很開放很便利的城市中,盲女要比其他地方幸運……」
「那故事中的盲女也會覺得自己幸運嗎?」高盼好奇問道。
「我想應該知道吧。」我略微琢磨,「看不見,不意味著感受不到……」
人是情感生物。
遇到一件事,首先以情感和經驗處理。
在一段時間後,才會理智地看待。「被一時氣憤沖暈頭腦……」大概也是形容這種情況。
高盼「哦」了一聲。
她翻看了一下書籍。
「書中說,是一個很明媚可也很憂傷的盲女……」她把書放下,狠狠拍了一下臉,「我不行了,我實在想不通……」她把自己的臉都打紅了,只想醒醒神。她深吸一口氣,長嘆一聲。
「你認為盲人最大的困難是什麼?」我問。
「出行不方便啊!」高盼不假思索地說,「盲道修建得不合理。很多盲道被車輛占了,或者突然拐彎。走路時導盲棍觸地的幅度比較大,幾乎橫掃,一不小心就撞到路人了。路人雖然同情可憐,但很多不理解……」高盼不假思索地說,「……一段路要走很長時間,公交車站牌子也看不到,需要坐車時,如果站台旁沒有其他人幫忙,不知道是哪一輛……」
「總體還是生活不便吧。」
「恩。太憋屈了。」高盼說,「如果是我,我恐怕不敢離開家庭太遠……難怪國內那麼多身體不方便的人群,可在街道上,看不見了。」
高盼惆悵萬分。
我們又分析了一段時間的劇情。
主角是個很普通的女孩,唯一不普通的是她的疾病。「或許今後要戀愛呢?或許要成家立業?」我提議道,「人對一些無關緊要的小的幫助,自然是樂意伸把手,可像她這種情況,恐怕連工作都很難找到吧?」
高盼:「……」
高盼喃喃自語道:「是這樣啊?」
她心裡生出一絲憐惜,手撫摸在書面封皮上。生出點同年齡才會有的同情。在當代社會中,沒工作,那多可怕啊?似乎殘缺的不安,也搖晃著她,讓她那種慣常篤定的自信不自然地破碎了……
一邊是拍掌鼓勵,一邊是黯淡前途。
「我稍微找到點感覺了。」高盼說。
接著她望向葉成,不太滿意地說:「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啊?」
葉成「啊」了一聲,耳朵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
他是小說家,不負責調教演員的情緒。他只是寫自己想表述的情感。高盼見他說不出來,也自感有些咄咄逼人,便同情地把目光挪回來,對我肯定地說道:「這下,我知道該怎麼演了!」
接著,她臉上露出複雜的神色:「其實,我以前挺困惑的,想著我們演員,該演什麼樣的角色……」
「真實的?」她問。
「有趣的?」她又問。
「能夠打動人心的?」她苦惱地問。
「……」
「……我總是陷入困頓中。因為觀眾不需要想那麼多,他們只要滿足,看電影,看電視劇,只要滿足就可以了。」高盼揚起脖子。窗外夕陽更沉了,冒起黑色的雲。木樓中橫著幾條斑痕。
我低下頭。「是這樣。」我說,「只要滿足就可以了,觀眾只要滿足就可以了。」
這是一點令人心痛的事實。
影視劇沒有太多的其他流行因素。許多作品的最終,只要觀眾滿足了自己的欲望,那麼這部作品就會大受歡迎。
「觀眾只要滿足就可以了。」她喃喃道。
「無論是怎麼個滿足法。」我點評道,「即使是靠欺壓比自己弱的人,嘲諷弱者,嘲諷殘缺,嘲諷出身,嘲諷運氣差……觀眾只要滿足就可以了。很簡單,他們觀看影視劇代入時,想像的,自己是主角。因為影視片的鏡頭藝術,引著他們跟隨著主角的視線過劇情……即使有些劇情不那麼合理,只要感情到了,也會隨之忘記。」
「……」
「……人也可以報復。這才有復仇劇。受到傷害後,十倍百倍地把痛苦還回去,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心滿意足……」我不以為然地說,「滑稽劇:無所事事、滿臉油污的小人,走在大街上能接到掉下的餡餅,藉機嘲諷勤勞艱辛的人私德功虧、以小博大,從而一路順風順水、春風得意……」
「不是說這些劇沒有存在的必要。」我點頭道,「最早出現的理由是勸誡、反諷——古代有很多話本,告知他人,壞事做儘是會遭惡報;生活不幸,可仍然有可能撞好運氣……並藉此冠上因果、轉世,讓這些邏輯變得通順。又有世家子弟流落在外,終認祖歸宗的情節,來令故事順理成章……可現在大娛樂環境下,難免取糟粕、棄精華了。『有權力就可以為所欲為』、『只要吃虧一點,天底下誰都對不起我』,利用小小的滿足感,走的是傳銷套路,在觀眾的脖上繫著根狗繩,汪汪叫,戲弄他們。觀眾只要丟下廉恥,也能獲得快樂了,這就是他們給觀眾灌輸的道理。從而肆無忌憚地宣揚欺壓、得意、張狂的故事,主角自然能憑藉著一點小機智橫掃天下就能滿足了!」
「……」
在場幾人說不出話來。
他們齊刷刷看著我,唯有高盼,鼓勵般地一拍手:「沒錯!」
「這件事怪不了觀眾,應該怪我們這些創作者。」我的手搭在桌上,我曾經這麼想,現在還是這麼想。「道理很簡單,在超市買到偽劣產品,責怪的,應該是產家和供銷商,而不是購買者眼光短淺,分不清假貨。」
「是啊,是啊!」高盼拍手。
接著她又深深嘆了一口氣。
「怎麼了?」我問。
「我以前的朋友,就和我辯過,演員究竟流量重要,還是演技重要;又或者是,走劇情、逗觀眾開心,還是表演出人物特性重要?」高盼重重嘆口氣道,「這個問題,大致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吧?好在,我已經找到答案了。」她把手撐著下巴,去望窗外那一片片黑色的,夾著金光的雲。
我不能回答。
只要有代入感就可以了。
為所欲為。
大殺四方。
長生不死。
……
人很容易為這些感到滿足……
可這些怎麼可能實現啊?
「帶給觀眾愉悅,不是一件錯誤的事。」我坦然說道,「演員服從市場的需要,去逗趣,吸引觀眾的注意,都很是很考驗技能的知識與功底……但至少,在逗趣的時候,保持人的底線,這需要我們共同努力……欲望是各種各樣的。滿足感也只是換個名詞:深入墮落在欲望之中,再也不願意爬起來,是滿足感;可人同樣能為其他的感到滿足,不僅僅是悲傷、痛苦、掙扎,也能是進取、希望、振奮和不屈不撓。」
「這需要我們共同……」我微微一笑,「就像你本可以憑著想像去塑造個角色,可你恰恰好,走上街頭,感受一趟。」
影視作品本身如此。
塑造創作也是如此。
欲望和滿足感也是如此……
可以是生,可以是死。可以是鬼魂,也可以是靈魂。
「去慶幸吧,至少這個角色恰巧碰到你,你決定它的生死……掌舵開往目的地的人,不是別人。」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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