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入戲與出戲

  演技是選擇。【,無錯章節閱讀】

  是選擇一種更好的,放棄另一種較差的演出方式的抉擇過程。

  根本沒有完美之說。

  這是人文科學的一大特色。所以才有「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一說,與包含生物、科技等自然科學某些「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的觀點截然相反,顯然充沛「謙虛退讓」的武德。

  因而人文行業入行容易,但要拔到一定的高度,難上加難。天賦和機遇的作用,不容忽視。

  李洛低著頭,反覆琢磨那幾句台詞。

  她的眉頭死死地皺在一起。

  論天賦,她不敢說比圈內的大多數人好。

  進這個圈子的,大多數童年學習成績都不怎麼樣,但她不敢說那是因為她天賦差……她童年生活在一種很複雜的環境中。父親酗酒得病,母親又是個絮絮叨叨貪財的女人,別提管她,父母就把她甩給學校,以討食為藉口,不管不問,所有教育扔給教師……

  至於運氣……

  李洛沉默了。

  她要比圈內大多數人好太多了。

  進圈後就有好友,有人支撐著她往前走。

  也遇到關心她的前輩,她們友善勸誡她不要往下墮落。

  沒有幾個女藝人,能夠在二十歲就能被介紹到劉中悟導演的劇組拍戲,哪怕是個只有二十多句台詞的小角色,這機會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她在界內待了四年,看到過多少科班女演員接不到戲,一邊惶恐年歲老矣,一邊淒淒哀哀地往一家家的劇組裡投簡歷,被罵,被攆,被否決?又見到多少模特,靠著幻想生存,漸漸在圈內消失了?

  李洛不敢想,有些問題不能想,甚至是想不通的。

  「我要抓住機會!」李洛咬咬牙,說道。

  「好。」我贊了一句。

  「我一定要出演這個角色!」李洛認真道,「我要演好多好多角色,接到很多很多的工作。我要養活我自己,這樣才能不跌落下去!」

  她咬著牙說,幾乎要流下淚,可她一滴眼淚也沒有落下。她伸手把雜亂無序的額發撥到一邊,汗濕的發尖凝成一塊。

  我側頭看她。

  「怎麼了?」她問道。

  我沒說話,伸手指指她的發尖。她驚叫一聲,然後緊張兮兮道:「是不是特別難看?」

  她一邊說著,一邊拿手反覆去撥弄那發梢。汗水凝在額頭上,讓塗得厚厚的妝容發亮。

  「好看!」我說,「亂了也好看!」

  這時候我已經發現李洛情緒有點不太對了。演員就是如此,常常假意裝扮成其他人,把自己折磨到一種崩潰的辯解。

  因而這話我自己都知道挺敷衍的,可我還是要說。李洛當然不信了:「那就是不好看了。」

  李洛神情緊張。

  「……」

  「哎呀,好煩!」

  「看戲,看戲!」

  「……哦。」

  李洛低頭,又念了一會兒台詞。那幾句台詞翻來倒去的,不知道被她說了多少遍了。

  她反覆顛倒地說,越說越迷惘,越說越不自信。演員有時就得這樣,一邊把自信打碎,另一邊又要重新塑造起自信。

  「好煩呀好煩!」李洛煩躁地撓撓頭髮,驀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往地上一蹲,「太難受了!電影院的觀眾只是坐著看,跟著感動,可演員根本就是要成為另外一個人嘛!」

  她捧著臉蹲在地上,痛苦萬分。

  我瞄了一眼她的後腦勺,不說話。

  演員不是個很好當的職業。尋常人很難對他人產生太多的同理心,只是偶爾立場轉變地同情他人,之後迅捷忘卻。

  可演員是要把自己變成另一個陌生的新人物。

  他們並非樂意,也不能主動選擇。

  人物的設定和台詞,是編劇決定的。

  如果是個傻白甜的女主,又或者是一帆風順的傻小子,那快樂自然不必多說。

  但一部劇中,幸運的角色就那麼一兩個,大多數則靠其他演員填充。

  這些人要接受負面的情緒和技巧,霉運、捧哏,插科打諢……還有求不得,恨離別。若是社會現實題材的,那就更麻煩了,藝術創造者無法離開現實去談論創造,他們得要貼近起早摸黑、勉強餬口的小販,模仿他們的恐懼和惶惑,艱辛和酸楚;還有直面死亡的絕症患者,對家人的愧疚與不自在、精神虛弱與疲憊、治療的痛苦、艱辛、金錢的拮据、別人的疏遠……

  觀眾看完一部戲,心驚膽跳了幾十分鐘,出影院後流著淚,同情地點評幾句,按下轉發和推薦,多了些劫後餘生的輕鬆。

  演員卻不能迴避。他們需要在長達幾個月甚至大半年中沉浸在這種情緒中,把自己徹徹底底變成另一個人——這是演員必須恪守的職責。也只有這樣,電影才能拍得好看!

  我掃了一眼李洛。

  她繼續無精打采的。

  行吧……

  我嘆息地放好劇本:「我幫你再對一遍台詞。」

  如果說演員生活在痛苦之中,那麼導演必然要成為他們的支撐者,而不是反對者。

  說一大堆挑毛病的話,固然能表現得很有水平,但拍電影,本身就是人文科學的創造活動,多表現點人文關懷,那也很有必要。

  李洛聽到這話,瞬間站起來,扭著身子望著我。她的眼睛都亮了!

  「真的?」她用歡快地語氣問。

  「真的。」

  「不騙我?」

  「不是,我騙你幹什麼……」

  我的內心已經在嘆氣了,深切懷疑主動攬這籃子事,是不是自找沒趣了。

  李洛嘰嘰喳喳地說了半天。

  好容易等我們對了幾遍台詞,改掉一些大毛病後,李洛忽然問我:「女孩喜歡男孩,那男孩呢?」

  「……」

  「雖然故事梗概上寫男孩喜歡女孩,可是總覺得他沒有反應呢!」

  「……這個嘛!」我勉強撐起精神,用手指摸了下眉毛,「既然劉導說喜歡,那就是喜歡,毋庸置疑……沒有表示,也很正常,沒結果嘛!」

  「……」

  「不是所有的愛戀都有結果,多麼理所當然的事!」我解釋道,「有的喜歡是偷偷的喜歡,有的喜歡是炙熱的喜歡……」

  李洛一邊聽,一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可她仍像不滿意般,問我道:「那你說,他為什麼不表示呢?」

  「這誰知道?」

  「別這麼說嘛!從你那男性的思維上看,最有可能的理由是什麼?為什麼一個男孩喜歡一個女孩,會表現得毫不在意呢?……是不是想裝帥,故意吸引女生注意啊?」

  「未必!很可能是不想連累喜歡的女孩一起受苦呢!」我不情不願道。

  「啊?這樣的嗎?!」

  「誰知道?」

  「喂喂!」

  「我只是說有這種可能。」我聳聳肩,「相比起確切的事,未知要比已知多得多,而決定人生活的,必然是占據大多數的未知——也就是可能性。只不過大多數人沒辦法認同這點,因為這樣,似乎自己的命就掌握在他人手裡,有極大的不安全感。」

  「……」

  「就像電影中的主角,如果是他,究竟怎麼想?是害怕被拒絕,還是擔心沒辦法照顧喜歡的女孩,這些,我們都不得而知……他是否會自始至終喜歡這個女孩,也許他們以後在一起了?等他成名後?又或者從此錯過了?這很難說得定的……」

  「……」

  「去揣摩,去猜測,那是演員的事。導演就去留白好了!」我聳聳肩,「這樣更真實點!畢竟生活嘛,就是未知!」

  我說話間李洛都沉默著,她似乎很不能認同這種答案。

  她的生活總在惶恐中,所以對安全感有著一種極度的渴望。

  在她心目中,能夠安安全全、平平淡淡地過完一輩子,那該多好!

  只可惜,人一旦走上成年,就會知道。

  麻煩是會找上門的。

  世界上總會有看你不爽的對手,質疑你的下屬,想攥取你的功勞、自以為是的上司。

  一味退讓,是沒辦法平安來到安全區的,只會一點點被蠶食掉賴以生存的空間。

  李洛以為世界本該是安全的,想躲在安全的地方,恐懼地盯著那些危險自發消失。

  多麼荒謬的一種情感!

  「放輕鬆點!」我說。

  「……」

  「那是李小薇,不是李洛!」

  「……」

  「你還在這裡,別因為點劇本,就陷進去!」我的思想還是老樣子。「你在這裡,她在那裡。我不說劇本是虛構的,但你的確對這些人物的人生軌跡負不了責任,你既然無能為力,又何必為她憤怒呢?」

  我安撫她道:「演員,要學會入戲,也要學會出戲。你也要學會出戲!」

  「出戲?」李洛喃喃道。

  直到這時,她身上原先籠罩的那一層焦慮和陰霾這才消失掉。自從她反覆對台詞,反覆找狀態後,她一直疊加著重複劇本的負面情緒。

  理解。

  但鬆弛。

  這是任何導演對演員希冀他們能夠達到的狀態。現在,在我的講戲中,李洛逐漸達到這種狀態。她已經能夠坦然接受對角色掌握不足的認知,以及遊刃有餘充沛完善人物的信心了。

  李洛想了一會兒,終於長吁一口氣。

  「就再問一個問題!」她接著笑望向我。

  「恩?」

  「如果那個少年聽到女孩說『我是為你好!』,接著她轉身就走後,他該有什麼樣的反應,才能和她在一起?」

  「衝出去?說『我愛你』?」我聳聳肩。

  李洛滿意地笑了。

  其實我也是猜測。在很早的以前,我也遇到過這樣的場景。喜歡一個女孩,卻無從表白起。我沒有父母,不能提供給她哪怕普通的生活條件。那些電視劇中,甩著國外知名企業一大堆offer,拿著科學院或者是企事業公務員錄取書找上門的,洋洋得意說一大堆的劇情,那也離我很遠。

  過去的,錯過的太多了。

  我搖搖頭,接著露出個微笑。因為我發現,我已經不像過往那樣迴避,能夠坦然面對自己曾經無能為力的這個事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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