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審判

  「我媽媽說她想收養個女兒。【記住本站域名】」包陽陽開車載我們去中級人民法院的途中說道。

  托他的福,我們很快搞到開庭的旁聽票,這種重大刑事案件,公開旁聽會有點小麻煩,包陽陽的母親在國家機關工作,幫我們打好招呼。「啊,那你可麻煩了!」老王一手托腮,有氣無力地辯解,「弟弟啊,妹妹的,還挺麻煩!」「我覺得很好,小時候一個人住挺孤獨的。」「恩,那是因為你沒有兄弟姐妹啊!有了就不會這麼說!」老王放下手,用力捅捅前方車座後面,滿臉陰鬱,他弟弟小終最近鬧離家出走,跟彪形大漢跑了。「他就是閒出來的!」王明後罵道。

  「誰?」小包問。

  「老王他弟!」我說。

  「……」

  我覺得老王這句話說得有道理,閒散人士,總能惹出麻煩。

  車輛駛過中院的大門,往停車場方向駛去,我們從由小葉黃楊樹籬圍繞的台階上樓,穿過廣場,跨過一連串好幾十個石階,終於到達大廳里。鄧幸夫人已經等在那裡,她身著一身黑衣,繫著黃色的圍巾。她身旁站著一位紅衣中年婦女,賠笑著和鄧導夫人說話,看起來也是個什麼人物。

  包陽陽看到她,微微蹙眉,一句話也不敢說,垂著手交叉著往樓梯道邊一站。有幾個下樓的辦公人員看到他,不滿地咳嗽兩聲。老王上前一步,把他拉離了樓梯。

  「唉,剛才那案子太可憐了!」鄧導夫人嘆道。

  「誰知道一天審兩個兇殺案呢?」那紅衣婦女感慨。王明後好奇,湊過去問是怎麼回事。那女的見他好奇,刻意逗他:「死者和你們同樣年齡,你們怕不怕?」

  「你快別說了!嚇到孩子了。」鄧導夫人拍著她說。

  老王牛脾氣上來了,問什麼情況。這女的也不客氣,說道:「一個唐氏兒,好不容易長那麼大了,給母親害死了。」她見我們不解,解釋道:「這孩子出生後,父親知道消息,恍恍惚惚,過馬路的時候被車撞死了;母親最近檢測,得了肝癌,知道命不長久,又急又怕,因為生這個病,家裡親戚都躲著她,怕被連累了。她怕自己死後,也沒人照顧他,怕他餓死,就在食物里下了藥,毒死了孩子;警方來時,這母親精神崩潰了,要跳樓,給警察救下來了。」

  老王驚叫一聲:「有這事?」他疑惑道:「那小孩也上高中了吧?自己不能照顧自己嗎?」

  「你知不知道呀?」那婦女道,「痴呆怎麼照顧自己?那孩子是二月出生的吧?算如今十六歲了,說話還不清楚,聽說智力只有兩三歲,治不好了。」她面露同情,搖搖頭。

  「不做產檢嗎?」我忍不住問。

  「產檢也不可能檢查出所有病。」鄧導夫人插話道,「你們不懂,這是個概率問題。要是我,孩子是這個,早就扔到福利院門口了。」

  我心中一寒。「這可是違法的!說什麼瞎話?」那中年婦女估計也聽不下去,開口勸道。

  「沒辦法!真是太沒辦法了!」鄧導夫人嘆息道,「養這樣一個孩子,估計全家都給拖死,咱們不是大富大貴的,也不是古代,有什麼家族,或者,村長給口飯吃,死不了。現在,教育成本多高啊?就像這位母親一樣,如果病死了,孩子怎麼辦?就讓他在房間裡,活活餓死嗎?!」

  「還是國家要出手!」中年婦女想了一會兒,評價道。

  「對!要國家出手!」鄧幸夫人說,「這話說了幾十年了,我父親的表弟是個痴呆兒,那時候就說這樣的話!可說到如今又有什麼用?他爹媽死後,誰照顧他?瘋瘋癲癲的,大晚上沖高速公路,他倒好,一點沒事,死了個司機!你說,要是早點有人管管,哪裡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說完,伸手抹淚。中年婦女也陪著嘆氣。這時候老王又問道:「那這案子怎麼審的?」

  「總不能判死刑。」鄧導夫人說,「不過,沒意思,那母親也是癌症晚期了,聽說沒幾個月可活,檢察官都很同情她。」

  說話間,辦公室的門有了動靜。

  一個女工作人員領著蔡月貞過來,把她交到鄧導夫人手上。鄧導夫人忙笑著迎起來,中年婦女給我們使眼色,叫我們不要提剛才那話題。我和老王不是傻子,自然不會說。包陽陽傻呼呼站在原地,像是聽不懂她們的話。

  蔡月貞過來後,鄧導夫人和煦地說了幾句話,她也只是搖搖頭。鄧導夫人沒再說什麼了,只是讓她挨著自己,坐在長椅上,摟著她的肩。她想拿手機給蔡月貞玩,可是小姑娘搖搖頭。「我給她倒杯水!」女工作人員同情地說,「離開庭還有點時間呢!」蔡月貞不說話,偷偷地拿眼睛瞅向鄧導夫人。

  不多時,她接過水杯,安靜地坐著,仍舊一句話不說,只拿黑黝黝的眼珠凝視著路過人。

  「這女孩真乖!」鄧導夫人贊道。

  忽然間,喧擾的聲音響起了,裡面工作人員一時間忙了起來。我掃了他們幾眼,隨意把目光朝門外投去,只見廣場的中央灑著風雪,米粒大小的雪子密密麻麻往下飄落。兩位老人領著個約莫六七歲大小孩昂首闊步地往這裡走來,大人的步伐很大,這小孩子得要三四步才能並上大人的一步,他的小手被緊緊攥在他奶奶的手中,時不時被拉扯地往前一個趔趄,他連跑帶走,總算從廣場的那頭走到台階上。三個人的臉被風颳得紅紅的,如同皸裂了般。中院大樓的門前堆積著細雪,一腳一個腳印,痕跡深刻地凹在雪層之中。他們拉開玻璃門,風雪灑了進來。

  王明後和包陽陽躲在門邊小聲談著收養的事。「去民政局跑一趟……他們應該知道需要什麼程序,不行的話,就去找周律師,我能給你他的電話。」老王說。

  「那你最好給我律師電話。」包陽陽說,「我媽媽幾年前就去過民政局,好像沒什麼用。」包陽陽有點委屈,他懷疑他媽媽是不愛他了,所以才一直想收養個孩子。但老王屈指一算,說,估計因為他長大離開家了,他母親寂寞,所以才想收養小孩。

  說話間,老王忽然望見那對老人和小孩,如同喉嚨被塞進一大塊檸檬,他一下子不說話了。

  「怎麼?」包陽陽怯生生地問。

  「是他們!」王明後終於說話了,他盯著那對老人,臉上的表情又酸又澀。「他們是誰?」「殺人犯的家人——他的父母,還有他兒子!」老王快速地回答,臉還扭向那一邊,帶著又恨又不耐煩的神情。他認識那些人,因為當初帶著蔡月貞報警,在審案的過程中,老王在派出所待過好一段時間。期間那家老人來鬧事,敲著辦事的玻璃窗。

  我再次望向門口方向,這一次看得更仔細一點,很樸實的打扮。男的身量不高,方臉,陰沉個臉;女的蒼老得厲害,顯得要比她丈夫要大上十幾歲般,她有很深的眼圈,密密麻麻的皺紋包裹住眼角。鄧導夫人看見了,連忙領著蔡月貞重新回到辦公室,據說裡面有法警。這個老婦人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此時她正低下頭,對著孩子訓話。那小孩倒是不情不願的,踢踏著破棉鞋,左腳踩在右腳上。

  「別管他們!」老王說。

  「要不我們去樓上躲一躲?」包陽陽顯然也不願意和這些人打照面,他這一提議顯然很得老王的心意。王明後對我比了個手勢,我們匆匆上樓不到十五秒就被人攆下來了。「辦公場所!不清楚啊!」樓上的領導大發脾氣。我們當即灰溜溜的,只能重新下來。那對老夫婦用渾濁的眼珠望了我們一眼,眼裡空洞洞的。

  「你們一年判多少死刑!」那老人問一個工作人員。那工作人員賠笑一下,迅速抽身而去。

  「我兒子不該判死刑!」那老人在大廳中嚷。

  於是又有另一個工作人員過來勸解,他神情尷尬,不得不硬著頭皮上,看來是這項工作的負責人。「他只是一時糊塗,不是有心的,失手打死人……我們老夫妻兩年齡大了,只有這麼個兒子,若是他死了,我們該怎麼辦?誰給我們養老?這個小孩還小,誰又能照顧他?」王明後湊我耳邊說小道消息,這對老父母私下四處托人找關係,看能不能給他兒子減刑。

  工作人員搪塞他,老人也很固執,堅守著在門口,那工作人員煩了,直接拋下一句話:「那被殺的人就不可憐了!他們就沒有父母孩子了?」

  一時間老人啞口無言。

  外頭風雪不歇,狂風肆虐,陰沉沉的天幕蓋過大樓頂層。這雪雖談不上大,卻格外淒涼,冰冷冷得透骨,仿佛要把人里外衣物全部浸濕。王明後打了個寒噤,說道:「沒意思,在這等待著,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庭啊!」

  「下午兩點。」

  包陽陽的回答絲毫沒讓老王感到開心,他不耐煩地說道:「我知道是兩點,不過這麼一抱怨罷了!」

  我們左右閒著無事,這附近又沒有可休息的地方,只能挨在一塊兒,說著閒話。有時想到的,也就說一說;有時想不到,就各自閉嘴,互相沉默,左右的聲音這時就襲擊而來。

  一股焦躁的氣氛籠罩在中院的大廳內,四處瀰漫著一種難以言述的闃靜。唯有鄧導夫人和她親戚所待的辦公室偶爾還能傳出一兩句笑語,在兩位老人的耳里,倍顯格外刺耳。

  那老婦人仍直愣愣望著門外,她老伴靠著牆,席地就在辦公室門前的大理石地上坐了,將袖子攏攏,也不走。老婦人收回目光,見他來氣,道:「你也不想想辦法!」「我有什麼辦法?」「我不管,你好歹要想著把娃給救出!」她抹了一下眼淚,苦著臉道,「我一輩子就這個娃……我就算死!也不能讓他這麼走了!」

  老人被折騰得沒辦法,賭氣道:「我不也只有這個娃?難道背了你,我還有其他人?」

  「這我哪知道!」

  「你這個人,跟你講理,你不講理!」老人怒道。他又挪了下身子,腳一抖,似乎凍得受不了,他說道:「我們好歹守在這法官辦公室門口了,他們要是出來,我們就討饒,就央求!唉!也活該我們命該絕,我問了律師,那律師說,也就我們家窮,要是當官的,有錢人,指不定判個五年七年的,就出來了!讓他坐坐牢,受受教育也好!」

  「可是他現在不是要死了?!」老婦人急了,撕心裂肺道。那她一直牽的孩子被嚇著了,猛地甩開手,就地打滾撒潑。「作死!」那老婦人狠狠往他身上一拍。孩子嚎啕大哭起來。

  老婦人一下子怔住了,愣愣地望著哭泣的小孩子。

  「說到底,活該是我們窮!」老人埋怨道,「這世道都是當官的當道……我聽那律師說了,死的那一家,也是個窮光蛋,本來窮光蛋殺窮光蛋,看誰狠就是!誰知道市里來了個有錢人,插了一腳,非要管這檔子閒事,照顧那小女孩……現在看著他們的面子,這說不定就得要判死刑了……」

  老人越說越小聲,最後不說話了。

  「他們憑什麼要管這檔閒事!」老婦人怨毒地說。

  「還不是看那小姑娘可憐?」

  「她可憐就幫她呀,哪有那樣的道理!」她一把揪住那工作人員,嚷道,「你們是不是看人可憐就幫誰?是不是?你們可不可憐我!」她這般胡攪蠻纏,讓工作人員很不自在。他高呼幾聲,又有幾個工作人員衝出來,攔住了老婦人。

  「你說哪樣的道理?」老人急了,可能身體有病,氣喘吁吁道,「我兒子死了,我就不可憐了?!」

  「法律保護的是正義!」工作人員掙脫開了,忍不住叫道,「老爺子,你醒醒吧!如果不保護正義,壞人更多、可憐人也更多呢!」

  老人一下子愣住了。他扭頭對自己老婆說:「看看,還沒判呢!法官都有定論了呢!」工作人員著急說他不是法官。「他們一點都不同情我們,我們還不如早走了,待在這世界多沒意思!」他佝僂著腰,咳嗽幾聲。王明後簡直看呆了,他沒見過這種事,他咕噥道:「這不就是撒潑嗎?」

  那老婦人怔怔的,她帶來的小孩如同發瘋般,就地打滾,只滾得撞在牆上,砰砰作響。這法院地面還很乾淨,滾了半天,這孩子身上沒半點灰塵。老婦人恍了一會兒神,這才匆忙上前拉他。就聽那孩子晴天霹靂般地一聲哭,悽厲地道:「他是殺人犯!我要他死!」

  他哭聲悽厲慘烈,一下子把我和王明後、包陽陽嚇了一跳。他祖母心驚肉跳,忙伸手拉他:「你這白眼狼,誰教的你!他可是你爹呀!」

  那老人聞言愣了一下,一把揪住小孩兒,他氣得想要打他,又下不了手,只能狠狠地跺腳。我發現工作人員拿又敬佩又同情的眼神關注著小男孩,他們心裡也不是滋味。老婦人見孩子不聽話,伸手就要打他。老人忽然攔住她。「你搞什麼喲?!」老婦人氣道,對丈夫發脾氣。

  「我搞什麼?」老人心裡又生出一股委屈來,埋怨道,「也都怪你!咱們的娃也不是生來就是壞的,他出去打牌,喝酒,你不攔他,你這個母親也有責任!」那老婦人怒叱道:「你還有臉講我?你這個做爹的可管過他一天!他小的時候,你和你媽就不讓我管,他吃飯往地上吐糧食,不肯好好吃,我罵他兩句,你們娘倆的一起來罵我……」老婦人就勢嗚咽地哭起來,嚎啕道:「我命真苦呀!」老人只得勸道:「我們有責任,我們做爹娘的都有責任!」

  風嗚咽咽地吹著,就像天上有神仙在哭泣。

  幾個工作人員連忙上來勸,說還沒開庭,事情還沒結論。工作場所,不要鬧!老人這樣才止了哭聲,茫然地望著空曠的大廳。他嘆道:「我們把這個小的給教育好,也算是對得起這一生了!」

  包陽陽看著他們,心下不忍,對我們小聲說道:「真可憐啊!」

  老王說:「別同情!對壞人的同情不可取!」他伸手指指辦公室里,小聲說道:「這跟剛剛那不是一個性質!向善的人的無可奈何,和一個人刻意向惡,還是有區別的呀!」包陽陽不能答。

  這天下午一審結束後,法庭宣布擇日公布。被告律師與公訴方的爭執點在於究竟是故意殺人還是故意傷害致人死。被告律師反覆表示,對方雖有傷害之意,但本質是賭債原因,沒有致死的意圖。可公訴方認為,行兇人員持尖刀利器,刺的傷口又多在致命部位,手段殘忍,所以算謀殺。之後過幾天的審判公告書中,法官認同了公訴方的定性,認定故意殺人,不過,認為兇手事出有因,因民間賭債引發,認罪態度良好,又不是累犯,其父母積極代為賠款;同時,被害人親屬不予諒解,故判處被告人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同時決定對其限制減刑。

  這判決下來,雙方誰也不服,彼此都要上訴。但聽包陽陽的話,這大概蓋棺定論了。「最少要坐二十年的牢!」包陽陽說。

  「這種人還不如死呢!」老王痛心疾首,「二十年後出來,他兒子三十多歲了,要照顧這麼個老子,還給社會帶來負擔,還要給低保,給補助!國家的補助金,是給那些老弱病殘,無法照顧自己人的,有這個錢,留給之前說的那種唐氏綜合徵、自閉症患者多好!養這種廢物,荒唐!」

  「他也不一定能活著出監獄呢?」包陽陽輕聲道,「監獄的病死率也不低呢!」當然,他這話沒人聽。我的腦海中還閃現出那天從法院裡走出來的場景。法官和公訴人員從審判庭內蜂擁而出,人聲嘈雜,之後歸為寂靜。大廳內冰冷冷的,整潔乾淨,鄧導夫人彎腰安慰著哭泣的蔡月貞。老王嘰嘰喳喳說著天氣,聽說過兩天這蹊蹺的風雪天氣就會消失,可當時依然不見回暖的跡象。而那兩個老人領著孩子,重新鑽進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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