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薇靜默片刻,暫時妥協:「好。」
她推門走進病房,跟眾人簡單說了報告上的情況。
大家全都放下心來,田香說明天中午要煲湯送過來,宋頌戴上老花鏡皺眉看著報告單,宋敏拉著宋時薇細問她醫生的說辭時,床上的人醒了。
早前宋唐從昏迷中醒過來一次,沒多久又迷迷糊糊很快睡著了,再醒過來時依舊很虛弱,目光遲緩著在床邊眾人臉上環顧了一周,最後定到了宋時薇臉上,渾濁的褐色眼眸似有濕潤。
宋時薇靜靜看著他,驀然有瞬走神兒。
他尋找她的目光,就像是她小時候在病床上醒過來時尋找他的一樣。
本能驅使著她的身體往前一步,俯身低聲說:「醫生說觀察幾天就可以出院了,不要擔心。你要喝水嗎?」
他闔上眼極輕微地搖了搖頭,似乎是還想休息。宋時薇動作很輕地給他蓋好被子,眾人見狀紛紛起身告辭。
送走長輩們後,宋時薇跟紀晏臣並肩坐在護理間外的椅子上。
窗外暮色降臨,緋色的霞光瀰漫染透天際。
房間裡一片深靜,兩人各自沉默靠在牆上,光影的明暗在兩張優越的立挺臉龐上氤氳交織,為這幅畫面蒙上一層質感極佳的晦暗氛圍。
許久,宋時薇低低開腔:「我上一次跟他一起在醫院,是我媽媽走的時候。時間過得好快,九年過去了。」
「今天上午他叫我回去吃飯,我拒絕了。」
她靜靜看著空中,狹長黑眸里漫著迷濛,「如果他今天情況很嚴重,再也醒不過來」
後半句話她沒有說完整,但紀晏臣懂她想說的是什麼。
如果她父親今天真的出事,她做不到坦然原諒自己,更無法面對從今往後每一年的這一天。
他低聲安撫開口:「很幸運,今天有驚無險。」
她後頸貼在牆上,良久,垂著睫怔然問:「你父母會吵架嗎?」
「肯定會。」
「兩個高冷的人也會吵起來嗎?」他彎唇自嘲:「我媽的性格很強勢,嘴也很刻薄,我跟我爸和我妹加在一起都不是她對手。」
宋時薇淺淺扯了下唇:「我媽也是這樣。她是工作狂,做事很強勢和專斷,但同時又很開明和幽默。她身上的魅力很矛盾,所以我時常對她愛恨交織。」
停頓片晌,她聲音越說越輕,「這幾年我好像逐漸能理解,我爸對她是不是也是這種心態。」
「他們倆在我六歲的時候離婚,因為之前真的幸福,讓我一直固執覺得他們還能複合,很拙劣的找學校里的各種藉口試圖讓他們兩個見面。」
「我媽一個人帶著我很辛苦,別人要給她介紹男友她看都不看就拒絕了。她的生活只剩下我和工作,所以當我突然聽到我爸要結婚的時候,我覺得我和我媽被背叛了。」
她語氣平靜:「其實這樣對他也不公平,他也有再追求幸福的權利。」
但即使是她現在明白了這個道理,也依舊做不到放下這段過去。
「有一次我一個人在家裡很餓,我媽又一直不回來,我想煮麵,結果不小心把廚房的鍋弄著了火,麵條都燒焦了。」
「當時我給我媽打電話打不通,在給我爸打電話的時候,我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那天掛了電話後她一個人在家裡大哭了一場。
從那一刻開始她明白,她的爸爸不再是她一個人的爸爸了。
「在他復婚之後我們很少見面,他叫我出去我也會找理由拒絕。」
「有一年我生日,那天我記得很清楚,空氣又悶又熱,馬上就要颱風,班主任拖拖拉拉留了我們半天才放學,他帶了很多禮物汗流浹背地站在校門外最顯眼的位置等著我,看到我時笑著跟我揮手,我站在人群里看著他,那一瞬間特別想哭。」
她無聲忍住了眼裡氳開的潮濕水霧,半晌,繼續娓娓道:「我想裝作沒看見他,但是他主動迎上來,給跟我一起的同學都送了小蛋糕。她們都很羨慕我,說我有這樣的爸爸太幸福了,可是,我更羨慕她們。」
她們的爸爸每一天都陪著她們,但她的爸爸只有這一刻屬於她。
「高中那年他接我從湖平回到蓉城,說以後這就是我的家。」
「他對我很好,像是要把這些年缺失的父愛全都補上。我也逐漸心軟,很愧疚這些年來自己的不懂事,沒有站在他的角度替他考慮。」
可是原本融洽的三口之家因為她的到來而漸生嫌隙,她多次在凌晨時聽到隔壁主臥壓低音量的爭吵,每一次的原因都是她。
起初的時候她很忐忑,後半夜會失眠直到早上,林蔓冷著臉摔門送兒子去上學,她尷尬坐在餐桌上,宋唐疲憊扯出笑臉安慰她說沒事,他們是因為弟弟的教育問題產生分歧,讓她不要多想。
爭吵和冷戰的次數多了之後,宋唐變得越來越沉默,不管是在妻子面前,還是女兒面前。
「半年之後,有一天他把我叫進書房,小心翼翼問我要不要去姑姑家。」
他這樣內斂清高的性格,不擅長交際,又很重視家庭。因此他跟媽媽這樣強勢的工作狂人格曾經互相吸引,但最終因為各自想要的生活不同而黯淡收場。
他很怕第二次失去他的婚姻,害怕失去他這個在接她回來前十年都其樂融融的家庭,因此他在極度的為難之下,最終做出了選擇。
她垂著睫,眼尾的潮濕慢慢在平靜到窒息的空氣中蒸發。
「我理解他,但是,也只能做到理解。」
因為她是被他捨棄的那個人,她沒有那麼寬廣的心胸。
原生家庭是她心臟最深處的一根刺,她拔不出來,也消化不掉。
平常視若不見地藏起來,欺騙自己已經放下了,但每次發作起來還是痛得入骨。
窗外的天光越來越暗,兩人低眸靜靜坐著,許久,身旁的人低沉開口:「有些事情,能做到理解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你跟你弟的關係這麼近,足以說明問題不在於你。其他不愉快的事情能放下就放下,放不下就算了。」
「人生苦短,與其苛求自己困在這一處,不如抬頭往前看別的風景。」
她低聲問:「你也是這樣嗎?」那些當年害他差一點喪命的人,他也是這樣強迫自己抬起頭朝前看嗎?
他沉默半晌,靜聲開口:「我有我的信仰,我知道我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朝著她走。」
每一次難熬的時候不斷重複對自己說,如果現在停下來了,就再也見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