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學校時,陳溺接到了母親潘黛香的電話。
天氣越來越冷了,北風呼嘯聲順著電話線傳到對方的耳朵里。
「啊喲,小九你怎麼大晚上還沒回宿舍。北方的風好大啊,昨天你爸爸給你送的冬衣穿了沒?」
「穿了。」陳溺剛吃過飯,慢吞吞地走在回寢室的路上。
潘黛香:「那你們這什麼時候放寒假啊?」
「還沒通知。」
「我忘記在你兜里塞幾瓶辣醬了,這為了過冬特意弄的呢。」念叨了幾句家常事,潘黛香「哎」了聲,「要不我讓你爸再給你送一次?」
陳溺很輕地皺了下眉:「不用麻煩爸爸,您直接寄快遞吧。」
「說什麼呢?給女兒送送東西哪裡算麻煩!再說了,你爸這不是正好去你隔壁市里進貨嘛,一舉兩得的事。」
潘黛香沒察覺到她的異常,問了句在門口抽菸的陳父下次去進貨是幾號。
陳溺在電話這頭安靜地聽著父母的交談,一開口仍舊在拒絕:「媽,真不用讓爸爸過來。」
潘黛香聽著有點不高興:「你這孩子是怎麼了?出省讀個大學連家裡人也不想了,養這麼多年都白養了……」
「我早就說過不要來我的學校了。」陳溺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個分貝,鼻間有些酸澀,嗓音聽著也不對勁。
潘黛香怔愣了下,終於反應過來:「是不是你同學又說什麼了?」
陳溺不想再說,要掛電話:「我上晚課去了。」
那端遲遲沒有回應,陳溺狠狠心直接掛了。
她知道陳母估計又要躲起來偷偷哭了,她真是個壞孩子,總讓媽媽傷心。
奶奶去世前那段時間,正巧碰上陳三願輸光了家財。
很長一段時間裡,陳溺很怨恨父親。
就因為他賭錢,為了滿足他一時的貪慾,本該擁有良好殯葬服務的奶奶連安葬費都要靠東拼西湊。
可她也看過陳父痛哭流涕,悔不當初的樣子。
生意瀕臨破產,他那時壓力也大,被人引誘幾句就去了賭場。
本以為能贏回點渡過危機的本錢,誰知道連棺材本賠進去還不夠。
有一個殘疾的父親其實也沒什麼丟臉的,只是被外人說出殘疾的原因時,陳溺連反駁的資格都沒有。
從中學開始,到現在。
總是這樣,為什麼像是成了她的污點一樣?
手機嗡嗡地響起來,是陳父打過來的電話。
陳溺深呼吸一口氣,清了清有些沙啞的嗓子,接起。
陳父語氣倒還如常:「你媽媽給你打包辣醬去了,地址是填學校就行了吧?」
陳溺坐在宿舍樓前的小亭子裡,指甲在石桌上磨了磨:「嗯,不要弄太多,吃不完。」
陳父應了句,沉默須臾後開口:「爸爸對不起我們小九,沒有做一個讓你驕傲的父親,沒讓你有一對光彩的父母。」
陳溺頓感艱澀:「對不起,爸爸,我不是那個意思……」
哪有這麼多光榮的父母,無功無過,把孩子養大已經是盡責了。
陳溺沒有怪他們的意思,只是他每次的出現,都會給她帶來不小的困擾。
她不想聽見那些圍在自己身上的閒言碎語,更不想聽見外人對一個改過自新的父親說三道四。
回到寢室,兩個室友躺在床上,一個打遊戲,一個在刷劇。
路鹿正坐在她的椅子上。
見陳溺進來,立馬把買了不久的芝士奶酪遞給她:「吃過飯了嗎?」
「吃了。」陳溺邊換了件睡衣,「你怎麼過來了?」
「坐這,坐這!我跟你說個事兒。」路鹿拍拍凳子,看上去很興奮,「就是昨天跑我們論壇發瘋那個傻逼你記得吧?」
「張勁濤?」陳溺正想解釋一兩句,被她截停。
路鹿:「對,那個人是不是在高中追你不成,惱羞成怒?所以就在那胡吹?」
陳溺聽著有點不對勁:「你是這麼想的?」
「我何止這麼想,我就是這麼跟那些人說的!」路鹿壓根不需要聽她辯白,自顧自地說,「你怎麼可能眼光這麼差勁啊,一看就是普信男發神經!」
「……」
她說到這笑了笑:「嘿嘿所以我江轍哥一大早蹲他們宿舍樓下,等一開門就衝上去把那什麼濤揍了一頓!」
陳溺有點懵:「他一大早?今天早上嗎?」
「對啊,我哥說你下午和江轍哥在一塊兒。」路鹿戳戳她,笑得晦澀不明,「可別說江轍哥沒告訴你啊。」
確實沒提過。
他甚至來找她時都是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看上去不在意這麼多無關緊要的過去,下午也只是想在VR體驗館裡陪她玩開心而已。
「他跑人學校去打人。」陳溺咬了咬唇,斟酌著措辭,「不會有其他事吧,萬一張勁濤和他結下仇怎麼辦?」
而且那還是體校,他這麼囂張沒被群毆嗎?
路鹿驚訝地看著她:「他是江轍誒!你擔心什麼,連那個張勁濤宿舍的門都是他舍友親自開的……聽說江轍哥過去的時候,他還在廁所做早操,哈哈哈哈!」
陳溺沒聽明白:「在廁所做早操?
路鹿笑得有點猥瑣,捂著嘴:「就是在擼.管!估計他這一生都要留下陰影了。」
「………」
笑罷,路鹿回歸正題:「你趕緊給我透露透露你和江轍哥到哪一步了?」
陳溺站起身,牽著她往外走。
等把人推到外面了,她抿抿唇關上門:「晚安鹿鹿,早點睡。」
「誒,小美人!!!!你還是不是跟我天下第一好了?」門外傳來路鹿氣急敗壞的拍門聲。
寢室里兩個聽了半天牆角的室友不約而同把腦袋探出來,互相笑嘻嘻地對視一眼,發出了想吃瓜的信號。
陳溺立馬捂著耳朵往浴室走:「奇怪,怎麼突然聽不見了。」
兩個室友:「……」
江轍把人打了一頓的事在其他人耳朵里並沒聽到什麼風聲,只是第二天下完課回宿舍的路上,張勁濤過來了。
他手上捧著束玫瑰說要來道歉,就站在教學樓下等著陳溺。
張勁濤出現時,眼睛那還有烏青,手臂也打著繃帶。
見到她小小地訝異了一把,套近乎地笑著把花遞給她:「陳溺,好久不見。」
陳溺抱著書,長髮及腰,站在他面前直接問:「是江轍讓你給我道歉的?」
「嗯。」他笑得有點諂媚,「怪我這大嘴巴,我們那都一兩年的事了,不應該拿出來說。」
「就算過去10年了,我記得當初也告訴過你吧。」
張勁濤聽出女孩聲音里的不耐和戾氣,連忙點頭:「我知道是誤會,你放心,我給他們解釋過了。」
陳溺看了眼手上的花:「玫瑰也是他讓你送的?」
「對。」
她往前走了兩步,聲音很輕:「知道他為什麼要讓你送玫瑰嗎?」
陳溺皮膚白,五官清秀,捧住束鮮紅玫瑰像個柔弱無害小仙女似的。人看上去又乖軟,很能讓人失去戒備心。
張勁濤下意識舔了舔嘴,順著她的話問:「為什麼?」
陳溺沒回答了,突然趁他沒防備一腳踹在他膝蓋上,直接把他踹跪下。
她揚高手拿著花直直地往他臉上摁,玫瑰荊棘上沒剪乾淨的刺沒入男生的皮膚血肉里。
張勁濤罵了句「臥槽」,昨天被打的骨頭還疼著,一下也沒反應過來。
等站直惱得邊罵邊要推開她時,陳溺已經被拉開了。
「操!」他動作幅度不敢太大,從臉上把幾朵爛的玫瑰花瓣移開,生怕碰著刺,「陳溺,你他媽別給臉不要臉!」
拉開陳溺的是傅斯年,擋在他們中間:「同學,你要是想在我校鬧事,那我可要叫保安了。」
其實張勁濤也忌憚著江轍,確實不敢還手。臨走時只是狠狠瞪了陳溺一眼,往地上吐了口痰。
周邊停下來的一小簇人看熱鬧:
「那人為什麼要帶著花來?」
「你沒聽說啊?那個男的追人沒追成,愛而不得,就在我們學校論壇上編故事說陳溺倒追他。」
「長那b樣還敢意.淫?嘔!誰會信人姑娘倒追他這種人啊。」
……
陳溺站在那好一會兒沒動,等圍觀的人散了,才甩了甩酸痛的手。
傅斯年把掉在地上的書幫她撿起來:「論壇的事我也看了,之前一直沒問你,叔叔阿姨現在怎麼樣了。」
陳溺接過書,道了聲謝:「就那樣,做些小本生意。」
傅斯年跟著她過來,像是有話要說:「我們大三下學期就要開始找實習了,平時也顧不上學校一些小八卦。不過前幾天我聽說了你和那個江轍好像走得很近?」
陳溺囫圇地回:「還行。」
「江轍他這個人……我也了解一點,花花公子富二代嘛,家裡有本錢給他玩,又長了張能迷倒小女孩的臉。」
傅斯年手背在身後,看著她平靜的臉有幾分晃神,定了定身形。
「你也知道他讓多少女孩芳心錯付吧,他命好,又貪玩兒。我認識的一個學姐就因為和他分了手,難過到連畢業論文都交錯了。學姐跑他那去求複合求了一個禮拜,他愣是連個眼神都沒給過,還大張旗鼓地和另一個女生談了起來。」
讓別人栽進去,自己卻能在感情里全身而退,這確實是江轍的本事。
陳溺靜靜聽著,沒其他反應。
傅斯年欲言又止,語氣帶著點引導的意味:「當然了,你肯定和她們不一樣。你自小就聰明,知道什麼人能深交什麼人不行,你是例外……」
「可是斯年哥。」陳溺聽到這打斷道,仰起臉看他時驀地笑了一下,笑容單純又青澀。
傅斯年一怔。
聽見女孩語氣漫不經心地否定:「我怎麼就會是例外呢?」
-
12月21日是冬至,安清市降溫降得很快。
昨夜還飄了大半夜的雪粒子,空氣潮濕寒冷,江轍回思瀾公館時還聽見了家裡保姆萬姨的咳嗽聲。
萬姨聽見機車的油門聲停在大鐵門那的聲響,忙迎上去:「小轍?你回來了。」
她在江家工作了近十年,已經是把江轍當親近晚輩看的人。
江轍把頭盔摘下來,捋了捋頭髮往裡走,朝她點點頭:「萬姨,我回來拿點衣服。」
「早上就都給你收拾好了,讓司機送你公寓去了。入冬這麼冷,你還穿這麼少!」萬姨嗔怪一句,又急著去廚房把還沒裝進保溫杯的長壽麵條端出來,「不過也還好你來了,省得我再往你那公寓跑一趟,還不一定能遇到你。」
江轍望了一眼那碗面,才想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
在萬姨的督促下,只好乖乖坐在那去吃。
外面客廳傳來行李箱的滑輪聲,江轍抬起頭。
是江父回來了。
父子毫無預兆地對上視線,江嶸點了下頭:「回來了。」
江轍沒搭理他,把面的最後幾口吃完,站起身準備離開。
「等等。」江嶸把手上的禮盒給他,「李言給你的,出差想起你愛吃這家老字號的電心,就特意囑咐我給你帶過來。」
客廳靜得仿佛能聽見針掉落。
萬姨忙打著場面話幫他接過來:「我給小轍放車上去,待會兒帶回學校吃。」
江轍攔住她的手,接過來直接丟進了一邊的垃圾桶里。冷笑一句:「您可真能挑日子來討我晦氣。」
聽著重物掉進去的聲響,江嶸皺著眉:「你———怎麼說也是李言給你的一份心意,你二十年的教養都哪兒去了?!」
「沒爹沒娘,我哪來的教養?」江轍扯了扯唇角,拿過紙巾擦了擦手,仿佛多碰一秒那東西都嫌髒。
萬姨不停地給他做著「少說幾句」的手勢,急得不行。
江轍也不打算在這和他呼吸同一個房子裡的空氣,出門前踹倒了被江嶸放在玄關的行李箱。
箱子是橙色的,顯然不是江嶸常用的類型。
他冷眼盯著箱子,聲線薄涼:「別說我沒提醒你,敢把人帶進這個屋,我一定讓那人橫著出去。」
身後江嶸被氣得不清,偏偏又無可奈何,憤憤道:「都一個瘋樣!和他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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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溺從北門那條街吃完晚飯,順路買了包貓糧去巷子口那。
平時其實也只是從那經過會扔點零食給那隻流浪貓,一來二去,只要是傍晚晚飯時間,那隻貓和她仿佛達成了默契一般。
後來不管陳溺會不會出校門經過那,那隻貓到點了就會蹲在大合歡樹下等著被來往學生投餵。
偏偏現在的小女孩餵流浪貓也喜歡好看的,那隻貓似乎之前在地溝油的下水道滾過一圈,燙爛了背上一大塊毛。
丑也就算了,脾氣也炸,見到路過的貓都要咋呼地去打架。
陳溺今天來得晚,流浪貓已經不在等她了。
她索性把貓糧灑在地上,也沒等那隻貓過來就打算先回去。
一抬眼,瞥見巷子口那停著一輛眼熟的機車。她往裡走了幾步,映入眼帘的是一地的菸灰。
江轍沒穿外套,身上只有一件黑色的低齡毛衣,長褲裹著修長的腿。他在抽菸,整個人很佛地倚著牆,偶爾被煙嗆地輕咳幾聲。
青白煙霧冗著他低垂漆黑的眼,那張臉華麗又頹廢。
陳溺是第一次看他抽菸,她其實不太喜歡年紀輕輕就是個老煙槍的男生,但這玩意兒果然還是得看臉和氣質。
她本來是沒打算暴露自己在這,怎料那隻流浪貓聞著味就過來了,又一次朝陳溺撲了過來。
貓叫聲和腳步一起響起,陳溺聽見他的動靜就抬起頭來了:「……好巧。」
江轍把菸蒂丟了,閒閒地邁著兩條腿朝她走過來,眉骨稍抬:「哪有這麼巧?」
陳溺抬腳蹭著那隻貓的耳朵,想讓它走遠點,邊解釋了一句:「我是因為順便過來餵個貓,不是來抓你抽菸的。」
瞧瞧這小學生式的話語。
江轍輕笑了一下,但也只是勾了勾唇角,眼裡漠然,看不出其他情緒。
「上回張勁濤那件事……謝謝了。」陳溺靠著牆糾結了會兒,決定投其所好,「你想不想去海洋館?」
「現在?」他興致並不大。
「有白鯨表演,還有這個。」陳溺說著,兩隻手放在腰間,手掌揮了揮,做了一個笨拙的走路姿勢。
江轍壓著眉骨,耐心地猜道:「老鷹?」
「……」海洋館哪來的老鷹,陳溺超大聲強調,「是企鵝!帝企鵝!」
她難得這麼大脾氣,好像被猜錯就受了極大侮辱似的。
江轍這次是真被逗笑了,胸腔微震:「陳綠酒,你到底在幹嘛?」
她沒好氣兒:「看不出來嗎?為了安慰你,我已經把自己快弄成弱智了。」
巷子口的風很大,天色暗淡下來。
路邊那盞路燈亮起,橘光照在兩人的臉上。
「為什麼安慰我?」江轍壓近她,骨節分明的手指擦過她臉頰,凸出的喉結上下滾動著問,「喜歡我?」
陳溺腦子空了一瞬。
從他問出口的那一刻起,好奇、不甘、勝負、無聊似乎已經全都滿足了,她心裡也知道應該到此為止。
可人活在世界上,總會有偏差,要費多少勁兒才能把自己一直保持在理性的軌道上?
江轍的臉一半陷在暗處,唇薄鼻挺。月色和夜色籠著他的眼睫,長指曖昧地圈住女孩頭髮。重複了一遍:「喜歡我?」
陳溺對上他深邃的眼,反握住他手指的那刻,淡聲反駁:「你說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