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清寧縣的病患都忽悠成功後,底下人如法炮製,將另外幾個縣的病人也集中到清平縣。
清平縣疫情極為嚴重,原本這病到第二日就症狀明顯,死亡率又是百分百,本不該傳得那樣快。壞就壞在,朝廷到來之前,清平縣民眾做了一件蠢事。
……他們聚集在一起,舉行了一場「送瘟神」的祭祀儀式。
在舉世都敬畏鬼神的時代,落後山野里的當地人尤為迷信,篤定瘟疫是由瘟神帶來的。只要將瘟神送走,災厄自然離去。於是,全縣民眾帶著家家戶戶的病人聚集到一起,對著擺著供品的祭台三跪九叩,嘴裡念念有詞,做著禱告。
衛斂聽聞此事時,太陽穴狠狠一跳。
……落在他眼裡,這簡直就是大型飛沫傳播現場、大型聚集性疫情.事故發生現場、大型凡人不要命作死現場。
可想而知,瘟神沒能送走,整個清平縣半數以上中招,除卻一些身強力壯的青年,幾乎全軍覆沒。
等到朝廷賑災隊伍到來,這裡已是屍骸遍地,亡魂漫天。
衛斂接管清平縣後,迅速做了隔離措施,將病人與健康人分隔開。病人全部集中到南邊,健康者暫居北邊,兩者互不接觸。病人由醫官來照顧,醫官照顧時全身都要做好防護。太醫則負責判斷每個病人的症狀輕重程度,來決定用藥的劑量。
有些家屬一開始並不願意和病人分離,有的病人也不願意乖乖配合,仿佛覺得被隔離就是判了自己的死期。還有的覺得醫官給他們喝的是毒.藥,是要毒死他們一了百了,故意打翻藥碗,打死也不喝。
太醫們都心疼死了。要知道病人這麼多,藥材本就緊缺,還要被有些人這麼浪費,他們心都痛得要滴血。
熬這麼多人份的藥也不容易。藥童不夠用,這些一把年紀的老太醫們都親自守著爐子,幾日來連軸轉,不少都累暈了過去。苦心熬出來的心血被這麼辜負,不心疼死也得氣死。
周禺山聽聞後,主動提出一個辦法。
那日,周禺山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周小山出現在清平縣的百姓面前,向眾人證明朝廷確實有法子救他們。
「父老鄉親們,我可以作證!你們是知道的,我娘也是得這個病死的,小山當初也得了病。我這幾日一直奔波在江州城裡跟狗官討個說法,那狗官現如今已經被公子押入大牢了,他們和以往迫害咱們的狗官不一樣!」周禺山高聲道,「小山是我妹妹,她也得了這個病,前段日子整條右胳膊都爛了,可現在!你們看看!小山,給他們看看。」周禺山說到這兒放輕聲音。
周小山自小足不出戶,第一次面對這麼多目光有些緊張,卻還是聽話地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自己的胳膊。
女孩子在外人面前袒露胳膊需要很大的勇氣,但為了拯救清平縣那麼多人命,她自願。
平民家長大的少女胳膊沒有深閨嬌養的千金小姐那般白皙細嫩,可上頭完好無損,沒有一點兒腐爛的痕跡。
原本群情激奮的百姓們安靜一瞬,使得周禺山的聲音愈發清晰:「你們看到沒有!她好了!喝了公子開的藥,她當天沒有再嚴重,第二日就淡了許多,如今第三日,她徹底好了!我和小山是你們看著長大的,我們不會騙你們!」
百姓呆滯片刻,隨即爆發出激烈的哄搶。原本對藥避之不及,如今卻又都一擁而上:「給我一碗!」
「我要喝藥!」
「這藥真能保證咱們藥到病除?!」
「不管了,給我也來一碗!」
「我也要!」
……
周禺山退回來,衛斂看他一眼:「做得很好。」
周禺山靦腆笑了笑:「公子救了小山的命,草民不過動了幾句嘴皮子,舉手之勞而已。」
衛斂低頭看周小山被毯子蓋著的雙腿,說:「我能治好她的腿。」
周禺山一呆。
「救人救到底。」衛斂輕輕笑了笑,「舉手之勞而已。」
周禺山雙眸顫動,立即跪下磕頭道:「公子大恩大德,草民當牛做馬都要報答!」
「不必。」衛斂垂眸。
「我說了,舉手之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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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幾日,事情開始慢慢步上正軌。江州政務暫時交由周明禮打理,衛斂則每日給周小山施針灸之術,伴以藥物調理,慢慢恢復她的雙腿,其餘時候也會關注疫情進展。太醫和醫官藥童們忙著給病人看診、煎藥、餵服,每個人都忙得熱火朝天。
然而治療的速度也實在趕不上病人死亡的速度。藥材有限,煎藥需要時間,照顧的人手又不夠,一切都有心無力。
清平縣每天都在死人,屍體堆積如山。只能說,情況比朝廷到來之前已經好了很多。可生死面前,人力依然渺小,他們能做的只是盡力去挽救。
那些屍體被衛斂下令一把火燒光,避免屍體成為新的傳染源。但此舉又遭到了死者家屬的抗議,他們認為人死後應當入土為安,焚燒遺體乃挫骨揚灰,無罪之人不應當得到如此對待。部分家屬聚集起來,要把屍體帶走埋葬。
有些士兵也不能理解這種做法,但因為衛斂這幾日建立起來的威望,他們選擇無條件服從命令,打算與抗議的死者家屬再次好好說道。
衛斂卻說:「讓他們帶走。」
士兵們一愣,讓開道路。
幾日後,消息傳來,那些帶走屍體的家屬都無一例外染上了瘟疫,而選擇把屍體留下的家屬則都安然無恙。
同日,士兵中發現部分人感染。究其原因,竟是因為曾偷偷摘下面巾透過氣。
至此,衛斂的命令無人再敢質疑。他說要焚燒屍體,也再無人阻攔。
所有事情都證明,公子才是正確的,他儼然成了眾人心中的神話。
衛斂將那些染病的家屬和士兵都送進了隔離區。如今有藥物治療,輕症病人很快就能康復。
但人手與藥材的不足,讓不少人從輕症拖成重症,直到死也沒能等來那碗救命的藥。
求生欲驅使下,人會變得自私自利。
隔離區出現了病人搶藥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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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卿這些天變得有些沉默。
他是個醫者,卻並沒有見過太多生死。他生在繁榮昌盛的永平,以往見過最大的病也就是給人治個頭疼腦熱。
可如今他每天都在面對生離死別。
看著夫妻陰陽相隔,父母白髮人送黑髮人,幼童失去雙親,無一不是人間至痛。任何擁有共情能力的人看著,也會覺得悲愴。
人手嚴重不足,徐文卿連日來都在照顧病人。昨日還與他說過話的病人,今天可能就被蒙上白布,抬出去燒成一捧骨灰。這樣的事發生多了,他甚至不敢再和病人說話了。
太醫們是與病人密切接觸的人群,即便千防萬防,也有不少太醫中招,從醫者變成了病人。能夠在太醫院有一定地位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身子抵禦能力本就不太好。縱然太醫病了第一時間就會服藥,還是有一名老太醫離開了他們。
那老太醫還是徐文卿叫過爺爺的,在太醫院亦算德高望重。
他離世那天,整個太醫院的人們都為他哀悼了一瞬,隨後壓抑住悲傷,繼續投入救命的工作。
衛斂無聲來到現場,對著老太醫的遺體輕輕鞠了一躬,隨後下令燒掉。
火光沖天里,徐文卿在一旁站了很久。
這件事好像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爹。」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對著父親眼眶微紅,「我原本覺得,我留在永平,不能幫上忙會很難過。可我發現我來了,卻還是救不了他們,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去,這好像更難過。」
徐太醫摸摸兒子的頭:「那再選一次,你還要來嗎?」
徐文卿點點頭:「要來。」
「我雖然救不了那麼多人……但至少還是能救一些人。」
徐太醫欣慰道:「我們徐家出了個好後生。」
兩日後,徐太醫在照顧病人中染上瘟疫。
徐文卿親自去照顧他。
徐太醫是輕症,身子骨也還硬朗,只要服上幾劑藥就能大好。然而徐文卿打算侍奉徐太醫服藥時,一個幾乎半身腐爛的中年大漢苟延殘喘地跑過來,用盡最後力氣搶走藥碗一飲而盡:「把藥給我!」
徐文卿一愣,憤怒道:「你搶藥做什麼!你都病這麼重了,這碗藥的劑量對你根本沒用!」
大漢猙獰道:「總好過沒有!憑啥你們就能先喝藥,老子等到快死了也沒見到藥!」
徐文卿一噎:「現在藥材緊缺,需要時間熬,再等——」
「再等老子就死了!」大漢冷笑,「怎麼?你們的命是命,我們的就不是?」
徐文卿被氣得臉通紅:「可我爹病好了還是要救你們的呀!他是為了救你們才生病的啊!」
大漢蠻不講理:「既然是為了救我們,那把你爹的救命藥讓給我不對嗎?這是他應該的!」
徐文卿突然就無言以對。
眼睜睜看著那名大漢揚長而去,徐文卿打了個寒顫。
這個純善的少年開始懷疑自己學醫的意義了。
他發現他救得了人命。
卻治不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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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大漢最終還是沒能活下來,輕症的藥對他無效,他還是死了。
徐文卿去熬了另一碗藥,給父親喝下。徐太醫康復後,又馬不停蹄地投入了拯救病人的行列。
徐文卿越來越沉默,又夾雜著一絲冷漠。他好像有了心結。
最近又發生了一場鬧劇,有個清寧縣的病人治好後被送了回去,她的兒子卻不願意接收這個老母親,反而嚷嚷道:「金子呢!誰要這個老不死的?我要金子!」
「不給我金子我就要鬧了!你們朝廷走狗怎麼能言而無信!」
悲哀又可笑的是,這樣的事發生不止一例。
「公子,外頭不少人聚集起來在鬧,說要給他們金子,鬧得特別厲害……」侍衛遲疑道,「要不……咱們就給他們罷?」
畢竟公子確實這麼承諾過,而且他們也不缺那幾兩金子……
徐文卿在一旁冷笑。人都是貪得無厭的,他們能夠壞到什麼地步,他這幾日早已見識到了。
衛斂反問:「你真覺得,救人性命又授人黃金,是有道理的?」
侍衛忙道:「自然全無道理!可他們那麼多人都在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記住,沒道理就是沒道理,不是無理取鬧的人多了,就該站在他們這邊。」衛斂溫聲道,「你信不信,今日順他們一回,日後人人效仿,皆妄圖天上掉餡餅,反叫真正本分的人傷了心。」
「賑災銀兩雖多,自會用來安撫難民。江州如今百業待興,用錢的地方多了,卻絕不該用在此處。」衛斂語氣平靜,「傳令下去,凡尋釁滋事者,押入大牢七日。煽動人心者,杖三十。屢教不改者,殺無赦。」
「是!」
徐文卿一怔。
他靜靜注視衛斂精緻的眉眼,忽然感到眼前這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青年有種溫柔而強大的氣息。
然後衛斂側目看他,微微一笑。
「徐太醫說,你最近似乎有心事。」
徐文卿神色微變。
想不到自己那點心思還是被爹看穿了……
衛斂轉身:「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