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越遲遲不開口,衛斂的心漸漸沉下來。
說不清是什麼滋味,難過或是失望,伴隨著身上的疼痛,莫名有些諷刺意味。
他有些疲憊。
似乎一切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
姬越回過身,拿著藥丸回到床邊,遞給衛斂:「這就是解藥。」
衛斂氣得不想說話,也不想吃。
姬越面不改色地解釋道:「這解藥連續服一年,毒性便自動解了,沒別的藥。」
衛斂抬頭,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真的。」姬越誠懇道。
衛斂狐疑:「那你如何控制那些暗衛……?」
「他們不知道,每過一年,孤交給他們的,不是解藥,是新的毒.藥。如此,便能再控制一年,循環往復了。」姬越現場扯謊,臉不紅心不跳,「這是個秘密,孤只告訴你啊。你別說出去。」
他在心裡說著抱歉。
不想和衛斂因為此事鬧僵,便只能如此欺騙。
他其實也想清楚了。衛斂現在選擇瞞著他,或許是因為還不夠喜歡他。
沒關係的,再給他一年時間,多培養培養感情,他相信衛斂那時候就不會再騙他了。
到時候,他就將真正的解藥神不知鬼不覺地替換上去,徹底解了衛斂的毒。索性那毒只要按時服藥,也並無副作用,若能藉此給自己爭取到一年時間,何樂而不為呢?
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衛斂到那時依然瞞著他。
姬越眸色黯了黯。
若是那般,他大概會很難過。
但他依然會將真正的解藥給衛斂。
如果一年都打動不了一個人完整的心,那麼他會放衛斂自由。姬越不願強求,也不想將衛斂囚於牢籠,無論對誰都是一種痛苦。
但姬越仍是有那麼一點私心,想要足夠的時間爭取一下,讓衛斂敞開心扉,徹底接納他。
一年,就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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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斂:「……」
如果真是這樣,那些被騙得團團轉的暗衛真是好淒涼。
對於姬越的話,衛斂信七分,保留三分。
七分是出於對姬越的愛,三分是留給自己警惕的本能。
否則換了其他人,衛斂從來都是半點兒也不信,自己去查證的。
不可否認的是,心裡原本的鬱結突然輕鬆很多,就在姬越的一句話里輕飄飄飛走了。
他要的只是這句話而已。
不是解藥,而是姬越的坦誠。
只是仍然不能承認今晚和姬越交手的那個人是自己。
師傅曾言,未滿弱冠鋒芒畢露,將有亡命之相,衛斂一直謹記這一點。
如今離他及冠之歲不足二月,再忍個兩月,他便無需再這般裝模作樣。
衛斂惜命。孑然一身之時,便竭盡全力想要活下去。而今世間有了牽絆心愛之人,就更不想死。
也不會拿此事冒險。
兩人各有心思,面上表情卻都是天.衣無縫,任誰也瞧不出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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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斂一聲不吭地吃了藥。
姬越想通了,也就不再糾結衛斂對他還有所隱瞞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轉而關心起衛斂的身體。
他今夜心情糟糕透頂。
那燕國侍女咒了衛斂一聲死,姬越都能將人一箭穿心。呼延可牧刁難幾句,姬越就敢將整個陳國使臣團送進牢房。若真有人傷了衛斂,姬越必然是要將人碎屍萬段的。
可到頭來,偏偏是自己。
衛斂本就生得羸弱漂亮,弱不禁風的身子骨靜靜倚在榻上,精緻蒼白的容顏毫無血色,垂首不語的模樣安靜得令人心疼。
雪白脖頸上血痕刺眼,鎖骨之上同樣傷痕累累,纏著繃帶的胳膊姬越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了。
縱然知曉他其實並不弱,可是個人都會疼的。
姬越忍不住問了句:「還疼嗎?」
衛斂:「……」
廢話,他又沒痛覺失靈。
姬越很不好受,又不敢表露出自責,模樣看起來比衛斂還委屈。
「剛才太醫給你包紮,你都沒喊過一聲。」姬越悶悶不樂地指出來。
衛斂曾說過,他很怕疼。
但事實上,他可真是狠極了。
對自己都下得了手。
只是這樣堅強隱忍的衛斂讓姬越更加心疼。
姬越還記得和衛斂第一回行那事時,衛斂疼得厲害,卻硬是咬著手背,咬出血來都不肯吭一聲。
他一看青年雪白手背上極深的兩排牙印,半惱地按住人手腕,命令他不許咬。衛斂便伏下身子,抓皺了床單,音節被撞得支離破碎,仍是不肯開口討一句饒。
事後衛斂半睜的眸子中霧氣翻湧,身子疼得發顫,卻不肯落下一滴淚,始終透著一絲倔強。
姬越那時便知道,這個嘴上說著怕疼的青年其實隱忍到了骨子裡。
不過榻上的事多來幾回就熟了。後來姬越將衛斂睡服了,尤其是醉酒的衛小斂,乖得不像話,軟得不得了。平日裡的一身硬骨頭都化成一汪水,毫不壓抑地低泣,求饒,放浪,還會肆無忌憚地抱著他撒嬌喊疼,生氣了就敢將他踹下床,高興了就會送給他一個吻,眉梢含笑,眼中有光。
至少在榻上,衛斂算是在姬越這裡解放天性了。
平心而論,姬越喜歡這樣的衛斂。
不是喜歡他的放蕩,而是喜歡他感到疼痛便喊,受到委屈就哭,承受不住就求饒,從不會將任何事都壓在心上。
姬越都依他的。
堅強是好事,能忍亦是品質。可在他這裡不需要。衛斂不需要在他這裡強撐什麼、隱忍什麼,那都是受過苦的人才需要學會的東西。
姬越想送給衛斂天底下所有的甜,比如兔子形狀的糕點,比如上元夜裡的糖葫蘆,比如那一碗熱氣騰騰的芝麻湯圓。
可他到底還是讓他受苦了。
苦在他親手刺去的那一劍。
如此,怎能不令人難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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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斂察覺出姬越情緒低落,只當他在為自己受傷而難過。
他認真道:「我那是疼得說不出話。」
他說得半真半假。
衛斂不喜歡疼,可也同樣耐得住疼。
他可以為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跟姬越調侃撒嬌,也可以一聲不吭地承受無法言說的大事。
這點程度不算什麼。
姬越心道你騙鬼呢。
這事他除了自責難過,更多的就是生氣。
尤其是看到衛斂脖子與腿上的傷,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那兩道傷絕對是衛斂自己製造的。
這麼不把自己的身體看在眼裡。
偏偏姬越還無法發作,只能獨自生悶氣。
「再說了。」衛斂注視他的胳膊,「你不也跟沒事人似的?」
姬越自己都是個傷員。
衛斂是很想掀開姬越的袖子看他到底是個什麼情況的,可一來他自己也行動不便,二來他也不能暴.露醫術幫不上什麼忙,三來姬越的傷自有一堆太醫圍著轉,沒他什麼事。
還是不摻和了。
能跑能跳,沒死就行。
平白被刺了一劍,衛斂也是有點怨氣的。
「孤身經百戰,受過的傷不知凡幾,和你能一樣麼?」姬越沒好氣道。
衛斂哪怕是破個口子他都要如臨大敵的。
衛斂客氣道:「那也請陛下回宮早些歇息,臣要睡了。」
姬越:「你就這麼急著趕孤回去?」
衛斂訝然:「不然您還想留下來?」
他輕嘆一口氣,十分哀戚:「恕臣身體有恙,無法伺候陛下了。傷筋動骨一百天,未來百日內也不能服侍陛下了。」他極力藏住語氣里按捺不住的興奮,「您還是回去罷。」
他忽然想起來了。他受了傷,姬越也受了傷,他們就可以禁慾了!
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好事!
儘管一開始是衛斂勾著人上榻,可後來姬越食髓知味,折騰得狠了,衛斂也很惱火。
難得可以光明正大地休息,衛斂十分開心。
他忍了忍上揚的嘴角,真誠道:「陛下也要早日康復。」
姬越看著戲精上身的衛斂,無語凝噎。
別以為孤聽不出來你很開心。
姬越快氣笑了。
他轉身:「孤走了。」
衛斂恭送:「陛下慢走。」
姬越忍不住回頭:「孤真的走了。」
衛斂頷首:「慢走。」
姬越走到門邊,又忍不住回了次頭:「孤……」
衛斂面無表情:「走快點兒。」
「……」姬越說,「那你好好睡啊,別壓到傷口,記得按時換藥,這幾天不要下地,宮裡的事也不需要你操心了……」
他樁樁件件地叮囑著,比宮裡的老嬤嬤還操心。
衛斂直接埋進被子裡不理他了。
姬越靜靜望他良久,推門走了出去。
-
外頭夜涼如水,冷風撲面。
姬越心頭沉甸甸的。
再怎麼插科打諢,也難逃自責的侵蝕。
他哪裡看不出來。衛斂表面沒事人,臉白得跟紙一樣,還將受傷較重的左臂藏在被子裡,不讓他看見。
一定很疼。
姬越還不敢當著人的面紅了眼,衛斂還沒哭呢他先哭上,也太丟臉了。
他遊魂似的飄回養心殿,進門第一句是:「拿酒來。」
李福全一愣:「這麼晚了……?」
這都什麼時辰了,不好好睡覺養傷,喝什麼酒啊?
「讓你去就去,少廢話。」姬越低聲,「孤要借酒消愁。」
李福全:「……諾。」
……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李福全望著窗前月下飲得快酩酊大醉的姬越,一臉焦急:「陛下,快別喝了。」
若單純喝酒倒也無妨,可陛下明顯是心裡藏著事,悶著不說。
姬越晃著酒杯,鳳眸瀲灩,半是微醺:「李福全,若這世上有人騙孤,孤該當如何?」
這還用答麼?李福全果斷道:「欺君之罪,罪該當誅。」
「不可!」姬越立刻否決,「孤捨不得。」
李福全一驚。
能夠讓陛下捨不得的……也就只有那位了罷。
李福全輕拍了下自己的嘴,懊惱自己多嘴。
敢情是陛下和衛公子鬧矛盾了?
「孤也騙了他……孤騙他那藥……要一年才能解。」姬越突然低笑出聲,闔了眼趴在桌上,「孤想他留下來。孤好怕他走了。孤今日還傷了他,他會不會生氣啊……」
李福全開始聽不懂了。
這都啥跟啥?
不過他能看出來,陛下很難過。
陛下幼時與母妃雲姬感情深厚,前一日還在和雲姬約定明日要去玩雪,當晚就親眼所見雲姬被人推入井中。
後來陛下養了一隻兔,悉心照料,好生餵養。那養不熟的兔子卻奔向太后懷抱,當晚就被陛下下令端上餐桌。
再後來陛下喜愛一隻鷹,那鷹就被太后用來要挾,最後被陛下親手射死。
陛下甚少有喜愛之物。但凡有,最後總是要離他而去,不得善終,故而其後也再不敢有心愛之物。
他若是有了一個心上人,必定心心念念,小心翼翼,生怕那人也同以往那些人和物一樣離他而去。
小心過甚,以至於連一句問詢都不敢。
李福全猜想,應當是今日衛公子受傷一事讓陛下受了刺激。陛下身邊危機重重,與陛下親近之人也總是時刻陷於危險之中。陛下該是怕衛公子與雲太后、那隻鷹、那隻兔一樣,又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離開他。
他今日之擔驚受怕,皆因往日之痛不欲生。
李福全小心勸道:「陛下,衛公子不會生您的氣的。」
「他一定是生氣了。」姬越鬱郁道,「他都不理孤。」
「衛公子是嘴硬心軟。」自陛下獨當一面後,李福全鮮少看到姬越這般脆弱的模樣,他著急得團團轉,突然想到什麼,說,「陛下,實話告訴您,公子知曉您舊日有失眠之症,特意吩咐過奴,將您殿中的香調成楚國安神秘方,為的就是他不在您身邊時,您也能安然入睡。」
「那件五爪金龍祥雲玄袍是您最愛穿的衣裳,被浣衣局宮人不慎洗破一個洞,是公子親手拿針線縫補上的。」
「還有每日您去看公子,公子對您仿佛毫不在意。可您不在時,公子一天要問好幾遍您的行蹤。若得知您在與大臣議事,他便從不打擾,只是嘆聲宮裡無趣。若您無他事,公子便會起身去找您,說與您在一起才有樂子。」
「……這些事,公子只說是微不足道,從不讓奴說。」
有些事情,便是他也做不到如此心細。
「公子是楚人,奴開始確實對公子有些偏見。便是在這一日日的細水長流里,才漸漸改觀。」李福全嘆道,「陛下,您大可不必憂慮。」
這世上,無人比衛斂更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