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規

  自那日姬越從鍾靈宮二度奪門而出,一連幾日都不曾見他。宮中流言四起,都傳是陛下嘗了一個月,新鮮勁兒過去,衛公子已遭了厭棄。

  長生與長壽一邊歡喜他不必再日日侍奉秦王,一邊又憂心公子失寵,會不會被秦王秋後算帳,性命不保。

  唯有衛斂從頭到尾十分淡定。

  他知道那人臉皮子薄,當日昏了頭險些要了他,回過神來估計是無顏見人,這些日子才躲著他。

  秦王還是秦王,一點兒長進也沒有。

  衛斂如此想著,唇邊卻含了絲輕淺的笑意。

  及至大年初七,秦王忽然下了一道聖旨,讓宮中那些猜測衛斂失寵的謠言都戛然而止。

  「應天順時,受茲明命:侍君衛斂,性行溫良,謙遜賢德,允恭克讓。著即冊封為貴君,位同貴妃,掌鸞印,賜代理六宮之權。欽此。」

  衛斂靜靜聽完,神色毫無波動,末了才道:「謝陛下恩典。」

  性行溫良,謙遜賢德,允恭克讓。

  這些詞一個字都跟他搭不上邊。

  秦王也怪會胡說八道的。

  秦王不敢見他,就索性拿一塊鸞印破開外面關於他失寵的傳言。

  裝死得很徹底啊。

  李福全尖聲朗讀完聖旨,笑容滿面地將絹帛遞到衛斂手中:「恭喜貴君。」

  「有勞公公傳旨。」衛斂起身,接過布帛收好,「陛下先前有令以公子相稱,公公仍是按原來的罷。」

  無論侍君還是貴君,衛斂還是更喜歡公子這個稱呼。

  歸根到底,他不喜歡成為任何人的附屬。

  李福全一愣,隨即道:「諾。」

  李福全這頭剛出了鍾靈宮,衛斂受冊封的消息就傳遍王宮,讓這些天的傳言不攻自破。

  什麼失寵?這是寵上天了啊!

  秦國後宮同樣設一後四妃三夫人,往下無數姬妾。與楚國四妃封號自行擬定不同的是,秦國以貴、淑、賢、德為號。其中又以貴妃為尊,位同副後。

  貴君之尊,不言而喻。

  更重要的是,陛下連代理六宮的權力都交給了他。一般而言,掌鳳印主理後宮的是王后,貴妃則掌鸞印協理六宮。但中宮無後,便是由衛斂全權掌管,名義上是貴君,權力堪比王后。

  這份榮寵,可比之前的百般賞賜重多了。

  代理六宮其實不是什麼輕鬆的差事。正常情況下,不僅每日卯時不到就得起床,梳妝打扮迎接眾妃妾晨昏定省,還要打理宮中大小事務,熟背三千條宮規。宮裡頭誰誰犯了事要她處理,妃子之間爭風吃醋也得請她裁斷,又要公平公正不偏不倚,又要八面玲瓏暗合君心,稍有不慎就能得罪人。要是鬧出人命就更慘了,首先就得認一個治下不嚴之罪,哪怕自己跟這件事根本沒有半枚銅錢關係。

  此外哪個高位妃子生辰、命婦入宮覲見,或是逢年過節,需要舉辦大型宴會,都得一手操辦。上上下下流程無數,若中間哪個環節出了紕漏,又得第一個請罪。

  如此吃力不討好的大.麻煩,卻是往昔後宮妃妾們趨之若鶩的肥差。麻煩算什麼?她們要的是權柄,這才是可以讓人真正安心的東西。

  不過這些問題,在本朝都不是問題。

  秦王后宮裡除衛斂外壓根沒別人,這簡直是一個給他鍍金的閒職。

  ……倒也不盡然。

  衛斂望著從桌案上長長長長的……一直拖曳到門邊的竹簡,鎮定地問:「這是什麼?」

  司禮女官回答:「宮規。」

  衛斂眉心一跳。

  他修長的手握起竹簡,似不經意地掃過竹簡上的墨跡,一邊將其慢慢捲起收攏:「女官此乃何意?」

  「宮規共計三千零六十一條。」司禮女官正色道,「公子身為貴君,理當做後宮表率,將宮規牢記於心。」

  衛斂垂眼看著,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司禮女官鄭重道:「望公子在一月之內將三千條宮規熟記,下官一月後再行抽查。」

  這也是歷來的規矩。

  但凡掌鳳印或鸞印者,都得將宮規記牢,上行下效,方為得體。古來妃子們對金印求之不得,豈會在意背這些東西,縱是挑燈夜讀也得將規矩都銘記於心。

  三千條宮規太長,人一時半會兒也記不住,通常都會給一個月的背誦時間。利字當頭,無人敢說做不到,咬著牙也得一字一句給記下來。

  衛斂仍是卷著竹簡,動作不緊不慢:「可後宮裡只有我,我做誰的表率?」

  表率是做給一眾妃妾看的。秦王又沒有妃妾,他做給空氣看麼?

  司禮女官毫不猶豫地回答:「陛下日後自會選家人子充盈後宮,屆時將由公子主持選秀。」

  衛斂手微不可察地一頓,語氣很淡:「哦,是麼?」

  這話里似含著微微冷冽,讓司禮女官脊背一寒。

  她再定睛看去,青年仍是垂目慢條斯理地整理著竹簡,模樣溫潤至極。

  她緩了口氣,繼續說下去:「陛下已賜公子代理六宮之權,選秀一事,自然交由公子處理。那些家人子的規矩,也該由您來教導。所以您得——」得先背好這些宮規。

  衛斂已將竹簡收好,捲成厚厚一筒,隨意擱到桌上。

  敲擊出一聲重響。

  司禮女官一個激靈,竟有些不敢再說下去。

  她在宮中多年,早已混成個人精,等閒之輩那些心思都瞞不過她。可眼前的年輕人卻讓她捉摸不透,甚至隱隱感到畏懼。

  這種感覺……她原本只在陛下身上感到過。

  她垂首,以為青年要發怒。平心而論,她之所以敢如此放肆,不過是仗著衛斂不敢違抗宮規。可若真計較起來,一名貴君想要發落一名女官,那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誰知衛斂卻道:「我記下了,你抽罷。」

  司禮女官:「?」

  ???

  記下什麼?

  司禮女官一愣:「您說什麼?」

  衛斂瞥了眼案上的書簡,言簡意賅:「宮規。」

  司禮女官:「???」

  他是什麼時候記下的?!

  「您還不曾閱讀過……」

  「方才不是閱覽了一遍麼?」衛斂疑惑地望著她。

  司禮女官更加疑惑:「?????」

  您方才分明只是將那竹簡卷收起來啊!

  就這麼幾息的功夫,連掃一眼都嫌倉促,三千零六十一條宮規,怎麼可能記得下來?

  他甚至還在分心同她說話!

  衛斂見司禮女官一臉不信,隨口便道:「一,不可目無王法。」

  「二,不可以下犯上。」

  「三,不可夜不歸宿。」

  「四,不可……」

  衛斂足足說了二十六條,司禮女官的臉色逐漸從不信,到震驚,再到懷疑。

  懷疑人生的懷疑。

  「等等。」司禮女官叫停,「敢問公子,第七百三十一條為何?」

  三千宮規冗長,若是一條一條說下去,就是說到天黑也說不完。

  從中間抽背,才是最佳的檢驗方式。

  衛斂不假思索:「欺上瞞下者,可施拔舌之刑。」

  司禮女官緊接著問:「宮規第九百零二條。」

  「時過宵禁夜不歸宿者,杖三十。」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條。」

  「不分尊卑出言不遜者,笞二十。」

  「第兩千八百七十四條。」

  「宮女與人私通,賜死。」

  ……

  無論司禮女官問什麼,衛斂都能夠對答如流,且毫不猶豫。

  到最後她的臉已經有些木了。

  衛斂有禮地問:「還問嗎?」

  司禮女官:「……」

  說是宮規,實則就是一部刑法大全。前面七百條是條條框框的約束,後面則都是違反這些約束的懲罰。

  束縛的都是宮裡的人。

  落在衛斂眼裡猶如一紙空文。

  畢竟真要說起來,以下犯上的事他做盡了,夜不歸宿更是秦王帶頭違反。

  記這些破規矩做什麼。

  擺在腦子裡都嫌占地方。

  司禮女官表情怔忡,看起來還沒有回神。

  她一副如在夢中的神情,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這份宮規,您是事先背過麼?」

  掃一眼就能悉數重複,這未免也太恐怖。

  衛斂溫和地看著她:「我以為一目十行兼之過目不忘是人的必備技能。」

  司禮女官:「……」

  儘管衛斂的語氣很溫柔,她還是覺得她一定是被嘲諷了。

  她壓下心中震驚,明智地選擇跳過宮規這個話題,進入下一個:「公子,六國使臣預計將於十七日抵達永平,屆時將舉辦國宴為各國來使接風洗塵。您現在就可以開始準備……」

  衛斂淡淡抬眸:「哦?」

  司禮女官眼中有驕傲之色:「陛下平定天下,五國皆臣,每年年初都會派遣使臣前來納貢,今年又多了楚國——」她突然緘了聲,猛然意識到眼前人是楚國的公子。

  「下官失言。」女官聲音驟低,面露驚惶。

  衛斂眉眼未動。

  仿佛那戰敗的不是他的母國。

  國宴不比家宴,茲事體大,衛斂能插手的事不多,也就打扮得光鮮亮麗往秦王身邊一坐罷了。

  司禮女官見衛斂無甚反應,才放下一半心,又令宮女呈上幾件華麗宮裝,恭謹道:「國宴當日,公子需盛裝出席。這是宮中製衣坊連夜為公子趕製的衣裳,符合貴君的規格與身份。恕下官多言,縞素白裳在楚國或寓意純白無暇,在秦國卻等同披麻戴孝,視為不祥。各國有風土人情,公子既已入秦,便該入鄉隨俗,切莫穿這身不合規矩的衣裳了。」

  衛斂看著宮女展開的一件件華服,赤橙黃綠青藍,獨獨少了秦王不喜歡的紫色。

  宮裝自是針腳細密,綢緞珍貴,樣式華麗,卻也因此過於浮誇,像一隻五彩斑斕的花孔雀。

  衛斂內心是拒絕的。

  他搖頭嘆道:「可陛下喜歡我穿白衣。」

  姬越自然是不曾這麼說過,可難道司禮女官敢去問麼?

  他穿了這麼多天白衣秦王都不曾置喙,可見秦王本身也不在意這點細枝末節。他又何必遵守。

  司禮女官:「……那就不必換了。」

  陛下心意面前,規矩都是浮雲。

  _

  如此又過了幾天,直到正月初十。

  衛斂倚在榻上,看書看到一半就失了興趣,興致缺缺地嘆了口氣。

  「公子,您怎麼又嘆氣了。」長壽無奈。

  衛斂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下去,將書蓋在臉上,懶洋洋的聲音從書底下傳出來:「沒意思。」

  這宮裡頭太沒意思了。

  也就只有那麼一個有趣的人,卻也許多天不曾見了。

  ……不妙,他為何會想起那個狗皇帝?

  「您這些日子常常出神,像是盼著什麼人似的。」長壽奇怪道,「您在等什麼呀?」

  盼著什麼人?

  衛斂一怔。

  他對誰都從無期許,怎麼會盼著別人。

  肯定不是在盼人。

  衛斂坐起身,放下書,認真思索了一會兒,終於找出個理由說服自己。

  他說:「我在盼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