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

  衛斂半年前寫下這封信時,原是為自己留的一條退路。

  彼時他與姬越尚未坦誠相待,解藥的事也尚未解決,心裡都留著最後一道防線。他便傳了這封信,日後姬越若是負他,他待過了二十歲生辰不懼死劫後就回楚國去,踹了楚王自己當王,專門和姬越作對,叫他知道自己可不是好惹的。

  他一直都有稱王的本事。

  若他與姬越一直好好的,便不回來了。那時衛斂想,若日後他一直不曾回來,留在秦國放棄王位,大概便是愛姬越很深了。

  只是未想到兜兜轉轉,衛斂還是回了楚國,卻不是和姬越鬧了矛盾,而是甘願陪他一起戎馬生涯。

  衛斂比當時想像的更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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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室內,趙老將軍見到衛斂,立即單膝跪地:「老臣參見公子。」

  衛斂上前一步將人扶起:「將軍請起。」

  「老臣與將士們,早已恭候公子多時了!」趙老將軍激動道,「只等公子回楚,便可率兵直入王宮,擁公子上位!」

  趙老將軍曾是楚國的護國將軍,一生對楚鞠躬盡瘁,忠心耿耿,在軍中聲望極高,還有一支親訓的精兵所向披靡,堪稱楚國戰神。臨老卻遭楚王忌憚,安了莫須有的罪名滿門抄斬。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他一生忠君為國,接旨後也未起兵造反,只是心如死灰。

  時年十七歲的衛斂夜闖天牢,迷暈守衛,將趙氏一族直系血脈救出,替換上幾個點了啞穴、易容過後的罪大惡極卻逍遙法外的惡人,偷梁換柱、瞞天過海。

  至於那些旁系血脈,人數過多,目標太大,衛斂沒能救下來。

  自那以後,趙老將軍徹底對自己效忠的楚王寒了心,轉而將公子斂視為新主,欲要擁護其登位。

  趙老將軍在朝中提拔過眾多武將,三軍更是聽命於他。楚王滅趙氏一門已是失了人心,只待其出面,振臂一呼,另立新主。

  那時衛斂還記著「弱冠前不可鋒芒畢露」的預言,婉拒了這個提議。包括後來赴秦為質,都沒有動用趙將軍這張王牌。

  而今總算派上用場。

  這些年趙將軍一直沉寂,昔日的人脈卻還在。他親自訓練出來的精兵被分散各地不得重用,如一盤散沙。半年前接到衛斂密信後,他便暗地裡聯繫舊部,集結兵力,靜候公子回歸。

  如今楚國大軍傾巢而出,對抗秦國,良城正是最容易攻陷的時候。戰爭號角一打響,趙家軍早已準備就緒,隨時準備殺入王宮。他們為今日謀劃多年,又有喬鴻飛這個太尉相助,傾覆一個腐朽的王朝易如反掌。

  「燕、魯、楚三國攻秦,看似人多勢眾,實則人心不齊。楚國早已無大將,如何能與秦王交戰?此仗交給衛邦打,必輸無疑。」趙老將軍對楚王已無尊重,毫不避諱地直呼其名,「若是公子執政,定能反敗為勝。老夫寶刀未老,尚能為公子一戰。」

  衛斂頷首一禮:「有勞將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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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這短短兩月發生了不少事,件件都能在史書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九月十七,公子斂回良,帶回秦國兵布圖。楚王大喜,廢太子焦,改立公子斂為太子。

  十月初五,楚敗於秦,十萬楚軍困於燕關嶺,堅守三日,宣布投敵。

  十月初十,楚王得知前方戰敗,勃然大怒,傳太子斂興師問罪,太子斂抗旨未遵,並以清君側為名,誅殺前往傳旨的宦官佞臣。

  十月十一,三萬精兵一夜之間包圍王宮,「已故多年」的護國將軍重現於人前,帶兵殺入王宮,討伐楚王昏庸無道,失盡人心。御林軍總統領得見護國將軍,當場放下武器,稱「昏君已不值得末將誓死守護,今後願輔佐太子殿下」。

  十月十五,太子斂即位,史稱楚熙王。其斥先王三十三條罪狀,狀訴其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上愧先祖下負萬民,幽禁於康泰殿。為護國將軍等忠臣平反正名,封太尉夫人衛湘為琅華長公主。下達停止金蓮台工程,減免賦稅等利國惠民政策十餘條,即刻成為眾望所歸,民心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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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鄄殿內,衛斂從窗口接下一隻信鴿,在爪子上取下一個小竹筒,展開裡面的信條。

  他垂目查閱長生從秦國傳來的消息——楚軍投降後,燕魯二國士氣大減,很快便節節敗退,而後又傳來三名大將遇刺身亡的消息,徹底一蹶不振,升了降旗。

  三將身亡,應是衛斂交給蕭聞他們辦的事成了。

  擒賊先擒王,衛斂顯然很懂這個道理。

  姬越正乘勝追擊,預備一舉拿下燕、魯兩國。

  衛斂看完,將紙條放蠟燭上燒了。

  楚國這邊也平定得差不多了,他是該回去找姬越了。

  如今正是十月末,十一月是姬越的生辰。去年衛斂十二月才遇見他,已是正好錯過一年,他不想再錯過姬越今年的生辰。

  他得在姬越生辰前趕回去。衛斂思忖。

  正此時,門外傳來一陣喧囂,女子高聲道:「我要見斂兒!」

  宮人不敢攔,畢竟這位可是新王的母妃。

  這一忌憚,就讓顏妃給闖進來了。女子氣勢洶洶地進門,見了俊美無儔的紫衣君王,她微微一愣,氣焰不覺收斂了大半,竟感到一絲侷促。

  楚國愛白衣風流,但以紫為尊。一身紫袍將青年襯得貴氣逼人,面容俊美,又比身為公子時多了為王的威嚴,眉宇間的凜冽竟讓顏妃陌生到有些不敢認。

  殊不知衛斂換上這一身象徵君王的紫袍時只有一個想法:姬越討厭紫色。

  不過反正姬越不會討厭他。

  衛斂問:「顏太妃有何事?」

  顏妃訥訥開口:「斂兒……」

  衛斂當太子時她還有些怨恨,覺得他是搶了衍兒的。可她沒想到衛斂這麼厲害,竟直接當了楚王……

  按理說,衛斂當了楚王,她這個母妃也該是太后。可她等了這麼久,連衛湘都被冊封琅華長公主了,她還只是一個太妃,衍兒也沒有受封王爺,自然按捺不住。

  這不就想著趕緊來修復母子關係麼?

  衛斂低頭,漫不經心道:「顏太妃慎言。」

  「孤與你,可毫無瓜葛。」

  顏妃臉色一僵,沒想到衛斂還記著這茬。

  她勉強笑道:「母子間哪有隔夜仇……」

  「孤的母親在陰司。」衛斂抬眼,「太妃也想去麼?」

  顏妃面容微變,打算直接拿輩分壓人:「陛下是不打算認我這個娘了麼?」

  「是太妃先要與孤撇清關係。」衛斂輕笑,語氣一如既往地溫和,「李夫人被打入冷宮,衛焦被廢為庶人。太妃與九王弟還能夠在宮中衣食無憂已是孤仁至義盡,莫再得寸進尺了。」

  衛焦幼時罵他是沒娘的野種,他回擊後被李夫人罰跪在雪裡一整夜的事,他可從未忘記。

  比起那對母子的下場,顏妃和衛衍已是衛斂手下留情的結果。

  他不報復他們,可也不會庇護他們。

  從此陌路人罷了。

  顏妃面色青一陣白一陣,終於明白眼前這位年輕的君王翅膀硬了,早已不是從前那個需要仰仗她的孩子。

  再留下來也是自討沒趣,顏妃慪著一口氣,憤然甩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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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段插曲沒被衛斂放在心上,他繼續凝神思索著該送姬越什麼生辰禮物。

  「陛下是在思索如何對抗秦國?」

  衛斂一頓,抬首就見趙老將軍大步進來,抱拳一禮:「臣參見陛下。」

  「將軍無需多禮。」衛斂對這位老將軍十分敬重。

  趙老將軍起身道:「老臣見陛下神色凝重,應是為秦王之事煩憂?」

  衛斂:「……」

  確實是為他煩憂,卻不是在思索怎麼殺了他。

  只是他該怎麼同趙老將軍說,他真的沒有想剷除秦王的心思呢?

  趙老將軍一直不曾問衛斂在秦國為質時秦王待他如何。這有什麼好問的?明擺了是不共戴天啊!自古以來就沒有質子和敵國君主能其樂融融和諧共處,一朝質子回國翻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是以趙老將軍至今以為,公子奪得王位,下一步就該是去找秦王報仇。

  見衛斂為難的模樣,趙老將軍只當陛下是擔心不是秦王的對手,信誓旦旦道:「陛下放心,強秦雖難以抵禦,但連續征戰多年,又先後進攻陳、梁,如今同時對抗三國,兵力分散,元氣大傷,已是強弩之末。只是先前楚國無良將,君王失人心,士兵不肯為其征戰,百姓不願搖旗吶喊,方才慘敗收場。而今陛下登位,楚國上下萬眾一心,又有一眾精兵良將盡心輔佐,您的謀略絲毫不遜秦王,未嘗沒有一戰之力……」

  趙老將軍分析得頭頭是道,確實很有道理。

  可問題不在這兒。

  「將軍。」衛斂坦誠道,「孤不曾想與秦王為敵。」

  趙老將軍一愣,努力說服他:「秦王不足為懼,陛下何必擔憂?」

  「孤不是懼他。」衛斂垂眸,「孤愛他。」

  趙老將軍:「……」

  活了一把年紀的趙老將軍鮮有地感到一絲迷茫。

  「衛斂得以登位,將軍助我良多。」事到如今,衛斂不想再欺瞞,「天下歸一已是大勢所趨,秦楚之間必然要亡一個,但我是不可能與他兵戎相見的。」

  「我此番回來,也是為了替他分憂。」

  趙老將軍不可置信道:「陛下是要……叛了楚國?」

  對於為楚國盡忠了一輩子的老將軍來說,這著實是件很難以讓他接受的事。

  他可以反昏君,但他心裡向的永遠是楚國,是真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楚將。

  他本以為公子斂是楚國的希望,可公子斂卻……卻與敵國君主生出情愫?

  「秦王是明君,若天下百姓可以安居樂業,免受戰火侵擾,我不當這個王有何打緊。」

  「衛斂欺瞞在先,將軍便受我一拜。」衛斂利落地單膝跪地。

  君王一跪,重於萬金。

  趙老將軍連忙也跪下,惶恐道:「老臣如何承受得起!於公您是君,於私您是救命恩人,這如何使得?陛下快起來!」

  衛斂垂目道:「我害將軍背棄了一生信仰,將軍當受此拜。」

  青年左手疊於右手背,目光清透,不容置疑,垂首深拜下去。

  趙老將軍眼睜睜看著君王俯首,眸光顫動,最終無奈地閉上眼。

  他想起昔年公子斂將他救出大牢,少年語氣散漫,眉目輕狂:「我的本事從不輸秦王,楚國未嘗不能勝秦國一籌。將軍可信,我會是他唯一的對手。」

  後來陛下說,孤此生不會與他為敵。

  公子又何嘗不是……為秦王背棄了一生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