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那天的秋格外漫長。陰雨連綿,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路上行人撐著雨傘,不像人,倒像一隻只的蘑菇,行色匆匆,把勞累、痛楚、種種種種,全部藏在雨傘之下。運氣倘若足夠的好,它們能藏一輩子。人吶,奔波一世,不過熱鬧一時。
沈度襯衫全濕透了,冷風一吹,一飛一飛的——他沒傘,也想不起來買傘。他只覺得走著走著,腳下的路都要消失了。
媽媽現在icu里。icu,這個世界距離死亡最最近的一個地方,只有咫尺。這場意外如此突然,他簡直是手足無措了。現在,探視時間已經結束,他要走回學校宿舍去。
在雨中,世界變得模糊、扭曲,有些荒誕無稽,同時又前所未有地真實。雨珠兒在路燈之下跟金黃色的珠簾一般,又美麗,又涼薄。沈度身側一樹樹的銀杏葉子隨風墜落,宛如迷路的蝴蝶,在冷風裡盤旋、徘徊。而另一側,接二連三的公交車如野獸般,漸漸扎進黑夜深處。這夜,深淵一般,深不可測。
雨又快又重,劈頭蓋臉的。他急匆匆地走,一步不停。
走著走著,沈度瞥見一輛小車飛馳而過。它的身上閃著水光,亮晶晶的,流矢一般。車的燈光迷離極了,搖搖曳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遠。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注意到那輛車子。
結果,幾秒後,那車子竟然停了。
后座的門被推開,一個少年鑽了出來。他穿了件白色襯衫,打著把紅色的傘,突然,噠噠噠噠地跑過來。那傘,仿佛是整個世界唯一的一抹亮色。
沈度停住了。
而後,那個少年把手裡的紅色雨傘遞給沈度。
沈度一生還沒見過那樣漂亮的一個人。
皮膚很白、很細,瓷兒一般,眼睛則是雙桃花眼,水汪汪的,似醉非醉,此時映著霓虹燈光,斑斕極了。左邊眼角有顆淚痣,小小的,還圓圓的。鼻樑高挺,嘴唇紅潤。
而後江沅笑笑,說:「拿著~!」他一笑,兩邊唇窩便露出來。
沈度:「……」
「這把傘給你打著吧。」江沅又說,「我有車!」
沈度呆呆地接過來。
月光、星光還有滿城燈光交織纏綿,如夢如幻。
「行了,」江沅後退兩步,到傘邊上,一邊轉身,一邊揮手,說,「拜拜!!」
說完,他便跑進了大雨之中,鑽進了那輛車子。
徒留沈度怔怔站在原地。
很久了,他一直堅強,一直壓抑,可是此刻,才十八、九歲的他,驀地變得脆弱起來。一旁燈光明明滅滅,自各個角度映照著他臉頰上的雨水、淚水。
他突然覺得,這是世界的一個信號。眾多神明在告訴他,這個世界依然美麗,一切一切都在變好,他沒被拋棄。他還可以拔劍而起,向生活再次宣戰,殺一條血路出來。而不是,趔趔趄趄,踉踉蹌蹌,被推到哪兒算哪兒。
那個晚上,大雨中,在繁華的北京街頭,他熱血奔流、熱淚飛濺。
…………
沈度第二次見到江沅是在醫院對面的超市里。
自初遇,一切真的是在變好。沈度母親脫離危險,轉入普通病房。
那個超市是這片兒唯一一家大型超市。沈度後來回想了下,覺得,江沅大概住在附近,第一次的相遇是在江沅回家的路上。
再次相見的那一天是大年三十。北京氣溫驟降下來,醫院病房冷極了,因此,沈度離開醫院,走到對面超市,買熱水袋,還有水果。
沒想到,就在付帳馬上就要完成之時,沈度手機竟然滅了!
他站在那折騰半天,還是不行,收銀甚至拿出一個充電寶來。後來,他才知道主板壞了。
那家醫院面積很大,一來一回要30分鐘,而除夕與初一初二這家超市8點關門。沈度陪著媽媽吃飯,而後收拾,而後出來,此時已經7點45了。
沈度拿著那個手機,心再次湧上一股挫敗。生活似乎總是這樣,人不順當的時候呢,各種屁事也接踵而至,接二連三,不停地添堵再添堵。
排在沈度後邊的人受不了他,換了一隊,再後邊的人也是一樣。沈度本人也尷尬極了,卻抱著一絲希望,繼續擺弄他的手機。
而就在這個時候,再後面的人走上來了,輕輕地問:「這些東西很重要嗎?」
沈度眼睛瞥向對方,而後驚訝地認出他來了——是當時送傘的人!!他還是乾乾淨淨,右手提著一個籃子,左手捧著一束鮮花。
沈度猜測這些鮮花是用來布置房間的,今年畢竟是年三十。
不過沈度沒說話,只點點頭。醫院的樓十分老舊,太冷了。
「這樣啊……」江沅顯然毫無印象,他掏出了他的手機,說,「那我幫你先付了吧。」說完,他把手機給收銀員,讓收銀員掃他的碼。
買完沈度的,買自己的。而後江沅站到一邊,要了一根水筆,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購物的小票上,遞給沈度,說:「你給我充一百話費就行!」小票上是101.5。
沈度接過來,望著他,說:「真的謝謝。」
「沒事兒!」江沅又笑,問,「陪家裡人來醫院的嗎?」
沈度又點點頭,半晌後,見江沅還在等他回答,才開了口:「對,我媽媽。」這家醫院非常有名,無數的人求醫問藥。沈度想,也許,每個陪著至親的人都有一些相同特徵吧。他們有人衣著光鮮,也有人衣衫襤褸,但大概是有一些相同的東西的,都是可憐人。沈度覺得,大概就是因為這個,江沅才幫他付帳的——他看出了他的挫敗還有他的瀕臨崩盤。
「希望媽媽一切順利。」江沅突然又問,「對了,你買年貨了嗎?」
聽到問題沈度愣了。他哪想到什麼過年。
「嗨……」江沅垂頭,在手中購物兜里掏掏掏掏,最後掏出一把糖來,有七八顆,十分強硬地塞進沈度的塑膠袋,說:「也算點年味兒吧。」糖紙五顏六色,上面個個寫著「福」字。
末了,江沅想想,突然又從手裡花束的最邊上拔下一朵,用手拈著,遞給沈度,笑著說:「這也給你。礦泉水瓶養著就行。花又好看,又喜慶,媽媽喜歡這些東西,心情會好。」
那是一朵粉的百合,芳香襲人。
沈度接過來,看看花,又看看他,又說:「謝謝。」
這回,他感覺到自己內心被什麼東西輕柔而綿長地牽扯著,絲絲縷縷。
「行了,我走了。」最後,江沅拎著東西離開,「別忘了100塊話費!」小跑兩步,離開了。
當晚,沈度轉了101.5。
他想:為什麼又遇到了呢?
可能,就像《卡薩布蘭卡》的經典台詞說的一樣:「世界上有那麼多的城鎮,城鎮中有那麼多的酒館,她卻偏偏走進我的。」
…………
後來,他們倆沒對話過了。
可沈度其實還是見過江沅。
醫院旁邊有個公園,也是附近唯一的公園。有一陣子,沈度媽媽狀況惡化,回了icu。icu有探視時間,於是,某天,沈度去了那個公園,想散散心,走一走。
而後他又見到江沅了。當時江沅站在公園角落一個紅色的亭子裡,拉琴。據說,老師要求所有學生到公眾場合拉琴表演,「練膽兒」。
亭子裡頭坐滿了人,於是沈度遠遠看著。那時江沅拉的曲子是很俗的《梁祝》。技巧如何他不大清楚,但看著看著,聽著聽著,內心再次平靜下來。
他覺得,他的生活被拯救了。他也知道,這個說法十分誇張,可是,卻最有可能逼近真相。甚至說,就是徹頭徹尾的真相。
於是,自那天起,沈度天天去那公園,也幾乎天天能見到他。他不走近,只是站在人群當中,默默地看,默默地聽。那是沈度一天當中最最安寧的時刻了。他在醫院忙前忙後,問醫生、查資料、買菜、燒飯、陪護……不過每天,他都去去那個公園。有兩次,他偷偷用錄音的app錄了江沅幾支曲子。
這種狀況持續了大約兩周。
大概兩個星期以後,江沅就沒出現過了。
沈度覺得,江沅大概開學了。
因為江沅的「練膽兒」,幾個天天去公園的老頭老太成了「粉絲」,總去聽他。其中兩個曾跟江沅聊過那麼一次半次,他們告訴沈度,這是一個「小明星」,拍過幾支GG片,而且,他說過,他會報考表演專業,也會當上電影演員,一定會,因為他好喜歡這個。而這就是沈度知道那男孩的全部信息了。
在媽媽出院的前一天,沈度再次去了公園。一個老頭說,那天早上那個男孩又來了這裡,還拉了一會兒,說要搬家了,要離開了,還掏出幾張自己刻的cd。不過,因為當時只有老頭一個「粉絲」還在現場,江沅就全給他了,說,他們是他首批聽眾,他想做個正式告別。
老頭還回憶道,那男孩子是跟媽媽一起來的,而且,看上去有些不同,有些消沉。
那個cd沈度自然要了一張。
沈度自己也沒想到,此後,每當他低落時、難受時,他都聽聽那些曲子,它們能讓他不一樣,平靜、安寧。
他的媽媽早已康復,但這個習慣也紮根了。他後來也非常清楚江沅的琴十分一般,卻戒不掉。
那是他最迷茫的日子。可是,一切都像一個亂夢,他還不曾真正投入,就醒了。
思念,原來要用離別之苦去滋養、去孕育。
沈度內心充滿了對那男孩的各種想像,綺麗的、瘋狂的,無法無天的,他的內心全是想像,還有這些想像帶來的戰慄。
他也撥過那個號碼,電話那頭並不是他。於是最後,他只知道他的名字叫作江沅。
只有那張cd、那些曲子一直在放,像鳥兒,在歲月的流逝、季節的更迭中,在沈度的耳邊,還有他的心裡,孜孜不倦地吟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