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夕陽紅
前往上海大世界的路上,近衛昭雪思緒紛飛,她現在似乎承擔著巨大的心理壓力。
幾天前,頭山滿、青木宣純又一次約見了她。
頭山滿先對她說了一句褒貶參半的話:「近些時間,你的情報工作非常出色,但依舊慢了半拍。」
近衛昭雪說:「我說過,李諭此人幾乎找不到弱點,更沒有突破口。但我已在他的公司中身居要職,很多商業上的決策大多可以獲悉。」
青木宣純搖了搖頭:「還不夠。我見過三井大掌柜,他對李諭的評價非常高,聲稱此人看似不愛經商,但他的商業眼光遠超世間任何一人。」
頭山滿點頭道:「我也一直認為李諭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除了他所在的科學家和工商界,對時局同樣有非常準確的把握。還好他不是軍政界的人物,否則我一定非常擔心。」
近衛昭雪說:「所以我更有必要長時間在他的身邊以及公司中。」
青木宣純說:「三井大掌柜的意思是,除非能夠接近他的靈魂,不然你永遠猜不透他想幹什麼。不然當你知道時,已經晚了。」
近衛昭雪問道:「晚了?什麼意思?」
青木宣純道:「就是說,當他做出決策並開始付諸實現時,其他任何公司都不會追上,情報也就算不上情報,因為李諭自己往往很快就會公開。對此他向來表現得非常自信,從來不擔心任何商業秘密被他人知道。」
近衛昭雪說:「那是由於他身負太多專利,而且能夠年年更新,無懼後來者。」
青木宣純說:「所以才說如果不能夠接近他的靈魂,這些他做出的決策稱不上秘密情報。」
近衛昭雪說:「但我們已經快了美國人和歐洲人一步,並且買到了李諭公司提供的各種先進產品。」
頭山滿目光凜凜,審視了近衛昭雪一眼:「聽起來,你已經喜歡上了這種不急不慢的狀態。」
近衛昭雪愣了幾秒鐘後說:「我只是在執行任務。」
頭山滿並沒有挪開目光,咄咄逼人道:「你的任務是什麼?」
近衛昭雪說:「接近李諭,不惜一切代價得到帝國想要的東西。」
「帝國想要什麼?」頭山滿繼續問。
近衛昭雪說:「帝國要稱霸,要中國。」
頭山滿說:「對於你來說,這個說法太寬泛。」
近衛昭雪說:「請頭山先生賜教。」
頭山滿說:「帝國想要李諭這個人。」
「啊?」近衛昭雪一顫,「我此前就分析過,處理掉他對我們沒有任何好處,況且如今三井、三菱等財閥都與他有重要的經貿關係。」
頭山滿則說:「你為什麼替他說話?」
「我沒有!」近衛昭雪立刻否認。
頭山滿說:「我說的要李諭這個人,並非殺掉他,而是讓他成為帝國的人,最少成為親日的人。」
近衛昭雪說:「但他已經與美資有了千絲萬縷的關係……」
頭山滿說:「並不耽誤,多年來,我們嘗試了很多辦法在美國安插間諜,一直未能成功,要是通過李諭,將省去我們大把麻煩。」
近衛昭雪咬了咬嘴唇:「但李諭真的沒有缺點,我們能給他的東西太少,遠遠小於美國能提供的。他在美股上市,與摩根家族、卡內基家族、福特都有密切往來,諸多專利註冊在美國;如今甚至不愛出面,由大衛·別克、特斯拉、戴維斯幾個美國人負責業務往來。帝國幾乎無法取代美國。」
頭山滿說:「你說得有幾分道理,我們確實不如美國,沒有強大的工業能力,更沒有那麼巨大的人口儲備以及經濟實力,但我們有偉大的武士道精神,必然可以戰勝一切敵人!我們有最輝煌的未來!而李諭此人,據我觀察,他並不親美,更像是一種利用關係,他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與美國加深合作關係,但他都在關鍵的地方克制住了。這些行為如同蜻蜓點水,不著邊際,要不是我對他一直留意,也不會注意到。」
近衛昭雪愕然:「慚愧,我竟然不如頭山先生觀察分析得細緻。」
頭山滿說:「你的判斷力確實下滑了。」
這個批評讓近衛昭雪有些慌:「我今後會多加注意。」
頭山滿說:「你的時間不多了,不要讓我們等太久。近衛文麿先生現在已經開始重振近衛家,你不是想要重回近衛主家嗎?」
這句話軟中帶刺,甚至有點威脅的味道。
近衛昭雪俯身道:「我明白。」
頭山滿又加了一句:「近衛文麿先生是個不同於其父近衛篤麿的人,如果看不到當下利益,他不會動容。」
——
「到地方了,你在發呆嗎?」
李諭的聲音讓近衛昭雪回過神,連忙說:「我在想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李諭問。
「沒什麼,」近衛昭雪說,「我先去換身衣服。」
上海大世界的規格相當高,老闆黃楚九專門過來迎接他們一行。
「歡迎,歡迎!你們包下的舞池,我已準備妥當。」
李諭笑道:「黃老闆,這位特斯拉先生還沒有婚配,要是能在大世界覓得人生另一半,我可要好好給你宣傳宣傳。」
黃楚九說:「太簡單了!任您挑選!」
李諭聽出來黃楚九以為自己鬧著玩,於是低聲說:「茲事體大。」
黃楚九會意,但還是說:「這種事強求不得。」
「我明白,」李諭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黃楚九對身旁一人耳語幾句,然後對李諭說:「我們這新來了一個姑娘,從常州過來的,叫做蘇穎。以前上過幾年教會學校,但家道中落,在青樓做了幾年清倌人,後來年紀大了,不肯去大戶人家做個妾,也不想出賣色相,在家裡窩了十幾年,現在來到我這做個歌手,我讓她當了領隊。」
「會說英文?」李諭問。
黃楚九說:「是的。」
「你這兒真是臥虎藏龍。」李諭笑道。
沒一會兒,這個叫做蘇穎的女子走了過來,大概四十多歲。
李諭對特斯拉說:「很幸運,這裡真的有會說英文的女子。」
特斯拉看到眼前穿著一身典型中式初期旗袍的女子,瞬間有些愣了神。
現在旗袍還沒完全流行開,猛一看到,真的挺時髦。
李諭給她介紹:「蘇女士,這位叫做特斯拉,是名震美國的一名發明家和科學家,在通信和電磁學上都有極為突出的貢獻,而且……」
特斯拉打斷李諭的發言:「女士,他的一切話語都太蒼白了。」
蘇穎對這個眼睛泛藍色但風度翩翩的外國人也有些感興趣,問道:「偉大的科學家,這個稱呼一點都不蒼白。」
特斯拉說:「恕我冒昧,見到你,讓我想到了一首聽過無數遍的詩,但直到今天,我才終於體會到它的含義。」
蘇穎好奇道:「什麼詩?」
「來自偉大的詩人拜倫,」特斯拉正了正嗓子,開始低聲朗誦,
「She walks in beauty, like the night Of cloudless climes and starry skies;
And all that's best of dark and bright;Meet in her aspect and her eyes.」
翻譯過來就是:
她走在美的光彩中,像夜晚皎潔無雲而且繁星漫天,
黑夜與白天最美妙的色彩,都在她的面容和目光里顯現。
這首詩一般用在諸如西方婚禮之類的場合。
蘇穎能聽懂,但並不知道它的用途,笑了笑說:「西方原來也有如此委婉的詩句,但真正歌頌感情的詩,還是在中國。」
特斯拉見她對這個話題感興趣,欣喜道:「願聞其詳。」
蘇穎說:「比如秦觀的,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今風?今天的風?」特斯拉的中文在面對古詩詞時立刻掉了鏈子,「我也認為今天的風好極了!」
「特斯拉先生,今天沒有風哦。」蘇穎說。
特斯拉立刻說:「不不不,今天的風已經讓我有點醉了。蘇小姐,你能不能繼續給我講一講更多中國的詩詞。」
蘇穎說:「當然可以。」
李諭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我勒個去!他竟然主動搭訕了!
自己想的無數說辭,還有無數安排竟然全都派不上用場。
這就是緣嗎?
來到舞池時,張學良已經和于鳳至在曼妙的音樂中跳了一段。
張學良感嘆說:「我簡直愛死上海了,這裡比奉天好太多!」
于鳳至提醒他:「學良,上海是個醉生夢死的地方,不是你這種有大志向的人應該待的。」
「大志向……」張學良笑了笑,「我當然有大志向!」
三井大掌柜益田孝和三菱商會副總裁岩崎小彌太走進來,與李諭握了握手。
岩崎小彌太說:「李先生,舞會的想法是我提出來的,大家都是老相識,我認為沒必要一直板板正正在會議室,您說是不是?」
「隨便一點也好。」其實太正式反而對李諭不利,畢竟自己不是專業的商業人士。
益田孝說:「我們準備加大進口力度,不管是日用品還是無線電設備,乃至無線電方案,因為您的產品已經獲得了巨大口碑。匠人牌方便麵受到日本群眾的歡迎,我們有意在日本建廠,您占有一半股份,如何?」
李諭知道這種事早晚要發生,但肯定不會讓自己走到檯面上,於是說:「占股的是我們的基金會,並非我。這些事可一併歸大衛·別克先生管理。」
益田孝想的只是擴大經營規模,並不在意對方的股權結構,回道:「沒有問題!」
岩崎小彌太說:「先生的無線電設備比義大利人和德國人的還要可靠耐用,同樣稱得上匠人品質,日本國內已經有越來越多人願意使用您提供的方案。」
李諭說:「這就叫精益求精。」
岩崎小彌太豎起大拇指:「我們要向您學習這種管理精神。」
對他的恭維,李諭泰然受之:「希望日本的企業都記住。」
益田孝說:「他們肯定會記住,企業之神是李諭先生。」
李諭冷冷一笑:「神這個說法就免了。」
此時的日本商界,你要說有什麼「匠人精神」,簡直能笑死全世界的人!
一百多年後,當日本商界努力塑造以及眾多「公知」添油加醋鼓吹的所謂日本匠人精神開始在中國逐漸瓦解後,他們只能靠無數次鞠躬來打自己的臉。
李諭和他們聊建廠的細節,特斯拉則已經和蘇穎漸漸有升溫的勢頭。
「原來你的家在常州,聽起來是個美麗的地方,具有如此的教養,您一定是個貴族?」特斯拉說。
蘇穎垂下眼帘,低聲說:「我來自一個沒落的家族,雖然很大,但過得很辛苦。我的幾個堂妹,也愛唱歌,很有才華,但她們恐怕一輩子也不能出頭,最多像我一樣,做個飄零的女子。」
看來她還和後來上海灘的大歌星周璇有點親戚關係,——就是那個唱了《夜上海》的周璇。
周璇來自常州蘇家,本姓蘇。三年後,她會被一個抽大煙的不成器的舅舅拐賣走。
蘇穎的眼神中含著淚花,這種東方女性的美讓特斯拉更加無法招架,慌忙說:「請你不要哭泣,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我也不希望你再次哭泣。」
蘇穎用手帕輕輕擦了擦眼睛:「謝謝你,特斯拉先生。」
「那麼,我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特斯拉剛站起來,才意識到問題,「但我不太會跳舞。」
蘇穎搭上手:「我可以教你,特斯拉先生。」
好吧,壓根不用李諭多說話。
「真是令人羨慕,古人所說的夕陽紅,也不過如此。」近衛昭雪穿著一身漂亮的禮服走了過來。
這個女人的姿色確實力壓全場,而且經過多年後,反而更添了幾分女人味。
李諭說:「緣,就是妙不可言。」
「妙不可言……」近衛昭雪輕嘆了口氣,「聽說中國人會娶妾,但妾的感情又有幾個被在意。」
李諭被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語整得有些莫名其妙,於是說:「娶妾是陋習,我堅決反對,是新文化運動要祛除的。」
「我知道了,」近衛昭雪喃喃道,心中一團亂,說,「音樂要開始了,咱們去舞池吧。」
李諭其實並不擅長交誼舞,但這東西貌似在民國時期挺流行的,張學良向他招手:「李諭先生,快點來,虞和欽先生要示範了!」
李諭只好硬著頭皮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