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1章 整活

  第651章 整活

  蔣夢麟說:「大傢伙針對的是日本人,根本不想把蔡校長氣走。」

  辜鴻銘說:「我相信蔡校長肯定會回來,他要是不回來,老夫也走!」

  雖然蔡元培屬於新文化運動的一份子,但辜鴻銘一直挺佩服蔡元培。首先當然因為蔡元培是正兒八經的進士出身,再者此前蔡元培替辜鴻銘說過話。

  所以在幾個月前林紓與蔡元培的「蔡林大戰」中,辜鴻銘選擇站在了蔡元培一邊。

  而在更早時候,他還為自己被視為孔孟罪人深感不服,說自己實為孔孟舊學之功臣。

  辜鴻銘寫了篇奇怪的文支持蔡元培:「在這國學岌岌可危之際,蔡氏表面上支持新派刊物,實際上用心良苦,是不得已出此倒行逆施,以毒攻毒之法」

  他顯然會錯了意,但蔡元培看破不說破,就這麼著了。

  蔣夢麟又說:「日本人真是可惡,一切的一切,包括校長被逼走,他們才是禍首!」

  李諭說:「還好現在大家漸漸能意識到日本人的本來面目。」

  辜鴻銘也冷哼道:「日本人向來是知小禮而無大義,拘小節而無大德;重末節而輕廉恥,愄威而不懷德;強必寇盜,弱必卑伏。看起來恭恭敬敬,似乎很有臉,實際上心中無大義;寡廉鮮恥,欺軟怕硬。」

  李諭笑道:「這句話貌似出自宋朝的《資治通鑑》,這麼多年,小鬼子一點沒變。」

  ——

  在連續幾封電報催促後,蔡元培終究還是回來了。

  幾人隨即在飯莊歡迎蔡校長歸來。

  胡適說:「這幾天學生因為您的出走,鬧得更凶了。他們覺得是北洋政府逼走了您,差點去總統府示威。」

  蔡元培說:「我就是擔心他們出事,才重新北上。」

  「現在學校好不容易走上正軌,全靠著校長哪!」蔣夢麟說。

  蔡元培轉而問道:「對了,杜威教授呢?」

  胡適說:「他要去浙江做幾場演講。」

  「浙江?我剛去了趟杭州,那裡的高等學府全都停辦了。」蔡元培說。

  李諭說:「他是被陶行知邀請過去的,要講幾場關於平民教育的內容。」

  「平民教育嘛,這可比大學難做得多,還難有名聲。」蔡元培感慨道。

  李諭說:「總不能只有精英教育,那樣永遠也完成不了工業轉變。」

  「這個說法妙極!」辜鴻銘接上話,「前段時間胡適之還寫了篇文章,說中國十人有九人不識字,正是我們應該感謝上帝的事。要是四萬萬人都能讀書識字,那還了得?要是北京的苦力、馬夫、車夫、剃頭匠、小夥計都認得字,都要像北京大學學生那樣去干預朝政,還成個什麼世界?」

  胡適說:「辜老又拿這事揶揄我。」

  辜鴻銘年紀挺大,但嘴上一點不饒人,也不讓著胡適這個晚輩:「是你先拿辮子一事攻擊老夫的。」

  蔡元培早就習慣他們兩個的爭吵,打斷他們說:「我路過徐州時,聽說辜教授給張勳送了一副壽聯,『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沒錯,」辜鴻銘說,「蔡校長,你先別說,我倒想問問胡適之教授能不能明白其中意思。」

  胡適見他又針對自己,想了想說:「好像是宋代文豪蘇軾送給好友的詩句。意思是希望朋友不要悲觀,珍惜餘下的歲月。」

  辜鴻銘說:「這只是字面意思,還另有深意,你能否看出?」

  胡適說:「『傲霜枝』自然是你們二位的辮子,『擎雨蓋』我悟不出來。」

  辜鴻銘得意道:「那是清朝的大帽子!」

  這次辜鴻銘占了上風。

  「佩服佩服!」胡適隨便誇了兩句,趕緊調轉話題,對蔡元培說,「最近幾位學生辦的雜誌《新潮》發行不錯,我們還向上海大同大學的中國科學社約了稿。」

  蔡元培支持說:「李諭先生領導的科學社非常有先進性,現在寫科普文章最好的就是他們。」

  胡適說:「我們也全部採用了白話文和新式標點……」

  辜鴻銘又打斷了胡適:「又是白話文、新式標點!按照白話文,你都不該叫胡適之,應該叫往哪走。還有,今天我當著你的面,必須為文言文說一句好話,如果家裡來電報,說你父親死了,叫你趕快回家奔喪,白話文多囉唆;如換成文言文,只需四個字,『父亡速歸』。」

  胡適立馬反駁:「如今印刷技術興盛,再惜墨如金已經沒有必要,讓更多人看懂才最急迫。」

  辜鴻銘繼續冷嘲熱諷:「白話文藝術含量太低,你寫的那首新詩叫什麼來著,黃蝴蝶對吧?嘿嘿,寫得真是好!以後乾脆就尊稱你為『黃蝴蝶』了。」

  胡適新詩水平確實不咋地,被說得臉色有些發紅。

  蔡元培適時地制止兩人的爭吵:「行了行了!過不了幾天,有兩位英國的學者會抵達京城,一位是哲學家與數學家羅素先生,他是應當初與李諭的承諾而來。另一位是文學家毛姆先生。」

  辜鴻銘說:「正好一文一理。」

  這兩位知名度都不低,算是比歷史上早來一年。羅素介紹好幾次了,毛姆就是寫了《月亮與六便士》的作家。

  蔡元培說:「他們會訪問北大,諸位到時一起迎接。」

  胡適答應說:「沒有問題。」

  辜鴻銘卻突然問道:「他們會說中文嗎?」

  李諭說:「肯定不會,羅素先生倒是想學中文。」

  辜鴻銘說:「那麼胡適之教授可以不去了。」

  「為什麼不讓我去?」胡適問。

  辜鴻銘笑道:「你的英文實在不地道,對方又正好是英國人。」

  胡適說:「我留學七年,英文怎麼就不地道了?」

  辜鴻銘說:「留學七年?哈哈,那你學會的全是英國下等人的發音。」

  李諭看著有點好笑,兩人在新文化運動中這種爭論還有很多,互不相讓。

  蔡元培起身說:「差不多了,咱們趕緊回學校,落下這麼多課,大家要抓點緊。」

  ——

  幾天後,羅素和毛姆抵達京城,他們已經在上海、杭州、蘇州、長沙轉了一大圈。

  羅素此前因為反戰被關了半年,出獄後精氣神還不錯。

  簡短寒暄過後,羅素環顧四周說:「非常漂亮的校園,我喜歡這樣的傳統建築。」

  蔡元培說:「這裡曾經是一座公主府。」

  「原來是這樣,美極了!」羅素說,「最近在中國的路程,讓我更加深入了解了這個古老的國度,中國人的性格與精神也讓我十分喜歡,記得遊覽西湖時,幾名轎夫抬著我在崎嶇的山路中穿行,雖然辛苦,他們卻有說有笑似乎沒有憂愁。」

  李諭說:「那不見得是好事,如今中國轟轟烈烈的新文化運動,要去除的就是這種習慣於人吃人的性格。」

  羅素吸了口菸斗:「你說的有點哲理。」

  後來迅哥也對這件事深深不以為然:「羅素在西湖見轎夫含笑,便讚美中國人,則也許有別的意思罷。」

  隨後,羅素就在北大做了名為「哲學問題」的講座。

  他一共講了五場,包括「心之分析」「物之分析」「數理邏輯」「社會結構學」等。

  但可能是因為演講內容太專業化和技術化,羅素的演講並沒有像杜威一樣引起太大反響。以致許多學術界人士都覺得,羅素的思想並未被中國新知識分子所接受,也未對中國產生深遠影響。

  甚至還因為他的一些觀點引起了一些爭議。比如羅素對中國未來的一些建議,他覺得有兩件事必須挑明:第一,將西方文化全盤照搬到中國並不合適;第二,中國以往的文化也不適合於當時的需要,應當進行徹底改造。

  羅素希望中國人既不要盲從西方文明,也不要原封不動地沿襲中國固有傳統。他相信將來中國一定能像過去一樣,對世界文明作出特殊的貢獻。

  這些觀點其實挺中肯客觀的,也比較符合中庸的思想。

  不過《申報》刊載羅素的演講時,用的副標題是「羅博士言中國宜保存固有國粹」。

  報導後不久,此文便招致一些知識分子的詰難。比如周作人在《晨報》上發表了《羅素與國粹》一文,直接點名批評羅素的觀點,他認為羅素勸中國人要保存國粹,這是很要不得的,因為中國傳統的壞處遠比好處多,中國人又特別容易自大。

  當然了,支持羅素的也不在少數,很多人都發文說保存國粹與改造社會並不矛盾,中國人不僅應該保存本國國粹,還應保存他國國粹,這一道理也適用於其他的國家。

  也算羅素間接參與到了中國新文化運動的爭論之中。

  可惜羅素沒能在中國待很久,他去河北育德中學演講時,為了保持紳士風度,沒穿外套,意外染上了風寒。更倒霉的是風寒轉成肺炎,被折磨了三個多月才好。

  期間他拒絕任何報人的採訪,一家對此很不滿意的日本報刊謊登羅素已去世的消息。後來經過交涉,他們仍不願收回此消息。

  病情好後,隨羅素而來的情人布萊克又懷了身孕,兩人只能返回英國。

  在回國路上,羅素取道日本,那家日本報社又設法採訪他。

  作為報復,羅素讓秘書給記者分發印好的字條,紙上寫著:「由於羅素先生已死,他無法接受採訪。」

  老哥挺會整活的。

  另一位毛姆先生,則主要是和辜鴻銘搞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對話。

  毛姆由於沒去北大參加演講,便下榻在了北京飯店。他剛在英國讀了《中國人的精神》,對辜鴻銘這個人很感興趣,於是派了一個隨從拿著請帖到辜鴻銘家,說希望請辜鴻銘去聊聊。

  結果連續好幾天,毛姆都沒有收到消息。

  意識到自己怠慢辜鴻銘了,毛姆立馬親自登門造訪。

  辜鴻銘雖然和新文化運動者比較不對付,但他是真的熱愛中國文化,也很自負,對毛姆說:「先生想來見我,真是榮幸之至。因為貴國人只同苦力和買辦打交道,他們大概以為所有的中國人不是苦力就是買辦。所以你們以為只需招招手,我們就得過來。」

  毛姆只得向他道了歉。

  而在提到西方文化時,毛姆認為西方的文化影響了全世界,歐洲創造了輝煌的文化,至今還在指導著世界。

  辜鴻銘卻不贊成毛姆的說法:「西方的休謨和柏克萊,根本無法與我們的孔子相提並論。當西方穴居毛飲的時候,我們已是進化的人類了。」

  毛姆顯然也不贊同辜鴻銘的見解,於是問:「為什麼上百年來,是你們黃種人遭到白種人的輕蔑?」

  辜鴻銘立馬來氣:「因為你們白種人發明了大炮和機關槍!這不叫以德服人、以文化服人,而是恃強凌弱,與野人沒什麼不同。」

  毛姆接著說:「如今身在貴國的杜威哪,他堅持的實用主義不就受到了你們的歡迎。」

  辜鴻銘卻說:「杜威的實用主義,是那些相信不可信的東西者的最後避難所。」

  毛姆又問了個比較犀利的問題:「我聽說現在貴國正在進行一場新文化運動,最鮮明的口號就是民主與科學,這總歸是西方的文化吧?」

  辜鴻銘立刻回道:「新文化運動是那些新從外國大學回來的人,用褻瀆的手,把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化破壞無遺的運動。」

  他頓了頓,接著說:「還有一同來的羅素,他就是用世界上最莊嚴的詞句把青年教唆成流氓的傢伙。至於那個新出來的蘇俄的主義麼,我還沒研究過。記得馬克思說過它是個幽靈,讓整個世界都不得安寧的幽靈。」

  「精闢,實在精闢!」毛姆已經意識到自己辯論不過辜鴻銘,就算理有點彎,但他腦子轉得太快,於是毛姆轉到最後一個他比較感興趣的地方,「來到中國,讓我最驚訝的是原來中國人並不留辮子了,與以前在報紙上看到的截然不同。但現在辜先生卻留著一頭銀色的辮子。」

  辜鴻銘略顯驕傲地抓過自己的辮子,說道:「這是一個標記,證明我是一個時代的代表。」

  也是個一直整活不斷的老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