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5章 輾轉
在李諭與何育傑熱火朝天忙著做實驗時,國內這幾個月不算太平。
何育傑是真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撲到實驗上;而李諭呢,壓根不需要聽。
五月初,梁啓超又輾轉回到了上海。這位老哥挺逗,一開始在上海租界遙控指揮了一段時間,感覺還是不過癮;然後費了好大功夫好不容易到了廣西,剛落腳就收到了袁世凱取消帝制的消息。
沒辦法,他只能乘船重新返回上海,一來一回折騰了兩三個月,時間全花路上了。
到達上海後,梁啓超約唐紹儀一起在李諭的豫園會面。
——自從李諭把豫園重新修葺好後,很多名人都喜歡跑來此地會晤,頗有點天津張園的味道。
而且這裡不屬於租界,唐紹儀他們在心理上多少還是不太喜歡租界。所以豫園再好不過,心情放鬆,李諭又是個不問軍政的民間人士,沒什麼可擔心的。
先到的是梁啓超,他進門見到李諭後恭喜道:「疏才兄弟,你才是真做學問的人,又有了不得了的成果!不像我,現在學問來不及做,一門心思研究起了軍事。」
李諭笑道:「任公不僅顧不上做學問,估計連打牌都沒得打。」
「誰說不是!這幾個月只能在船上偶爾和船夫打幾把,真不盡興!」梁啓超說,然後拿出一份報紙,「疏才你看看,真是太有意思了。」
報紙上是幾篇介紹袁世凱私生活的文章,什麼「后妃爭寵」、「禍起內宮」、「與兒爭妻」云云。
李諭笑道:「未免添油加醋。」
梁啓超說:「少部分確有其事,大部分都是胡編亂造。但看得出,全國的人都被激怒,在瘋狂攻擊袁世凱。」
李諭說:「他點燃了一個火藥桶,自己卻當了活靶子。」
民國的社會發展水平很一般,老百姓生活並不好。本來想著袁世凱能做點正事,沒想到搞了個稱帝的荒唐舉動。大家不由自主地把北洋政府的軟弱、外交的無能、財政的赤字以及社會的無序都怪罪到他身上。
梁啓超說:「一個古老帝國已經衰敗到如此地步,一個人居然為了自己和家族利益,想君天下、家中國!這樣的行徑,實在太可恥太可恨!」
李諭說:「當初那麼多子虛烏有的情願團,似乎全國人都想讓他稱帝,此時大總統估計腸子都悔青了。」
「八成他自己都想不到改變國體會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雖然袁項城恢復帝制也有重振中央的權威的想法,但他私心太重,」梁啓超說,「當初那些人萬眾一心、眾口一詞支持他稱帝,給人一種仿佛袁項城是在半推半就下才恢復帝制的假象。但現在呢,曾經為帝制搖旗吶喊的人,如同霜降過後的昆蟲,隱匿得無影無蹤。」
李諭說:「人心險惡。」
估計老袁同志自己也意識到中了套:似乎從一開始,各種勢力就默契地將自己引入一個陷阱,然後不約而同地落井下石。
只不過他猜不透這個陰謀的策劃者到底是誰,日本人?革命黨?甚至是封建思想以及他固守的傳統文化?
袁世凱心中無法肯定。但百分百可以確定的是,他成了這次恢復帝制的罪魁禍首,這個責任無論如何都要由他承擔。
早在三月初,袁世凱就決心取消帝制,但他並沒有一開始果斷放棄皇帝寶座,猶豫的舉動反而又加強了反袁勢力的決心。
一直堅定支持袁世凱不要取消帝制的是他的大公子袁克定。袁大公子給出了不少建議,什麼南方軍隊並不可怕、軍費也不充足、內部有組織問題等等;而北方大局已經穩定,如果決策上反覆橫跳,就會引起動亂云云。
不過袁世凱顯然已經不想聽袁克定的忽悠了,只想儘快解決問題。
他特邀徐世昌、段祺瑞、黎元洪參加了最高等級的會議,決定撤銷帝制,取消洪憲年號,讓徐世昌出任國務卿,並且重新啟用段祺瑞為陸軍總長。
——這個國務卿稱呼挺有代表性,此前說過,民國初年,宋教仁與袁世凱關於總統制與內閣制進行過一次大爭論。
總統制就是美國那種,總統權力很大,是袁世凱希望的。
內閣制嘛,總統就是個吉祥物,權力在內閣總理手中。
而總統制下,就有個權力頗大的國務卿職位。
從這一個小細節看得出,袁世凱想給自己留個後路,希望不當皇帝後,還能當權力頗大的總統。
實話說,這個想法真的相當不成熟。
反正袁世凱已經在3月23日下令取消帝制。滿打滿算的83天皇帝生涯中,他沒有舉行登基大典,沒有戴皇冠,沒有穿龍袍,充其量只是一個閉門天子。
目前的局勢嘛,又是南北和談。
居仁堂中的袁項城此時很有老態龍鐘的樣子,神情滿是憂鬱,行動也變得遲緩,但還在痴心妄想著能夠繼續做總統……
他身邊基本沒什麼可以用的人了,老友徐世昌很快就退去了國務卿一職,留給段祺瑞。
徐世昌跑去了老家種菜、修果樹。他在臨走時曾對袁世凱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我已經實在沒有精力再捲入風雲變幻,等塵埃落定後,我會歸來幫你收拾殘局。」
徐世昌一語成讖,沒多長時間,他就從河南返回,替他的這位老友主持了葬禮。
李諭和梁啓超聊了一會兒,唐紹儀也到了。
他見面先給李諭開了個玩笑:「聽說疏才兄弟弄明白了物質組成,現在我只要一見你,就像看鏡子,不對,比鏡子還要可怕。」
梁啓超問:「此話何解?」
唐紹儀說:「因為他知道我是由什麼組成的。」
梁啓超道:「少川兄這麼說,我也有點害怕了。」
李諭笑道:「把我說成了火眼金睛。」
唐紹儀坐下後,接著說:「來上海前,我去南京見了見馮國璋。如今南北和談之際,他公然跳出來說,要讓袁世凱繼續當過渡總統。」
梁啓超說:「我此前也見過馮國璋,這人目的很正,但手段不夠高明,魄力也不夠。當初他聯合幾名大將公開反袁,此時又要保袁世凱。」
李諭說:「或許是一方面反對帝制,一方面又放不下與袁項城的交情。但他現在這麼說,很明顯就是不想讓黎元洪出任大總統罷了。」
梁啓超說:「如果讓袁世凱做過渡總統,此後再召集總統選舉,將黎元洪排除在外,馮國璋自然能居於優勢地位,這點小心思,我還是能看出的。」
唐紹儀說:「說得很對,所以我在聯合各地人士堅決反對他做『袁世凱第二』。」
馮國璋這一步棋走得挺不漂亮,聲望隨之一落千丈,——他確實不是搞政治的那塊料。
另外,這些北洋高層如今也真的開始四分五裂了。
真正有實權的是段祺瑞。
段祺瑞當上所謂的國務卿後,立馬和袁世凱開始討價還價,絕不做一個有名無實的閒職,而要做有職有權的實力派人物。
段祺瑞第一件事就是向袁世凱提出,把這兩年的政事堂改成責任內閣,恢復民國三年前的政治體制,也就是法國政體的內閣制。
袁世凱答應了。他已心灰意冷,能讓的都讓,只想做個名義上的吉祥物大總統,至少沒那麼大責任。
他下令改回了國會和總理名稱,並且由總理管理國務。
第一步成功後,段祺瑞步步緊逼,讓袁世凱把軍事大權也交到自己手中,要求撤銷總統府的大元帥統率辦事處(就是以前蔡鍔任職的部門),將辦事處所管事務,下放到陸軍部、海軍部以及參謀各部。隨後,段祺瑞又提出將拱衛軍收歸陸軍部管轄的意見。
老袁同志看了後非常難過,甚至有點「睹物思人」。遙想辛亥那年,他就是這麼對清廷步步逼宮的。
歷史循環往復,才幾年功夫,就輪到自己被別人逼宮了,現世報也沒這麼快的。
梁啓超說:「現在還沒有結束,我會聯合南方堅定立場,絕不能讓袁世凱繼續當大總統,他必須徹底下野!」
唐紹儀說:「不僅你這麼想,各國外交團都做出了如此決策,所以他必然要退位。」
梁啓超冷笑道:「袁項城絕對想不到,最決絕反對帝制的竟然是日本國。」
李諭拱手道:「我要提前預祝兩位了,新內閣成立,兩位肯定都會位居要職。」
唐紹儀說:「差點忘了,我還有事情找你。現在出口極為緊張,船隻遠遠不夠,疏才你和美國那邊關係好,能不能協調過幾艘船來運送貨物?」
「好事啊!」李諭說,「出口額已經這麼大?」
唐紹儀說:「我以前在海關任職多年,粗略估計一下,今年的關稅增長了接近一倍,超過五千萬兩,這是個前所未有的成績!」
梁啓超說:「我記得江南製造局也能造大船,甚至接到了美國訂單,為他們造四艘萬噸巨輪。」
唐紹儀說:「遠水不解近渴,它們至少還有一兩年才能下水。」
「我今天就給美方發電報,」李諭說,「如果他們坐地起價,咱們也相應抬高貨物價格,反正哪裡都缺貨,咱們犯不著吃虧。」
唐紹儀等人在和外國做生意時,還是有點拘謹。而李諭就沒有任何思想包袱,該咋樣就咋樣,別想從我身上占便宜。
唐紹儀又問道:「疏才在上海受委託管轄的兩家德國工廠,現在的現金流在哪?」
「唐兄放心,」李諭說,「錢都在上海的交通銀行,沒有流向德國。德國那邊發來幾次電報,催促我給他們打款,我就說戰事膠著,銀行無法開展業務。」
唐紹儀高興道:「疏才太有眼光了!照我看,新內閣十有八九會對德宣戰,那時候還犯得著給他們錢?」
「被唐兄看穿了,」李諭笑道,「現在德國的貨物運不出來,日本的三井財閥也不止一次找我,希望給他們供貨阿司匹林等藥,我也一直壓著。」
唐紹儀說:「我知道上海一直有抵制日本的活動,但有些事不要太過激。」
李諭說:「我自有分寸,不會完全切斷。畢竟是商業活動,要是他們把價格提高一些,產能也不是沒有。」
梁啓超樂道:「疏才對外時,越來越有奸商嘴臉。」
李諭說:「藥廠總歸還是需要盈利,國內的售價已經快要壓到成本線,我只能想辦法從日本人手裡掙點錢。」
唐紹儀並不反對李諭的舉動,只是再次叮囑:「我和日本人打過多年交道,他們平素里鬼精鬼精的,非常會算計,想從他們手裡掙錢可不容易。」
梁啓超在日本生活的時間遠超兩人,說道:「日本人確實奇怪得很,有時候很保守,有時候又非常開放,難以捉摸。」
李諭隨口說:「有些方面的確開放得可怕。」
唐紹儀又說:「另外,疏才能不能辦法在上海或者天津再建個汽車整車工廠,即便每個月只有幾百輛產能也好。」
李諭說:「整車廠確實比較難,如果不求大產能,倒是可以一試。」
唐紹儀對李諭一直很有信心:「無線電這麼難的東西你都帶回來了,區區汽車廠何足掛齒。現在國內對汽車的需求越來越大,我觀察了一下,每天要售出幾十輛,汽車價格那麼高,利潤必然可觀。」
他可能並不知道李諭在汽車方面賺錢主要靠的是專利授權費。
但目前國內確實有對汽車需求量上升的明顯跡象。
以京城為例,辛亥那年,整個北京只有個位數的汽車,而到了今年,已經至少有400輛。
上海、天津等地則要更多。
反正現在美國產業受英法公債刺激很旺盛,汽車廠又多,而且因為福特的崛起,不少小汽車廠幾乎被擠垮。
李諭估摸著可以直接買一個汽車廠搬到國內,成本雖然有點大,但用不了幾年就能回本。
而且還能培養一些相關的產業工人,將來必然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