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虧李諭提前布局及提醒,麵粉大王榮氏兄弟也開起了紡織廠。
李諭隨著榮德生來到他們在上海開設的新廠子,榮家本來就不缺錢,紡織廠建得足夠大。
他們已接到不少歐洲的服裝訂單。這只是開始,將來單單軍服他們就生產不過來,縫紉機踩爛都不夠歐洲人造的。
榮德生指著一大堆厚厚的衣服說:「那些是英國駐上海領事館派人訂購的。全是冬服,催得特別急,一定要月底發走。」
李諭說:「月底有輪渡出航,雖然是客輪,但現在英國肯定要榨乾所有運力,巴不得各地的輪船都往他那兒去。」
「英國人在海上號稱世界最強,難道會缺船?」榮德生問
「還真缺,而且會越來越缺,我甚至擔心遠東過去的船會被他們強行徵用。」李諭說。
「那可使不得!」榮德生連忙說,「大老遠過去,船回不來,不就成了舍本買賣!」
李諭解釋道:「我是說他們的船要是被德國人炸沉太多,會強行讓遠東的船隻必須給他們送補給。」
榮德生不可能預知未來的事,疑惑道:「炸商船?怎麼會!」
李諭攤攤手:「我也希望不會。」
一戰時期,德國的海上航線被堵得太徹底,英國皇家海軍鐵了心要封死德國的任何船隻進出。
德國國內物資短缺此後變得相當嚴重,就連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萊納德的兒子都因為缺少食物而導致了嚴重的腎病,沒幾年就撒手人寰。
——這件事直接導致萊納德更加痛恨英國人和猶太人。
德國沒有完全坐以待斃,水面船隻打不過、海軍艦艇搞不定,就派潛艇搞無差別攻擊,專門打英國的補給船。
這招對英國很奏效,英國畢竟是個島國,如果斷了物資供應,島內存貨最多堅持兩三個月。
此後美國參戰,又需要把大量的士兵運到英國和法國訓練,本就緊張的運力變得更加捉襟見肘。英國不得不減少船上的物資,先運人。
這個決策同樣導致了英國出現物資短缺,拉馬努金這種對食品非常挑剔的人會極其困難。
不僅英國訂貨,法國也從他們這訂購了大批紡織品,不僅有軍服,還有很多特製的背包、毛巾、繃帶等等。
榮德生想不到工廠剛開起來就有這種大單,翻著帳本說:「英國人和法國人付錢倒爽快,就是一家法郎一家英鎊,換錢很麻煩,得去銀行,要被抽走一部分手續費。」
李諭問道:「有沒有俄國訂單?」
榮德生說:「暫時沒有。」
「如果接到俄國訂單,千萬不要收盧布。」李諭說。
「為什麼?」榮德生不解。
「這……」李諭想了想說,「因為英鎊和法郎值錢,都和黃金掛鉤,盧布要是賒帳,你就會賠個底掉。」
「有道理,」榮德生在做生意方面很敏銳,雖然不知道李諭話中的意思,還是謹慎地答應了,「虞先生給我說,同外國人做生意,只能認金銀。」
李諭笑道:「認金銀就對了。」
榮德生說:「先生幫我做成這麼大的買賣,我得請您好好喝頓酒。」
榮家的工廠在租界外,吃完飯時,天色已經昏暗,榮德生留李諭住了一晚。
住處在傳統的里弄中,這一片幾乎都是榮家工廠的員工和家屬。
「條件差了點,請不要見怪。」榮德生客氣道。
「無妨,能睡覺就好。」李諭滿不在乎。
到了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李諭就被外面的叫喊聲吵醒:
「倒馬桶!倒馬桶的來了,倒馬桶!」
李諭揉著眼,探出窗戶看到一個收糞工人搖著鈴鐺在外面。
按照民國上海的管理規則,糞車是居民唯一可以傾倒糞便的地方。
不過榮家有僕人,這件事用不著李諭做。而那些尋常住戶,就要早早把馬桶放在家門口了。
放眼過去,李諭看到里弄的各家各戶幾十隻馬桶齊刷刷擺在門口,蜿蜿蜒蜒曲曲折折從弄底一直延伸到弄口,十分「壯觀」。
馬桶是家庭必備品,往往還是女人的陪嫁物。作為陪嫁物時,裡面會裝上紅雞蛋,寓意早生貴子……
一些富家人的馬桶描龍畫鳳非常精美,甚至少部分會裹上鍍金圓環,不過貌似這種馬桶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小偷惦記上。
里弄中的那名收糞工動作極為嫻熟,右手提起馬桶,左手迅速打開蓋子並用其托住馬桶底部;接著右手拎高馬桶,將其緊貼糞車頂部的方形入口,同時左手用蓋子一推,就將糞便全部倒入了車內。
依照這一方法,收糞工的雙手僅僅接觸馬桶的提環和木蓋,將弄髒身手的機會減到了最低程度。
這還沒完,隨後他從車上掛著的吊桶中取出長柄勺子,舀一勺水倒入馬桶,略作攪動再倒入糞車。目的肯定並不是清洗馬桶,而是為了不遺漏粘在馬桶邊上的殘餘糞便。
短短一刻鐘,收糞工已經完成了整條里弄的工作。
臨走時沒忘吆喝兩句:「我要走啦!不回來了!」
沒一會兒,一位睡眼惺忪的家庭主婦穿著睡衣,從門後探出腦袋喊道:「等一歇!」
然後她急匆匆提著馬桶向糞車走去。
收糞工提起馬桶說:「要是沒我這一聲,你們就等著聞一天臭味兒吧!吆喝,這根也太粗了,得有茶杯一般!」
家庭主婦臉一紅,匆匆接過馬桶走了。
此時榮德生過來叫李諭出去吃早飯,來到里弄口時,遠遠看到了那輛糞車。
來到飯館,榮德生笑道:「這裡比不上洋人租界的核心地段,沒有抽水馬桶,確實不夠文明,先生莫怪。」
「文明?洋人可談不上,」李諭搖搖頭說,「你知道黑死病嗎?」
「知道,」榮德生說,「死了好多人。」
「其實就是鼠疫。」李諭道。
「像是您此前在東北參與撲滅的那場瘟疫?」榮德生問。
「沒錯。」李諭道。
「那就奇怪了,」榮德生說,「鼠疫咱們一直有,也不至於死那麼多人。」
「就是因為不文明唄,」李諭說,「往前推個一兩百年,即便倫敦、巴黎,街道上也全是糞便,他們的居民每天都直接倒在大街上。你要是在街上走,說不定會被澆一頭。」
榮德生愕然:「還能這樣!」
「地上全是糞便,走路都難,」李諭道,「反觀我們的收糞工,才堪稱文明的旗幟。」
其實直到1980年代,仍有上百萬戶石庫門居民在用這種傳統的收糞方式。
「有點道理,」榮德生道,「不過說點實際的,即便不談文明二字,這些糞也能賣錢,可不單單是糞便那麼簡單。」
「有機肥?」李諭問。
「沒錯,這是典型的『末等生意,頭等利息』,」榮德生說,「每家每戶每個月都要交兩角錢,現在洋人多了,又多了個給小費的規矩。所以糞頭每個月能賺不少錢。這些糞收到糞車上,然後運到糞碼頭,摻水後以每車一元的價格再賣給周遭農民。」
李諭說:「真會做生意,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不止附近農民,」榮德生說,「上海的糞便尤其受歡迎,品質優良而且特別肥沃,有些會裝船運去周邊村子。這可要多虧上海人豐盛的飲食。」
李諭笑道:「在化肥誕生前,確實是好東西。」
「化肥?」榮德生沒聽過這個詞。
旁邊一個人突然說:「是李諭先生?」
李諭側過頭,發現是黃金榮。
「黃探長。」李諭說。
黃金榮恭敬道:「上次一別,已有三年多,恭喜您又拿了大獎。」
李諭隨口問:「黃探長住在附近?」
「不是,」黃金榮說,「但這一帶的糞頭歸我管,今天是來收錢的日子。」
李諭瞥見他的跟班拿著一個大口袋,看來收穫頗豐。
李諭說:「辛苦,辛苦。」
「不辛苦,賺錢哪有辛苦一說?」黃金榮擺擺手,然後說,「我剛才聽到您說的化肥,有點感興趣,那是什麼?」
難怪他會搭話。
李諭簡單解釋:「就是以化工方式生產的人工肥料。」
黃金榮一臉懵,震驚道:「人工大糞?!」
李諭差點一口茶噴出去,忍著笑說:「是人工肥料!化肥是非常複雜的化工產品,國內短時間內甚至無法投產化肥工廠。」
李諭曾經動過化肥的心思,但難度屬實有點大。
「那就是人工大糞啊!」黃金榮說,「洋人鼓搗出來的?真是奇了怪,洋人身體結構和我們沒什麼兩樣,難道不會拉屎?」
李諭說:「額……化肥是無機肥料,富含氮磷鉀元素,都是植物最需要的,而且更易於吸收……」
黃金榮哪聽過「氮磷鉀」,打斷道:「這屬於科學?」
李諭說:「對的,是化學。」
「原來科學還要研究怎麼造大糞!」黃金榮嘖嘖稱奇,但他更關心自己的大糞產業,湊過來問道,「李諭先生,您是科學巨子,全世界一等一的。您說,以後要是咱們也能自己造人工大糞,是不是這些現拉的屎就沒人要了?」
聽他這麼說總感覺怪怪的。
李諭扶著眉頭道:「黃探長的擔憂有點過了,至少幾十年內不用擔心。」
黃金榮聽後終於有點寬心。
他一直罩著糞頭生意,上海灘法租界裡最大的糞頭就是他的人。
那名糞頭還是個女人,與其兒子控制了很多年這項生意。他們擁有400輛糞車,每年交給法租界工部局14000元,獲得收糞的許可,然後雇用大量工人去收糞,繼而倒賣,每個月有上萬元純收益。
這麼大的利潤,黃金榮自然要放在心上。
黃金榮抱拳佩服道:「不愧是李大學士,連造大糞都懂。」
李諭哭笑不得:「都說了,叫化肥,化學肥料。」
李諭再次加重了「化學」兩字。
黃金榮可不管那些「細節」,大大咧咧地說:「就算以後能人造大糞了,上海灘最大的人造大糞頭頭,也會是我的人!」
李諭突然想起以前看《上海灘》,剛來上海灘的丁力好像乾的就是收糞的活兒,他那時候的夢想是:「全上海的糞都歸我們倒!」
——
告別榮家兄弟後,李諭當天又去了上海中學,有一位新招入的學生格外讓他注意:周培源。
周培源此後是一流物理學家,清華教授。
不得不說,學物理的很多人年輕時候都挺帥,典型當然是我們的量子力學老祖師普朗克。
周培源現在也是個帥氣小伙,而且是個天分極高的人。
李諭想著以後要是進行智商測試,中國這邊完全可以選他出來,絕對能力壓群雄。
然後李諭去了大同大學,在這要連開好多天講座。
期間大同大學組織了一場與聖約翰大學的足球友誼賽,李諭玩心大起,報名參加。
聖約翰大學一看,也讓一名老師下場。
沒想到這位老師是個硬茬,讓大同大學吃了敗仗。
比賽結束後,這位老師主動找李諭問好:「院士先生的球踢得不錯。」
李諭說:「您踢得更好。」
對方說:「畢竟我是體育老師,您是物理教授,我天天練習。」
李諭問道:「請教尊姓大名?」
「馬約翰。」對方回道。
馬約翰是近代體育史上的一面旗幟。
李諭立馬挖牆腳:「馬先生考不考慮去清華發展?」
「清華學校?」馬約翰說。
李諭說:「京津其他大學的學生都說清華學生沉悶,校方一直想讓學生們活潑一點,發展點體育愛好當然是第一選擇。」
馬約翰說:「在下聽過清華,是一所留美預科學校,而且似乎已經實行了強迫運動。」
「既然你都說是強迫了,肯定談不上愛好,不過也說明校方的重視,所以馬先生去了絕對能繼續施展拳腳。」李諭說。
「我會仔細考慮。」馬約翰道。
李諭笑道:「期待你將清華變成五道口體校。」
馬約翰此後在清華當了半個世紀的體育老師,而且他終生堅持鍛鍊,八十歲時仍然鶴髮童顏,能夠工作,號稱中國最健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