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8章 虛幻

  第588章 虛幻

  陳寶泉對蘇慧廉以及謝福芸父女的辦學行為很感動,關心地問道:「目前歐洲局勢緊張,兩位會回國嗎?」

  蘇慧廉說:「雖然我很擔心,但國王與德國皇帝以及俄國沙皇都是表兄弟,不至於因為奧匈的事情打成一團。」

  錢玄同說:「兩位聽過玄武門之變的故事吧,親兄弟都能反目,在權力鬥爭面前,表兄弟算什麼?」

  謝福芸嘆道:「這一點似乎全世界沒什麼兩樣。」

  「你們不要再討論還沒有發生的事情了,還是說點更加學術的話題,」蘇慧廉仍抱有一絲樂觀情緒,轉而說,「我最近正在研究佛教中的《妙法蓮華經》,能不能介紹一個懂得佛法的學者幫幫我?」

  錢玄同立刻說:「壽銘正好住在附近,我派個人去叫他。」

  陳寶泉問道:「壽銘是?」

  錢玄同說:「壽銘是梁漱溟的字,他雖然沒什麼功名或學歷,但要論佛法,真能說道說道。」

  梁漱溟現在整天都研究佛法,有點鑽進去了,過來見到兩個英國人竟然要「求法」,實屬難得一見,因為以前都是洋人來宣揚他們的《聖經》。

  但在他心中,肯定還是佛經更加深奧複雜。

  梁漱溟立刻口若懸河給他們講了起來:「《法華經》是釋迦牟尼佛晚年所說的教法,為經中之王。經文中言道,不分貧富貴賤,人人皆可成佛,是公認的至高無上的佛法……」

  蘇慧廉聽得很仔細,贊道:「能把這麼複雜的經文都背下來同時有深刻理解,先生的記憶力與佛性真好!」

  梁漱溟覺得理應如此:「如果背得不純熟,又怎能參詳經文中的奧義。」

  蘇慧廉突然說:「經文是貴國文化中的一項至寶,聽說許多皇帝也會研習。李諭先生,你也懂嗎?」

  李諭一愣,怎麼問到自己了?只好說:「我對佛法的理解連皮毛都夠不到。對於這本《法華經》,僅僅知道天龍八部名字出自其中。」

  除了《天龍八部》有提及,好像《倚天屠龍記》中金毛獅王謝遜在少林寺被關押時也念過《法華經》中的幾句。

  「李諭先生還知道『天龍八部』!」梁漱溟訝道,然後說,「一天眾、二龍眾、三夜叉、四乾達婆、五阿修羅、六迦樓羅、七緊那羅、八摩睺羅伽。象徵一切形形色色皆若無常,六道眾生處於輪迴之中。」

  貌似金庸老爺子就是因為這個起的名字。

  李諭嘴角一抽,自己只曉得「阿修羅」「夜叉」「迦樓羅」幾個詞,其他一概不知,尷尬笑了笑搭不上話。

  錢玄同多少懂點佛法,問道:「壽銘莫非已經參透了禪?」

  梁漱溟苦澀道:「怎麼參得透?越讀佛經越覺得人生皆是苦,我願出家為僧,靜心修行。」

  這位大哥莫非想學李叔同?

  李諭笑道:「人生肯定是快樂的,或者說是有所追求的。」

  梁漱溟說:「追求就是欲望,有欲望就有痛苦,因為不可能求而必得。先生是科學巨子,是否知道了所有物理學之真諦?」

  李諭說:「還沒有。」

  也不是瞎說,自己穿越前,人類還沒能統一四大作用力。

  梁漱溟立即說:「先生一定想追求真諦。所以人從來到人間,一開始便有種種缺乏,需要面對一連串待解決的問題。而所謂問題的解決,除掉引入一個更高更難的問題外別無他意,最後將到達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為止。」

  李諭一聽,貌似有點道理,「先生聊的不是佛法,是哲學吧?」

  可能梁漱溟自己都沒感覺到,接著說:「不管什麼人,從事任何行業,總歸有個無法解決的問題。就算全知全能,也無法解決生死問題。」

  蘇慧廉聽著很有趣,「要如何解?」

  「好問題!」梁漱溟說,「從根本上講,人的一切問題都出自生命本身而不是外面,但人們卻總向外面求解決,實在是最常見最根本的錯誤!放眼望去,有誰明見到此?」

  蘇慧廉問道:「先生的意思是,能夠解決這個問題的只有佛家?」

  「是的,」梁漱溟肯定道,「其餘諸子百家、古今中外一切聖哲,雖盡心解救生民苦難,所走的路子卻全沒有脫出這一根本錯誤,都不足取。」

  蘇慧廉邊記筆記邊頻頻點頭:「能不能請先生到我的書房繼續探討?我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向您求解。」

  梁漱溟沒有拒絕:「可以。」

  兩人臨走時,李諭說:「梁先生,其實你可以多關注關注哲學,關乎當下人生的哲學。」

  「人生太虛妄。」梁漱溟說。

  李諭說:「佛法和人生到底哪個虛妄,我覺得同樣是個值得深究的問題。」

  「我自然分得清,」梁漱溟說,「先生,暫且別過。」

  李諭抱拳道:「告辭。」

  好在梁漱溟自己明年就會回過味兒來,沒有像李叔同一樣剃度出家。

  ——

  幾天後,洛克菲勒基金會派出的考察隊抵達了中國,北洋政府立馬派嚴復去迎接。

  李諭自然也到了場。

  嚴復提前向李諭了解了一些西醫的情況,只是沒什麼信心:「現在全國最少有五六百個洋醫生,但這麼多年過去,沒見什麼起色。」

  李諭說:「那些都是傳教士醫生。說到底傳教士信奉的還是神學,而非醫學。他們沒有足夠的醫學設備以及書籍,關鍵也未曾受過真正系統的醫學教育,跟不上醫學發展,至少我沒聽說哪個傳教士畢業於優秀的醫學院。」

  嚴復說:「的確如此,他們似乎治病也沒治好多少人。」

  李諭說:「傳教士醫生只希望立竿見影,試圖儘可能治療他們能治療得了的病患。對他們來說,結果重於標準。因為他們把醫療效果與傳教掛鉤,有了好結果,就能吸引更多信徒。」

  「已經用上了心理學。」嚴復說。

  「而且有點銷售心理學的味道。」李諭笑道。

  伍連德等人曾經建議把中國的西醫教育分成三個階段:

  1900年以前算作教會醫院時期,雖然有少數幾個醫學校陸續開辦,但基本依靠的是教會醫院,只兼收少數學徒傳授醫學知識;

  1901年至1912年是醫學教育萌芽時期,這期間上海震旦大學增辦了醫科,德國人開辦了同濟醫學校,「滿鐵」則在奉天設了「南滿醫學堂」;

  從1913年開始,正規的醫學教育才在中國逐漸成形,教育部頒布了醫學專門學校的規程。

  嚴復問道:「美國人這次在北京建的醫學校,是什麼標準?」

  「按照洛克菲勒基金會的想法,至少要建成一個比肩美國約翰·霍普金斯的醫學院。」李諭說。

  「他們真想這麼幹?」嚴復問。

  「根據美國的門戶開放等外交政策,他們現在反而有點討好我們國家的知識分子,此前的留美幼童項目、庚子退款興建學校都是他們的一種策略。希望通過影響這些未來的中國精英,讓我國儘可能慢慢變得親美,他們就能夠施加影響。不管商貿還是政治上,對他們來說,將來的好處要比投入大得多。」李諭解釋道。

  「是一步大棋,」嚴復感嘆道,「只是聽起來好像與傳教士們的做法殊途同歸?」

  李諭說:「只能說做得更加高明。」

  嚴復說:「果然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疏才遊歷多國,見識遠超了常人。」

  李諭不能說這是因為自己有「上帝視角」的緣故,於是順著他的話說:「多看看世界的確有用,但先生才是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

  嚴復笑道:「我早就是個老頭子了。」

  隨著汽笛聲長鳴,輪船漸漸靠港。

  哈佛大學校長艾略特、芝加哥大學校長賈德森以及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院長韋爾奇走下船,三人後面還有其他隨行人員。

  李諭給嚴復進行了一一介紹,嚴復有點吃驚於考察團的陣容強大,在他心中,這種全美排行前幾名大學的校長至少是教育次長等級的人物。

  到達京城後,嚴復和李諭在飯莊招待了考察團。

  「非常歡迎諸位的到來,本人報以最誠摯的祝福。」嚴復首先說。

  「謝謝!」艾略特禮貌回道,然後表明立場,「我們這次的目標是建立一個與歐美同樣好的醫學院,具有優秀的教師隊伍、裝備優良的實驗室、高水平的教學醫院和護士學校。」

  嚴復也問出那個關鍵問題:「入學標準呢?」

  艾略特說:「自然也要按照美國最好醫學院的入學標準。」

  「這麼嚴格?」嚴復思忖道,「只怕前幾年招不到多少學生。」

  李諭覺得無所謂:「規矩從一開始就定好不是壞事,以國人的學習水平,將來達到這種入學標準並非難事。」

  「也對,疏才數年前就布局了中小學,」嚴復有點放下心,「多虧你的先見之明。」

  李諭仍舊依照國情給艾略特多提了個建議:「醫學院最好開設預科,讓中學畢業的學生先讀兩年。」

  「李諭先生的建議我們接受,美國大學亦是如此,」艾略特說,「但學生的英文水平必須達標,因為教學將全程採用英文,畢竟我們沒法把所有的醫學書籍都提前翻譯成中文。」

  嚴復是翻譯行家,說:「翻譯醫學典籍至少要先懂,而且翻譯是個持續多年的過程,並非易事,現在用英文教學沒有問題。」

  艾略特說:「從明天開始,我們將會陸續造訪貴國京城、上海、武漢、長沙、廣州、寧波等地的醫學院,以編撰考察報告呈遞基金會。」

  李諭小聲對嚴復說:「這份報告關乎資金」

  嚴復會意:「我會通知交通部,全力配合!」

  艾略特雖然不是專門搞醫學的,但他確實很懂醫學教育。在他之前,美國的醫學教育非常拉胯,醫學生完全不需要先修預備課程就可以入學,正式教學只需一年,而且只限於理論。

  基本等同兒戲。

  大概1870年代,艾略特才開始對哈佛的醫學院動刀,改革比較徹底,課程全面重新修訂、增加學業壓力、嚴控教師隊伍、提升畢業門檻等。效果很好。

  ——

  隨同這艘船來的,還有李諭訂購的大批醫學教育設施。一部分李諭拿給了上海的哈佛中國醫學院及大同大學,另一部分則捐給了國立北京醫學專門學校。

  這所學校於民國初年剛剛成立,是中國第一所國立西醫學校,也是將來北大醫學院的前身。

  國立北京醫學專門學校的校長湯爾和對李諭的捐贈行為非常感激:「教育部出資不過一萬餘兩,先生捐贈的物資便已經超過一萬兩。」

  「錢財不過身外之物,能花在刀刃上便好。」李諭在這方面花錢一直大手大腳。

  然後李諭給他講了講協和醫學院考察團隊的事。

  湯爾和正色道:「我們也會嚴格要求!本人向來認為,各國的醫學會及印刷物中,沒有我們中國人的地位,實在是一件最慚愧不過的事。這所學校便擔當著將來在學術上同列強競爭的責任。」

  李諭笑道:「這話聽著提氣。」

  湯爾和對醫學教育有積極貢獻,可惜九一八後投了敵,搞起了「中日友善」教育。當日本全面侵華,北大、清華等校南遷後,他又代表日方在北京出任了北大的總監督。

  ——

  回到家後,鳳鈴拿來一封電報。

  李諭看了看,是愛因斯坦從柏林發過來的:

  「我感到非常擔心,弗倫德里希剛剛抵達俄國境內,德皇便向俄國宣戰。他們帶著專業的觀測設備,一定會被俄軍當做間諜抓獲,我籌劃許久的觀測試驗將會泡湯。可憐我還要繼續做一個不懂得實驗,甚至沒有實驗驗證的理論物理學家。」

  李諭回電道:「人算不如天算,但您正好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完善理論方面的工作,比如那些令人瘋狂的數學。」

  愛因斯坦被戳到痛處,回電:「我想我應該去哥廷根開一段時間講座。」

  為了解決廣義相對論的數學基礎,愛因斯坦求助過很多數學家,寫了很多信給各國數學家,最後發現還是得靠哥廷根。

  他準備給哥廷根大學的一眾數學大佬們講明白廣義相對論,然後看看他們有沒有什麼辦法。畢竟自己此前已經親眼看到,這幫人確實牛,已經在量子力學的數學基礎方面貢獻了出色成果。

  只不過愛因斯坦沒想到自己差點翻船:他講得有點太過,長達三個月的演講中解釋了廣義相對論遇到的所有困難之處,導致希爾伯特差點自己搞出廣義相對論的場方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