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新舊之爭

  感冒咳嗽在中醫聖手眼中,簡直就是小菜一碟。

  只聽了孩子幾聲咳嗽,然後看了幾眼,施今墨便開出了方子,自信道:「如果三天不好,我施某人這輩子都不會再行醫。」

  李諭自然信得過,笑道:「有勞先生。」

  施今墨親自登門,一方面是因為李諭名氣太大,二來他身為同盟會成員,要回報一下李諭。

  此時鳳鈴又火急火燎買回來一些日本「仁丹」。

  李諭看到就感覺頭大,沒想到這東西已經從上海流傳到了京城。

  施今墨同樣皺了皺眉,輕聲告誡說:「這種毫無用處的藥物,還是少買為妙。」

  李諭說:「如今日本人大肆宣傳,江南地區已開始大賣特賣。」

  施今墨嘆了口氣:「庸醫害人,庸藥更害人。」

  李諭說:「最好有一種本土藥對抗這種日本庸藥。」

  施今墨說:「當然有,長春堂孫老道的避瘟散比日本的這款什麼『仁丹』不知道好多少。」

  李諭很少生病,還真不知道這些老字號藥店的獨門秘方。

  李諭說:「那我們聯繫長春堂,早點推GG打開銷路。」

  施今墨道:「要是銷路真的好,恐怕還要再建個藥廠。」

  李諭不當回事:「該建就建,只要不讓小鬼子賺到錢,好處就遠不止錢這麼簡單。」

  施今墨說:「我認識長春堂孫老道,回頭我就給他提一嘴。」

  此後長春堂的這款藥在對抗日本仁丹時效果非常好,誰叫小鬼子學了中國這麼多年,中藥僅學了一點點皮毛。

  關公門前耍大刀了屬於是。

  ——

  最近的北京城非常熱鬧,前腳宋教仁他們成立了國黨,另一邊袁世凱也示意章太炎、楊度、張謇等人把幾個小黨組成大黨,好與之對抗。

  甚至梁啓超也被拉了進去。

  現在梁啓超對袁世凱很有信心,願意替他賣賣力。

  有這幾個人坐鎮,袁世凱在文化領域聚集了很強的力量。可惜他們只把政黨當成一個工具,終究沒法和宋教仁角力。

  宋教仁像一個儒將,不擅長革命,但組織能力驚人,在共和體制下,袁世凱還真鬥不過他。

  梁啓超並不熱衷政黨事務,有空的時候就被李諭拉去清華學校。

  反正以後要送孩子過去上學,梁啓超想瞅瞅這所學校到底有什麼厲害的。

  李諭開著汽車出發,梁啓超說:「疏才真闊氣,我在日本時,只見大商人天天開得起汽車。聽他們說,開不了幾里地就要花好多錢。莫不成北京城裡開車費用低?」

  李諭說:「應該和日本國差不多,油價都很貴。」

  梁啓超說:「我前幾日碰見范旭東,順便捐了一千大洋,他說你送給他了一輛汽車,可壓根捨不得開。」

  李諭道:「我開車多完全是當做人肉宣傳器,讓更多國人知道汽車這麼個東西罷了,希望國人對機械有更多的認知,從而投身到相關的技術研發中。」

  「疏才考慮得竟然這麼多,」梁啓超又指著前面說,「從西直門到清華園,來回有40里地,汽油費大概多少錢?」

  李諭說:「這輛車百公里油耗在15升左右,按照目前的價格,來回一趟差不多需要一個大洋。」

  梁啓超倒吸一口涼氣:「這麼一個來回,一個大洋就沒了?!」

  李諭說:「要是以後油價貴了,一個來回可能得兩個大洋。」

  梁啓超嘖嘖道:「原本我想買輛小汽車,經疏才這麼一說,我看還是算了!」

  李諭輕鬆說:「你早晚都會買,汽車是大勢所趨。」

  「想想我們曾經還是天朝上國,應該物產豐饒才對,為何會沒有油?」梁啓超嘆道,然後說,「不對,我記得聽張謇說過,陝西有個油礦。」

  李諭說:「陝西的延長油礦產油太少,而且沒有自主生產能力,只能求助美國的美孚公司代為開採。」

  梁啓超聽了大搖其頭:「寧可不採,也不能讓洋人插手。」

  延長油礦在民國時期一直是稀稀拉拉的產油狀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總體上看,國內的油還是要全部仰仗進口。

  李諭說:「沒油的國家多了去,但沒油不代表沒有辦法,這件事尚且不值得憂慮。」

  梁啓超說:「疏才是科學曠世奇才,看你的科普文章,還介紹物質能夠轉變來轉變去,有你在,說不定能把水變成油。」

  李諭笑道:「我要有那本事,就成神仙了。」

  李諭提前給唐國安校長和周詒春教務長發了電報,他們知道梁啓超來,必然要迎接一下。

  唐國安見到國學大師梁啓超很高興:「聽說北京大學想與章太炎先生接洽,我們清華學校如果有任公坐鎮,也不輸他們嘛!」

  ——兩邊已經開始較勁了。

  李諭說:「我在學校里任教一段時間後,發現國學方面的確弱。不管怎麼說,單純學科學是不全面的,還要培養足夠的人文精神。」

  李諭又搬出此前引用過的薄世寧那句名言:「沒有科學的人文,是濫情的;沒有人文的科學,是傲慢的。」

  梁啓超聽了鼓掌道:「說得太好了!疏才精通科學,竟然不忘國學,令我對你的敬佩又多了幾分。」

  其實章太炎對李諭有那麼強的好感,也是這個原因。

  目前國人太自卑,對洋人擅長的科學幾乎到了頂禮膜拜的地步,對自己的文化則太缺少自信。

  ——旁邊的日本也差不多,他們做得甚至更絕,幾乎要全盤西化。

  唐國安有些不好意思:「我們學校的初衷是為了留美,的確在國學上有所鬆懈。好在現在任公來了。」

  梁啓超說:「有我還不夠。清華學生除研究西學外,當研究國學。蓋國學為立國之本,建功之業,尤非國學不為功。」

  唐國安說:「我們會認真吸納先生建議。」

  周詒春問道:「任公今天的演講題目是什麼?」

  梁啓超說:「對於莘莘學子,我認為應先做人,後做學問,再做事。而做人要做個君子,所以演講題目就是《君子》。」

  歷史上這場演講是1914年做的,不過李諭讓許多學校的進度都提前了,這時候讓梁啓超來講,沒有任何問題。

  梁啓超國學功底很強,演講的內容是文言文,借用了《周易》乾坤兩卦關於君子的論述。

  其中有一句話最振聾發聵: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沒錯,這就是清華校訓的由來。

  演講結束後,梁啓超忍不住好奇研究了研究李諭的手搓無線電。

  不過他沒什麼物理基礎,電容和電阻都分不清,只是撥弄了撥弄調頻旋鈕,聽到廣播裡傳出音樂時,異常激動:「即便播放靡靡之音,在這種先進的器材中播放出來,也是象徵希望的光明之音!」

  李諭則說:「下一次運動會,可以把廣播用起來。」

  唐國安問道:「怎麼用?」

  李諭出主意說:「傳遞運動員消息,順便讀一點激勵的稿子。」

  唐國安說:「妙!我再訂購幾個大喇叭,放在操場各處。」

  ——

  回到家後沒幾天,章太炎來找李諭道別,他要北上奉天。

  李諭說:「東北如今的發展非常不錯,太炎先生一定會有所收穫。」

  章太炎直接坦誠說:「我現在是一位馬前卒,大總統讓我去為今後的正式選舉做點鋪墊,我就去。順便還能積累點政治經驗,對我而言,好處很多。」

  章太炎和梁啓超一樣,現在對袁信心滿滿,對自己也信心滿滿。

  李諭說:「東三省有很不錯的產業基礎,搞好的話,實業的發展潛力甚至超過京津地區。」

  章太炎嘆道:「兩百多年來,前清朝廷一直把東北閒置,到處是荒地,要做的事太多。」

  李諭說:「如今東三省人口已經不缺,要是能墾荒幾年,然後整頓整頓幣值和市場,潛力無窮。」

  章太炎算了算:「我雖然沒有具體做過官,但看古籍,也知道這些事沒個幾年做不成。」

  李諭點點頭:「三五年只能見個初效。」

  章太炎說:「我就干他三五十年!」

  李諭無奈道:「只能祝太炎先生一路順風。」

  章太炎真把自己的「東三省籌邊使」當回事去做了,到了東北就開始實地調查,又是搞資源勘查、又是繪製邊境詳圖,準備在摸清東三省家底的基礎上逐步形成開發方案。

  他也算民國最早想搞東北大開發的人,經過一段時間的研究,章太炎對開發東三省實業有了很大信心。

  不久後,他在給袁大總統的計劃書中便強調,東三省實業開發的關鍵有二,一有足夠的資金,二是必須建立起能夠保障物流暢通的交通運輸體系。

  想法肯定沒問題。

  但章太炎很快就會吃沒有官場經驗的大虧。

  他這種搞學問的人,壓根接受不了官場潛規則還有各種陽奉陰違。

  要不了幾個月他就會發現再好的計劃,也只能落在紙面上。

  永遠只是計劃。

  ——

  太炎先生走後,北大工科教務長胡仁源又請李諭到北大講一講手搓無線電這個當下最熱門的課程。

  剛進北大校門,李諭就感覺變了樣,年輕的章士釗笑盈盈道:「疏才兄,別來無恙。」

  胡仁源給李諭介紹:「這位是新校長。」

  李諭以前和他見過面,握手道:「章校長。」

  從他的任命看,就知道北大的「新舊之爭」已經拉開序幕。

  從蔡元培任教育部長開始,就一直不同意嚴復的這個校長之位,因為是袁世凱直接任命,流程上有問題。

  所以教育部準備以嚴復吸鴉片為由,示意其辭職,即新舊鬥爭的開始。

  不過明眼人都看得出,教育部趕走嚴復,鴉片只是一個表面藉口。

  真正的原因是,就目前看,嚴復的來頭、名氣都比蔡元培大,所以根本不服教育部管理。

  另外,外界一直傳聞當年京師大學堂有個六萬元的存摺,存在華俄道勝銀行。存摺延續在京師大學堂的歷任監督手中,自然應該落在嚴復手裡。

  但實際上,這個存摺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

  因為存摺上一個子兒都沒有。

  本來這六萬元是清室拿出來投資在滿洲鐵路上的,結果這筆款項經由某個王公轉手,被吞沒了。他拿了道勝銀行一個存摺,錢卻沒有交。

  華俄道勝銀行畢竟有清廷股份,所以礙於清室面子,不好否認是空頭存摺,但想取錢是取不到的。

  還記得之前提到嚴復從華俄道勝銀行借了七萬兩嗎,其實他就是拿著這個空頭存摺,然後憑自己的面子借出來的錢。

  但教育部並不知道這些事。

  最終嚴復氣得留下空頭存摺辭職走人。

  北大第一次新舊之爭,是爭的領導權。

  新上任的章士釗只是個過渡人選,因為他現在與同盟會有點矛盾,又不算袁世凱的人。

  李諭講完無線電課程後,新校長章士釗和胡仁源又把李諭叫到辦公室。

  章士釗說:「疏才兄,你是不是幾天前剛和太炎先生見過面?」

  李諭點點頭:「他臨去奉天前和我見了一面。」

  胡仁源遺憾道:「已經走了?」

  李諭問道:「你們找太炎先生做什麼?」

  胡仁源說:「我們想請太炎先生的門下弟子到學校任教。」

  ——這就是接下來的新舊之爭。北大準備起用新人,把以前嚴復以及前清的舊人替換掉。

  章士釗補充說:「疏才兄顏面大,能不能幫著請來幾位?」

  李諭疑惑道:「我不懂國學,哪有什麼顏面?」

  「您與太炎先生以朋友論,這就足夠,」章士釗說,「大家都知道太炎先生心高氣傲,他看得上的人沒幾個。就算看得上,也免不了被罵幾句。唯獨疏才兄,太炎先生不僅看得上,而且不罵,甚至常常誇讚。普天之下這樣的人,絕不會超過三個。」

  李諭笑道:「我不被罵,是因為游離於政壇之外,不然肯定也被罵得狗血淋頭。」

  章士釗道:「那這件事?」

  李諭說:「我盡力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