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一共搞過七屆留學生考試,第一屆比較倉促,關鍵還是因為科舉剛剛廢除,清廷對如何選拔人才沒有完全拿定主意。
很快,學部呈送了一份留學生名單,要求嚴復與李諭按照他們表中所填的專業出題目。
另外學部還派來了一個成績比較好的留日歸國學生代表唐寶鍔進行協助。
唐寶鍔是甲午戰爭後,清廷第一批赴日公派留學生,他進入了早稻田大學。
唐寶鍔是蠻有家族背景,上海作為晚清民國時期最富有的城市,誕生了很多世家大族,唐家就是其中之一。
唐寶鍔的祖上與上海四大買辦之一的唐廷樞有關係,還是唐紹儀的遠房侄子輩。
至於唐寶鍔本人,後來成了天津一個大律師。
唐寶鍔肯定也是想當官的,所以非常積極,他殷勤地找到李諭和嚴復,詢問需要自己做什麼。
在他眼裡,李諭和嚴復算是主考官。
嚴復在看到他第一眼後,就說道:「閣下恐怕需要額外多做點準備。」
唐寶鍔立刻問道:「嚴師傅請講,在下銘記在心。」
嚴復拿出一份學部的文件,說:「朝廷的旨意,凡參加考試者,必須未剪過發。」
這是一條十分尷尬的條件,因為目前大多數留學生都剪了發。
唐寶鍔訝道:「可我們都剪過了,一時半會也長不出來,總不能拔苗助長吧。」
李諭同樣剪了發,出主意說:「你們可以去琉璃廠買一條掛上。」
唐寶鍔大喜:「還是帝師思維活絡。」
嚴復又說:「另外還有兩條規定,都是太后擬的,一是不會磕頭的不收;二是戴眼鏡的也不招。」
看來慈禧多少已經知道,留學生大都接觸了西方思想,沒有跪拜的禮儀,但慈禧肯定腦子裡還是守舊這一套。
不過跪拜這一條算不上什麼大問題,因為留學生們雖然思想先進,但不傻,如果可以當官,磕個頭算什麼。
至於眼鏡,知識分子不戴的還真不多,唐寶鍔自己都戴著一個黑框眼鏡,無奈道:「嚴大人、帝師,您知道的,做學問十分費眼,尤其是洋人的書本,字那么小,不戴眼鏡的實在沒幾個。」
嚴復說:「我也沒有辦法,可太后不喜歡近視眼,感覺有礙朝廷的觀瞻。但你們可以使用不需要隨時佩戴的可攜式眼鏡嘛。」
唐寶鍔說:「謝大人提醒,我會儘快告知所有考生。」
接著李諭和嚴復開始研究這份名單,上面的人不少都在民國有名有姓,但真正讓李諭驚訝的是其中兩個名字:陸宗輿和曹汝霖。
好嘛,後世因為簽訂二十一條上了歷史課本的三人,一下子出現兩個。
而且看備註,這兩人都是在早稻田大學畢業。
後來的事沒法干預,全是軍政大事,而且就算沒了陸宗輿和曹汝霖,袁世凱到時候還會派其他人簽訂條約。
李諭和嚴復很快擬好了專業題和外文題目。
雖然辜鴻銘肯定也會擬出中文考試題目,但規定是外文題和中文題二選一,所有的考生都會毫不猶豫選外文的。
因為他們早就不懂什麼科舉考試,根本搞不定那些東西;而且可以藉此說明自己外文功底好,說不定有機會進入非常吃香的外務部。
比較可惜的是這些人里學工科的非常少。實際上按照民國對人才的要求,工科是最缺的,其次理科,然後是經濟科、醫科等。
因為民國的大學學生比例實在是非常畸形,文科生占學生總數的90%以上,其他科目寥寥無幾。
一直到四十年代左右,非文科生的比例才上升到30%左右。
和平年代倒是勉強能接受,但古人都有雲要取長補短,這個時候中國最缺的其實就是非文科生。
戰爭時期,真的「百無一用是書生」,並非嘲諷。
而非文科專業里,對落後的中國最有價值的應該就是工科,甚至超過理科的價值。
畢竟歐洲強大靠的是工業革命,工業對應的就是工科嘛。
至於其他的理科、醫科、法科、商科等等,都會隨著工業的強大自然而然配套跟上。
只不過民國時期因為種種原因無法走這條道路。
李諭現在看到工科學生像看到寶藏男孩一樣,格外關注,比如其中一個在東京帝國大學學習機械專業的張鍈緒。
嚴復同樣明白這個道理,他是搞過實業的,可嚴復主要搞的不是教育方面,無能為力。
兩人現在擬題比較糾結的是不知道他們的水平如何。這些人大都只提供了文憑,並沒有成績單之類的作為佐證。
兩人聯繫了京師大學堂以及北洋大學堂的一些教師,分專業擬出了試題,最終在難度的考量上比較保守。
考試進行得很快,結果是唐寶鍔與另一位叫做金邦平的成績最好。
曹汝霖、張鍈緒在第二等;陸宗輿還有其他人在第三等。
這份成績單嚴復送了上去,慈禧很快就親自組織殿試,並且按照規矩把光緒拉了出來。
不過當留日回國學生們看到殿試題目後,徹底傻眼,與此前李諭以及嚴復出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殿試題目有兩道:其一是《楚莊王日訓國人申儆軍實論》,其二為《漢武帝詔舉茂才異等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論》。
完全是以前科舉考試的策論,與新學風馬牛不相及。
不知道是不是下馬威,曹汝霖等人完全蒙圈,不知道如何下筆,只能硬著頭皮寫。
第二天李諭知道了考試題目,心中覺得真是搞笑,這種選才標準,分明就是在奴才中選人才,或者在人才中選奴才,說到底還是要選奴才。
殿試的結果倒是沒有再次因為名字而亂了名次,唐寶鍔與金邦平成了進士;曹汝霖則是同進士出身。剩下的第三等都是舉人出身。
有了這種名頭,日後就有了做官的可能。
所以這十多名留日歸來的學生非常高興,一起出錢在東興樓宴請了李諭以及嚴復。
學生們心中明白,現在朝廷里真的用新學學生的只有北洋的袁世凱以及湖北的張之洞。
但張之洞油鹽不進,北洋則因為枝繁葉茂頗具攀附價值。
唐寶鍔拿出了從日本帶回來的日本清酒,說道:「多謝嚴師傅以及帝師提攜,這杯酒我們敬兩位大人。」
嚴復說:「諸位日後應當盡心報國,學有所用。」
留學生們連連稱是:「我等謹記。」
客套話說完,大家又多喝了幾杯,氣氛漸漸開始活躍起來。
曹汝霖說:「他日立憲成功,我們的未來將不可限量。」
陸宗輿說:「一兩個月後,五大臣將再次出洋,歸國後我想立憲一事就快了。」
曹汝霖說:「我已經等得急不可耐,你們趕緊出發。」
目前大部分人都支持改變現狀,而且因為梁啓超極強的戰鬥力,立憲派的聲音更大。
要是真能施行日本那種,其實清廷估計還可以苟延殘喘一段時間。
因為立憲後,王室就沒什麼太大權力,漢人可以立憲的方式再次站上去。
但問題是清廷很明白入關時自己做過什麼,非常擔心漢人報復,所以立憲動作非常遲緩。
由於在場的都是留日學生,很快又從立憲的角度討論到日本,繼而是剛剛結束的日俄戰爭。
日本的勝利也是促成清廷派出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的最大動力。
這場戰爭對留日的學生震動更大。
唐寶鍔說:「日俄一戰,非小國能戰勝大國也,實立憲能戰勝專制也!」
其他人很快附和,曹汝霖說:「我還看到了梁啓超先生的社評,『此次戰役,為專制國與自由國優劣之試驗場。其刺激於頑固之眼帘者,未始不有力也』。連梁先生都這麼說,立憲肯定是大勢所趨,將來梁先生以及康先生必能以立憲之先賢回國。」
李諭淡淡一笑,喝了一口茶水。
他的動作被曹汝霖捕捉到,問道:「帝師您如何看待?」
李諭放下茶杯:「凡事都有兩面性,而世界格局更不止兩面,八面十面都不止,所以並非簡單的對錯或者好壞。我們沒必要為了日本人高興什麼,美國人斡旋下的《朴茨茅次合約》裡面有關於我們的內容,但日本人卻在簽訂後才照會我們的外務部,你們覺得他們對我們有什麼好心?」
曹汝霖說:「我們早在戰爭開始之初就宣布中立,合約不邀請我們理所當然,一點權益讓出無足掛齒。」
這小子現在就這麼想,難怪以後袁世凱會派他去簽二十一條,玩得一手好「丟車保帥」。
李諭說:「現在中國處於世界各國競爭角逐的中心點,被列強垂涎視為商戰兵戰的戰場,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可不警惕。」
目前看清此事的人還是有的,比如尚在日本的魯迅。不過絕大多數人,都沉浸在黃種人戰勝白種人、日本立憲成功的幻影中。
反而日本自己因為沒搞到一分錢賠款群情激奮,內閣都倒了台。
陸宗輿詫異道:「帝師竟然沒有絲毫高興情緒?」
「我有什麼好高興的?」李諭反問道。
「這……」
陸宗輿和曹汝霖一時不知道怎麼說。
李諭不想把話題牽扯到立憲與革命之爭上,否則自己的處境多少會變得危險。
還是做好自己的科學與教育事情,大清自己很快就會把自己玩死。
清朝確實很討人厭,可能只有一些喜歡看清宮劇的女生對清朝抱有幻想(甚至不能理解為好感,不太一樣),但說起來,清朝至少有一件事辦得可圈可點:對中國現代版圖的貢獻。
明朝的版圖也就三百來萬平方公里,清朝巔峰時達到了1300萬上下,當然後來列強又割走了很多。
但又因此不得不說清朝另一個貢獻:迅速滅亡。這就導致列強沒法通過落後腐朽的清政府繼續獲得更多利益。
此後的民國時期,由於採取了符合國際慣例的法理訴求以及承認自己是清廷接替者,接過了清朝所有不平等條約以及賠款的同時,也就接納了所有的領土。又出了幾個比較不錯的外交官,在積貧積弱的情況下,竟然通過外交手段讓整個疆域沒有散架,真心居功甚偉。
嚴復說道:「帝師總是能多看幾步,仿佛下棋高手。」
李諭笑道:「改天我們可以對弈兩盤象棋。」
李諭慢慢把話題引開,和他們聊了聊日本文化受中國文化的影響,其實就是幫他們樹立文化自信。
工科學生張鍈緒一直說話比較少,李諭主動問道:「有沒有想好今後如何發展?」
張鍈緒已經回國兩三年,並未做官,而是幫著開礦,於是回道:「尚且沒有想好。」
李諭又問道:「你在日本留學時專業課程學得如何?」
張鍈緒說:「在下對機械學很感興趣,也曾去日本的三菱工廠實習,只不過歸國後,卻看到各地機械製造局大都製造武器,與我所學不甚相同。」
「你去過三菱的工廠?」李諭繼續追問,「有沒有想法進入我的工廠做點實業?」
張鍈緒並未立刻答應,只是回道:「本人會好好考慮。」
目前機械專業畢業生能涉及的,主要就是各大機械局還有礦廠。
機器製造局比如江南的製造局,基本就是造槍,很多這時候留洋學機械的,就是衝著學造槍炮甚至軍艦去的。
可沒想到外國的學校不教。
原因和一百年後一樣,就是技術封鎖。
後來雖然稍稍放寬,但只能學到初級的手槍以及拉栓式單發步槍的製造工藝,至於機關槍、飛機、坦克、大炮,想都不要想。
此後民國時期國內拼命想要增加外匯,也是為了購買洋貨。
軍火可是大買賣,洋人最希望的就是中國以及所有的殖民地處在一種勉強維持、又比較穩定、但不能發達的局面,這樣他們才可以傾銷產品。
英國佬早在鴉片戰爭後就明白了這個道理,一個典型的陽謀,所有人都知道,但上百年過去,還是很難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