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虎公
「咦,怎麼有女人混進會館來了?這裡都是讀書人,不要打擾我們做學問。」
會館裡面突然開始傳出一些嘰嘰歪歪的聲音。
「馬上就要開考,這時候在會館裡見到女人真是不吉利。」
畢竟是清末,很多進京趕考的人仍舊存有各種各樣奇怪的陋習觀念。就算是讀過聖賢書,也免不了滿腦子封建迷信。
呂碧城不屑道:「如果我是個男兒身,恐怕早就高中,哪還有你們閒言碎語。」
其他人聽了就更不服:「少胡說!一介女流,認識幾個大字?」
李諭朗聲說:「你嘴巴才幹淨點,這位碧城姑娘早已在各大報紙上發表許多詩詞,你們除了會寫幾篇八股文,可有這等才情?」
「還不知道從哪抄的,女孩子家三從四德都學不好,寫什麼詩詞。」
「就是,沒聽過女子無才便是德嗎,越是這樣,越是無德!」
李諭冷笑道:「伱先去查查這句話到底作何解再大放厥詞吧。」
嚴范孫對李諭和呂碧城說:「實在晦氣,疏才小兄弟,我們走。」
梁士詒卻對他們說:「你們這幫腐儒,有眼不識泰山,看不出來眼前的人是當朝帝師嗎?」
沒想到他不說還好,大傢伙一聽一下子燃起了鬥志。
「當朝帝師?看年齡,莫非是那個李諭小兒?」
「就是他!」
「沒想到連辮子都剪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都能剪,真乃不忠不孝之人!」
矛頭一下子竟然又轉到了李諭身上。
李諭也是聽得好笑:「你們書都是怎麼讀的?要是沒有剪髮,你們的辮子髮型怎麼來的?竟然在這給我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先把自己罵了嗎?」
「少跟我們胡攪蠻纏!難怪都說李諭小兒是個只懂得詭辯之人,辜先生幾日前還曾來這演講,說的真是沒錯。」
李諭訝道:「辜先生?」
「照我看,辜先生才是學貫中西的大才,甚至還能把我們的《論語》翻譯到國外。李諭小兒只懂洋人粗淺的學問,算什麼?」
「就是,竟然大言不慚貶低《列子》,抬高洋人,真是丟了祖宗的臉。」
「要不說他不忠不孝哪!」
這些人是真的記住李諭那篇杞人憂天新解了。
莫非是寫得太超前,這些人竟然一個個都這麼苦大仇深。
李諭說:「你們怎麼沒看我還瘋狂抬高歷史上的祖沖之等人,難道都是選擇性視力障礙?」
「抬高?祖沖之是什麼貨色?我連聽都沒聽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就算是抬得再高,能和上古大賢相提並論?」
好吧,他們看來是真的沒聽過祖沖之,真是沒法解釋了。
就算是知道,恐怕在這些人眼裡也算不得什麼。
關鍵不知道為什麼經學的傳統里一直有這種只有上古典籍才是最經典,越是古老越厲害的觀念。
總不能他們就看過玄幻小說吧!
而且說是考經濟特科,其實應考的人里也沒幾個真懂經濟學。
此後從考試題目就能看出來,考的還是國內過往歷史上的情況。
除了少數像梁士詒這種四處搜集西方書籍自學的,目前大部分人對西方的理解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非常偏激,要麼極度排斥,要麼極度崇洋媚外甚至畢恭畢敬,反正都挺不合適。
李諭說:「既然不懂咱們古代的數學家,好,那我再問你,洋人的火炮怎麼造出來的?軍艦為什麼可以航行大半個地球?電報線又為什麼能夠比驛站快千萬倍傳遞消息?」
想不到李諭一說,許多人竟然笑了:「我知道這些幹什麼?」
李諭說:「你們竟然笑得出來,如果連這些都不懂,那還要被洋人騎在脖子上。」
「都是花錢就可以買來的東西,想必洋人造大炮軍艦的也就是一些微末工匠,你拿這些東西在這與我們的聖賢學說相提並論,不害臊嗎?」
李諭反問道:「買?說得簡單,有多少錢買?賠款都賠不完,你告訴我拿什麼買?」
「錢財是戶部管的,當時如果我進入戶部當差,自然就懂了。」
李諭說:「你說這話就更不嫌害臊了,鬧了半天考個經濟特科,連經濟都不懂?從哪搞錢都說不上來,還在這說就可以拿錢買?你懂不懂成本,懂不懂專利壁壘?洋人能賣給我們真正的好東西?」
考生支支吾吾說:「洋人為什麼不賣給我們?我們都拿錢買了。」
李諭真是無語了:「如果你不懂,就是賣給你差的,你看得出來嗎?再說真打仗的時候,你來得及買嗎?人家給你這個時間嗎?如此不通實務,還想來考經濟特科?」
考生不知道說什麼了,但被人一頓海噴不還嘴又覺得不行,於是硬生生說:「這些問題不是考試內容,到時候我去戶部或者總理衙門當差就知道了。」
李諭問:「你的意思是,什麼都不懂就可以當官?」
李諭突然想到似乎真有什麼都不懂,只需要懂處關係就能當官的,於是又補充一句:「你是想去禍國殃民?」
考生真的有點答不上來了,但還是很嘴硬:「自然是經世治國。」
李諭嘲笑道:「你連錢都不懂怎麼掙,還談經世治國?」
考生卻說:「掙錢還不簡單,要是國家沒錢,增加稅負就是。」
李諭罵道:「你多去看看史書吧,歷朝歷代最後怎麼亡的,如果財政這麼簡單,還用你來考經濟特科?」
考生扯著歪理說:「那是以前的人不會算帳吧,經濟說白了不就是算個帳!」
李諭都快笑出來了:「你的意思,經濟就是算帳?」
考生說:「對啊,你那所謂科學之道我想差不多,也就只是算數,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學問,與聖人學說、經國治世的大學問不能相提並論。」
李諭說:「那你懂不懂什麼叫單利、複利,怎麼用複利計算利息,如何用數學模型進行經濟分析?怎麼處理金融槓槓與投資環境?你以為經濟就是加減乘除?懂都不懂就在這信口開河,少丟人現眼。」
李諭說的名詞顯然這些考生都不懂了:「你說的都是些什麼,嚇唬人的吧!」
李諭冷笑:「就這水平,還妄想考經濟特科。」
李諭雖然生氣,但心中更多的是悲哀與無奈,懂新學的人太少了,許多人滿腦子愚昧卻依舊理直氣壯。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李諭轉身要走,卻又被攔住了,幾個書生說:「你不能走,你還得好好給我們說道說道為什麼要侮辱先賢?這事你必須好好道個歉!」
李諭說:「我侮辱先賢?你們裹足不前才是侮辱先賢。」
書生們說:「先賢都是有大智慧的,你算什麼東西?」
李諭說:「同為春秋時期先賢,墨家也有著述,他們兩千多年前就知道小孔成像,也曾重視過科學,你們怕是連這個都不懂吧?你們不也是遺棄先賢的學問?」
李諭有點煩,繞開他要走,但是對方卻硬生生擋住大門,李諭一把就推開了他。
李諭在他們面前是有絕對身體優勢的,怎麼都是個經常踢球的一米八北方大高個。而且後世的成長環境包括飲食絕對要比清末好太多,即便是王公貴族,雖然食材之類的可能貴,但是貴又不見得就是好,營養上真比不過100年後的尋常家庭。
所以李諭一推就把他推開了,對方一看李諭這麼大力氣,火氣竟然上來了:「這小兒竟然動手打人!」
李諭心中無語,書不僅讀不好,天天窩在屋子裡身體素質還這麼差,看來以後自己要是做教育,無論如何都要強調一下全面發展。
其他幾個書生也不幹了,上來也想動手動腳抓李諭,誰知呂碧城竟然一把抓住一人的手腕,輕輕一翻,這人就被反關節控制,吃痛之下身子一斜,然後呂碧城一腳踢到他的膝蓋後面,這人直接就滾在了地上。
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李諭訝道:「你竟然還會點功夫?」
呂碧城說:「我一個小女子,要是沒點護身本事,怎麼敢獨自離家。」
李諭這下算是明白為什麼她還會騎馬了,這些江湖技能八成真的偷偷都練過,也難怪和能和秋瑾並稱「雙俠」,這個「俠」字真有點說頭。
倒地的書生眼見被女人制趴下,更是不服氣,站起來怒罵:「你個娘們兒敢跟我動手?」
他又想上前,呂碧城竟然輕巧躲過順手給了他一巴掌:「嘴巴以後乾淨點。」
旁邊一人見狀突然哈哈大笑:「你們這幫廢物,真是讓人笑死!學問,學問比不過;身手更是連一個女人都不如,別來考試,回娘胎得了!」
書生罵道:「你說誰廢物?」
「誰接話誰就是廢物。」此人說道。
「臭小子!」書生上前又要對他出手,沒想到這傢伙更是個硬茬,直接一杯熱茶冷不丁潑他臉上。
書生哎呦一聲,捂著臉眼前一黑,接著腳底一滑被他絆倒。
二次摔倒,真是太沒面子了,書生在地上氣憤道:「你也是李諭小兒一夥的?」
旁邊其他的考生認了出來:「你是楊度?」
楊度又倒了一杯熱茶:「是我。」
考生連忙對其他人說:「離他遠點,聽說他和革命黨有關係,鬧不好受牽連。」
「革命黨?」
「對的,他剛從日本回來,那裡可是革命黨的老窩。」
「我的老天,和他牽扯上,考試資格都會被削掉。」
幾人也顧不上挨的揍,就像躲瘟神一樣連滾帶爬跑出了會館。
楊度抱拳道:「李諭先生。」
李諭自然聽過楊度,這傢伙在近代史算是個傳奇人物。思想轉變的幾個階段非常有代表性,從最初的立憲派到此後進入袁世凱復辟派;又感覺沒有前途,接著被中山先生邀請進入國民政府;再之後中山先生過世,看到國民政府的白色恐怖後,最終選擇加入了我黨。
楊度絕對算得上是個清末民國奇人。
李諭也抱拳說道:「虎公,久仰久仰。」
楊度訝道:「我這個號只在日本時用過,你怎麼知道?」旋即想起,「對了,先生去過日本國,也到過東京弘文書院,我曾在弘文書院讀書,曾有一面之緣。」
所以楊度其實和魯迅也是校友……自然也跟著嘉納治五郎練過柔道。
這個世界真是太小了。
楊度這人脾氣挺大,當初弘文書院校長嘉納治五郎發表了一些詆毀清國的話,他當場就和嘉納開始激烈爭論,並且以「支那教育」為題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梁啓超的《新民叢報》上,然後就離開弘文書院,在留日學生中得到了不小的支持和讚揚。
他去年回國,也受到了張之洞的高度讚揚。
這會兒少了許多考生,會館裡倒是安靜了不少。
其實此處只是宣武門外眾多會館中的一個,類似的還有不少。
李諭說:「虎公也要應試經濟特科?」
現在楊度的立場屬於立憲派,對清廷還抱有點希望。
楊度說:「正是,我希望可以用多年所學讓朝野有所改觀。」
李諭說:「恐怕沒這麼簡單。」
楊度笑道:「當然不簡單,如果凡事都太簡單還有什麼意思。」
「只是你現在的身份恐怕……」李諭說。
楊度明白他想說革命黨的事情,楊度說:「朝廷並沒有什麼證據,而且我出自張大人麾下,張大人不久之後就能補錄軍機,到時將大有可為。」
他現在的想法多少還是有點太相信清廷了。
張之洞要是在湖廣總督任上說不定還能繼續做不少事,但一旦去了軍機處,將處處掣肘,做什麼都不方便。
——也就是所謂的明升實降,提防地方漢人督撫做大做強。
楊度的性格屬於徹底的實踐派,別人說什麼無所謂,他必須親自試試,不行了再轉頭去別的方向。
所以李諭也根本沒必要勸他,中山先生當年非常想把他招過來,和他徹談了幾天幾夜都勸不動。
當然,最後大清沒了、袁世凱倒了後,他還是投奔中山先生。
讓他試一試就是,反正這時候大家本來就很迷茫。
於是李諭說:「祝虎公高中。」
楊度挺有水平的,最後被列為了第二名,僅在梁士詒之下,只不過最終還是因為被懷疑參與革命黨而除名,甚至還被通緝。
也是無語,楊度實際上目前是反對革命,站在立憲這一派的。
楊度看起來還挺有信心:「如果考生都是剛才滾出去的那種庸才,我想不用考就已經見了分曉。」
梁士詒笑道:「我可沒有滾出去。」
楊度說:「當然沒有說閣下,」然後又對呂碧城說,「看姑娘好身手,不知尊姓大名?」
呂碧城說:「小女號碧城。」
「原來是才女碧城,幸會幸會!」楊度說。
呂碧城微微一蹲:「不敢。」
楊度說:「今天終究算是在京城見到幾位有才識之人,繼續待在這個地方難免顯得烏煙瘴氣,不若一起到旁邊的酒樓共飲幾杯。」
李諭欣然道:「請!」
楊度對於李諭的情況竟然比較了解,喝下幾杯酒後說:「閣下精研科學之道,我在日本留學之時就曾聽聞。即便是日本國最優秀之學者,亦沒有像先生般在歐洲及美國有如此盛名。」
李諭笑問道:「很奇怪嗎?中國人難道就不能懂得科學之道?」
這句話倒是把楊度問得有點蒙,旋即想通,「有道理,這麼看來我似乎也在心中埋下了一點我們不如西洋人的態度。」
李諭說:「我想做的就是早點去除掉這種觀念,自信來得越早,咱們深藏的潛力才有可能爆發出來。」
梁士詒說:「潛力,什麼潛力?」
李諭說:「自然是睡獅的潛力。」
嚴范孫說:「疏才小兄弟也贊成曾紀澤的觀點?」
李諭說:「是的,中國就是一頭沉睡的獅子。」
歷史上一直有個說法,拿破崙在戰敗後流放聖赫倫那島時,對近代中國作出的一個評價:
「中國是一隻沉睡的獅子,蒼蠅都敢落到它的臉上叫幾聲。但它一旦覺醒,必將震驚世界。」
不過實際上拿破崙並沒有說過類似的話。
但這麼流傳下來是因為大家覺得要是藉由拿破崙所說,那麼對積貧積弱、屢遭外侮的中國人而言,無疑是一劑振奮人心的強心針,對民族自信心有很強的鼓舞作用,如此才導致了上面這句名言的廣為傳播。
算是一個善意的謊言。
但要說這句話的出處,實際上是曾國藩的兒子曾紀澤。
他寫過一篇《中國先睡後醒論》,成為了中國睡獅概念的濫觴。
楊度苦笑道:「如果真的是睡獅,這一覺睡得也太沉了,旁邊放著鞭炮,炸倒身上都沒有感覺到。」
李諭說:「確實如此,但總歸會醒來,就算是打了各種鴉片麻藥,也有藥勁過去的一天。」
梁士詒嘆道:「鴉片之荼毒誠然太深。」
楊度說:「如果醒過來,我是真想看到我們也用堅船利炮打到英法的國門。」
李諭說:「恰恰相反,中國長久以來就是自守之國,多年來並沒有向外征伐之意,我們只有表明這種態度,列強才有可能給我們睡醒的機會。」
嚴范孫說:「疏才的意思就是忍辱負重了,有道理。」
李諭說:「我們可以假裝是一朵睡蓮,就說開出來還挺好看,到時能讓大家欣賞欣賞,讓別人放鬆警惕。但那時候要不要做獅子,還有怎麼做獅子,別人可就沒法管了。」
楊度笑道:「睡蓮,先生的比喻真是太有趣了。」
李諭說:「就算是裝出來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暫時先把傷口藏起來。」
楊度端起酒杯高興道:「今天聽了先生的話,讓我猶如醍醐灌頂,太透徹了,太痛快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