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老殘

  寄完書稿,謝煜希又找上了李諭。

  「你知不知道如何租房?」謝煜希問道。

  李諭納悶道:「北京飯店住著不舒服嗎?」

  這可是最豪華的了,要是它都不行,真是沒地方可以代替。

  謝煜希說:「並不是舒服不舒服的問題,我只是對中國文化非常感興趣,想要住在傳統的四合院之中,而且面積擴大,方便此後辦公所用。」

  「確實有必要,」李諭說,「正好一起去茶館找崔老三問問哪裡可以租房,也讓你嘗嘗地道的中國茶。」

  清茶館裡,李諭要了一壺上好的明前貢龍,然後招呼過來瓜皮帽崔老三:「離著北京飯店近點的地方,還有沒有大點的宅子往外租?」

  崔老三發現只要是李諭找上門,就是大生意,立刻來了精神:「有,當然有!正巧錫拉胡同有戶東家想要往外租,不過房子有點大,兩進院子。」

  錫拉胡同在王府井邊上,緊靠東皇城,離著李諭所住的東廠胡同不遠,走路十幾分鐘。

  李諭說:「好地方,價格多少?」

  瓜皮帽崔老三說:「東家剛給我說要租賃,還沒來得及定好價格,要不您稍等,我把東家當面請來。」

  李諭問:「也好,要等多久?」

  崔老三緊了緊衣服:「很快,東家離著不遠,您喝上兩壺茶我就帶著人回來了。」

  「速去速回。」李諭道。

  崔老三走後,李諭給謝煜希倒了一杯茶,「怎麼樣,比起你在美國喝的不一樣吧?」

  謝煜希說:「確實不一樣,環境也不一樣。」

  現在的京城怎麼可能比得上紐約芝加哥繁華。

  崔老三回來得比預想的要早,他身後的兩人中有一人進門就抱拳道:「真的是帝師本人!」

  李諭問道:「閣下是?」

  「本人王崇烈,字漢輔。」

  竟然是甲骨文發現者王懿榮的兒子。

  李諭抱拳道:「久仰久仰!」然後伸手道,「坐下喝杯茶。」

  王崇烈說:「想不到事情如此巧,先父的宅子租賃者是帝師。」

  李諭說:「原來是漢輔兄祖宅。」

  王崇烈嘆了口氣:「自從父親去世後,宅子就閒下來了,觸景生情,實在無法再住下去。」

  1900年庚子國難,東便門被攻破後,王懿榮便偕夫人與守寡的長媳,於家中投井自殺。

  李諭忙說:「抱歉,勾起漢輔兄痛處。」

  「先生不用道歉,」王崇烈又指向旁邊的一人,「進門忘了介紹,這位是劉鶚,號老殘。聽說帝師在此,也要與我一同前來拜會。」

  好嘛,《老殘遊記》的作者劉鶚。

  劉鶚同樣抱拳道:「得見帝師,幸甚幸甚!」

  李諭笑道:「同幸!」

  王崇烈說:「老殘先生是先父好友,共同鑽研金石之學。」

  李諭說:「甲骨文是我們的至寶,的確需要深入鑽研。」

  當年王懿榮死後,為了還債,王崇烈將父親王懿榮收藏的青銅器等文物,賣給了光緒皇帝的師傅翁同龢等人;然後把他收藏、研究的一千餘片甲骨文,半賣半送給劉顎,助其編拓大名鼎鼎的第一本甲骨文研究著作《鐵雲藏龜》,以完成先父未竟的事業。

  劉鶚是最早把甲骨文公之於眾的人,此前甲骨文只是在小範圍的文物收藏者中間流傳。他還第一個提出甲骨文是「殷人刀筆文字」,並且辨識了40多個字。

  劉鶚聽到李諭說出「甲骨文」三字,訝道:「帝師知道甲骨文?」

  《鐵雲藏龜》還沒有面世,但在後世這些都是常識,李諭笑道:「它們可是我們最早的文字,價值難以估量。」

  劉鶚更覺驚訝:「難道帝師深入研究過?」

  李諭說:「僅僅所知這麼多。」

  劉鶚道:「能有這樣的成見,已然不凡,可見帝師的確擁有真才實學,不愧是譽滿全天下之人。」

  李諭道:「老殘先生過譽了。」

  一旁的瓜皮帽崔老三看他們聊了半天,竟然越來越起興,壓根不想談價格的事,於是咳嗽一聲:「幾位,這個租房的事情?」

  李諭立刻道:「好說,多少錢?」

  崔老三說:「路上東家說40吊。」

  李諭很爽快,也不砍價:「就這麼定了。」

  其實就像之前李諭所租東廠胡同的房子,由於幾年前死過人,還是自殺,所以租金很低,想要砍價很容易。

  王崇烈卻說:「今天才知是帝師所租,我認為30吊足矣。」

  王崇烈竟然自刀10吊錢。

  李諭笑道:「哪有這樣的東家,我既然認了,就是這個價格。」

  王崇烈還想再謙讓一下,李諭堅持說:「漢輔兄不要再爭執了!」

  價格越高,崔老三的佣金就越高,他立刻拿出契約:「你們認識的話,最好不過。」

  簽好契約後,劉鶚說:「此地喝茶太不過癮,如若帝師不嫌棄,到我府上,我們共飲幾杯如何?」

  一旁的王崇烈說:「老殘兄對於餐食一事懂得很,不管是江南菜還是北方菜都拿手!」

  劉鶚確實懂生活,他寫的《老殘遊記》雖然被魯迅評為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但此書在批評官場之外,也包含了不少晚清的生活萬象,其中不少地方就提到了飲食。

  謝煜希並不認識他們,感覺也不是教育界中人,也不想飲酒,所以沒有一同前去。

  劉鶚在作家、金石研究家之外,還是個商人,手頭很闊綽。

  進入劉鶚在北京的宅邸後,劉鶚吩咐下人:「把家中最好的酒,最好的醬肉都拿出來,今天來的是最尊貴的客人!」

  劉鶚租下的宅子很大,在大廳中坐下後,又見到了借住在他家的兩人。

  劉鶚對他們說:「一起來吧,難得見到帝師本人。」

  然後給李諭做了介紹:「這位是沈藎,這位是吳士釗。」

  兩人給李諭拱手行禮:「見過帝師。」

  「不用多禮!」李諭笑道,然後對劉鶚說,「老殘先生就像古時的孟嘗君,家中還有門客。」

  劉鶚嘆道:「都是有才卻不如意之人,他們當年都參加過新黨,也附和過維新運動,但結果嗎……」

  參加過維新運動的如今大都不盡如意,難怪如此。

  李諭說:「早晚會有撥雲見日的一天。」

  劉鶚說:「沈藎在日本人的報紙《天津日日新聞》做一名記者,也是經由他的建議,我準備繼續把那本殘卷寫完。」

  劉鶚說的殘卷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老殘遊記》。

  劉鶚就是這一年開始動筆,不過最初只是為了資助一個朋友連夢青,當時他難以維持生計,劉鶚知道他不願意直接受人錢財,於是打算寫一本小說送給他,連載後賺點生活費。

  不過最初並沒有寫完,後續的連載就是在《天津日日新聞》,署名「鴻都百鍊生」。

  劉鶚家的伙食真是好,如今北方最好的廚子大都來自山東,劉鶚宅邸中就有一名山東大廚,他本人又非常了解山東菜,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幾人異常盡興。

  沈藎也算是個報人,自然知道李諭大名,贊道:「帝師精通洋人才懂的高深數理科學,真乃科學第一人!」

  李諭糾正說:「科學並非是洋人才懂。」

  沈藎卻有些無奈道:「維新已敗,除了帝師,恐怕真的只能洋人才懂。」

  李諭說:「肯定不會這麼悲觀。」

  沈藎說:「事情恐怕比想像的還要悲觀。」

  「為什麼這麼說?」李諭問。

  沈藎又喝了一口酒,借著酒勁說:「提前告訴諸位也無妨,我已經從可靠的途徑得到消息,朝廷要和俄國繼續簽訂《中俄密約》,將東北之地讓於沙俄!」

  劉鶚和王崇烈驚道:「怎會如此?東北是龍興之地,焉能拱手讓人。」

  沈藎說:「明天我就會將此事的原稿登諸報端,讓全國人都好好看看!」

  幾年前,李鴻章在途經俄國時,與沙俄秘密簽訂了《禦敵互相援助條約》,也就是《中俄密約》。俄國由此將東三省變為自己的「勢力範圍」,並趁機修建了鐵路。

  此後,沙俄得寸進尺,直接出兵入侵東北,並強迫盛京將軍增祺簽署《奉天交地暫且章程》,將東北三省變成實際上的殖民地。

  但慈禧再傻也知道東北是滿清的「命根子」,拒絕簽署《奉天交地暫且章程》,並將增祺革職查問。

  沙俄見清廷不肯就範,遂與清廷簽訂《交收東三省條約》,答應分階段撤軍。

  但在條約簽署後,沙俄卻一再拖延撤軍進程,並提出所謂的「七項撤軍新條件」,妄圖繼續霸占東三省。在沙俄的武力威脅下,慈禧太后最終竟然還是選擇了被迫妥協,決定以秘密簽約的方式答應對方的全部要求。

  至於所謂的「共同禦敵」,其實就是清政府和俄國共同抵禦日本。

  沈藎正巧又是在日本的報社工作,他在一名滿清的貴族那得到了這個絕密消息,並藉助政務處大臣王文韶之子的力量,搞到了密約草稿的原文。

  為了阻止慈禧太后的賣國行徑,替中國保住東北三省,沈藎決定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將密約草稿發在天津英文版《新聞西報》,並由該報原文刊登。

  這可是不得了的事。

  幾人在聽沈藎講完事情原委後,都非常氣憤,王崇烈的父親就是死於八國聯軍侵華,對列強可以說是深惡痛絕,惡狠狠道:「死俄國佬,竟妄圖鯨吞整個東北!」

  劉鶚也怒道:「就怕他們占了東北又要垂涎關內!」

  李諭則冷冷道:「惡狼可不僅僅是沙俄。」

  日本看到旁邊兩個國家聯合起來對抗自己,肯定不甘心。

  唯獨吳士釗在緊張地吃飯,只是唯唯諾諾附和了幾句。

  李諭知道此事爆出來國內肯定容不下他,只有逃亡日本還有一線生機,於是叮囑道:「先生明天就快點買好去日本的船票,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劉鶚更加知道沈藎的身份,當年他隨著唐才常幹過起義的事,唐才常等人都被鎮壓處死,他化名逃出,如今是個通緝身份。

  劉鶚說:「明天發完報,你就趕緊走!」

  沈藎喝了酒,倒是天不怕地不怕:「譚嗣同能死,我怎麼就不能死?如果以我一條賤命,能換東北不失,那讓我死一百次又何妨?!」

  王崇烈說:「你已經做了該做的,沒必要把性命搭上,你要是不買票,我明天親自去天津給你買!」

  可惜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幾人計劃得雖好,當晚散場後,吳士釗卻立刻溜了。

  第二天的報紙果然登出了密約,舉國譁然,日本公使館直接找到總理衙門,要奕劻說明白到底怎麼回事。

  另一邊俄國公使同樣不相信這件事能被透出來,日本公使都快要貼著他臉直接罵了。

  清廷感覺超級棘手,兩邊都不敢得罪。此時吳士釗找上了奕劻,一五一十把沈藎的原話告訴了奕劻,甚至加了一句:「王爺,您快點動手,不然他就跑了!」

  要是沒人報信,其實清廷根本不可能知道是沈藎將此事捅出來。

  因為他在日本報社做記者,此事不僅損害了清廷的利益,也損害日本的利益,所以日本不會把他供出來。

  但清廷的做法實在搞笑。

  現在輿論壓力以及日本的政治壓力下,中俄密約肯定要散吹。自己這方泄的密,不敢得罪俄國,於是決定找出「兇手」給沙俄一個「交代」。

  多麼可笑又可悲。

  沈藎還沒來得及逃走,就被抓住。

  打死他都想不到出賣自己的是朋友吳士釗。

  即便是在獄中,面對審訊,沈藎也毫不諱言自己的言行,坦承自己的愛國行為,並揭露慈禧太后企圖掩蓋《中俄密約》的賣國行徑。

  慈禧這小心眼哪受得了這樣的氣,於是下令將他處死。

  由於正好是光緒過生日,按律不宜處決犯人,但慈禧也不管了,只是特意叮囑刑部不能見血,所以處刑時是用的極為殘忍的杖斃。

  200多棍下去,沈藎骨頭盡碎,卻始終未聽到哪怕一聲哀嚎。就在行刑者以為沈藎已死之際,他卻突然開口說道:「何以還不死?速用繩絞我。」行刑者無奈,只好用繩索將沈藎勒死了事。

  事情發生得非常快,逮捕沒多久沈藎就被清廷迫害而亡。

  打碎的是一個人的筋骨,卻也結結實實打碎了清廷自己的骨頭。

  筋脈盡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