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的陰間使者似乎終於動容,抬起腳上前。
他把蘇蔓,連同她懷裡的狗一起橫抱起來,一同往車上走去。
背上傳來人間的溫度,蘇蔓倉惶抬頭,可惜江邊實在太暗,蘇蔓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望見他一雙如墨般幽沉的眼眸。
厲聞川開著車,輕輕地掃了後視鏡一眼。
比起在江水裡的時候,蘇蔓的臉色要更加慘白,幾乎快透明成了一張紙。
大概是因為車裡的燈光終於讓她認清了現實。
她懷裡緊緊抱著的是一條沒有任何生命體徵的狗。
死的不能再死。
「嗚……」
懷裡的狗兒忽然痛苦地低吟了一聲。
厲聞川驚愕了表情。
但錯愕的神色只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
因為他很快就意識到,那只是福福在臨死前的迴光返照。
都這樣了竟然還留著一口氣。
大抵也能稱得上是一個奇蹟。
厲聞川把車速放慢,難得的溫柔讓他沒有出聲去打擾后座的告別。
蘇蔓聽到福福有了動靜,臉上迅速恢復了血色。
「福福,是我,不怕,不怕,我們馬上到醫院了,我不會再讓你那麼痛了……」
福福朦朧的雙眼轉了轉,好像在竭力看清抱著自己的到底是不是它的主人。
「嗷嗚。」
認出蘇蔓的那一刻,它努力伸出舌頭,舔了舔蘇蔓布滿眼淚的臉頰,像是在說:主人,不哭。
又像是在說:主人,再見。
蘇蔓的眼淚卻砸下來更多,她望著福福重新失去焦距的一雙眼,慌得聲音都變了調:「福福,你別睡……求你,不要睡,不要死……」
「我只有你了……不要離開我……」
從小到大,她沒有得到過任何東西,母愛、父愛、家庭、溫飽、名字……
那些普通人隨手可得的尋常事物,有一些,她得拼盡全力才能觸碰得到一點邊緣。
也有一些,即使她再努力也無法擁有。
她只有一個福福。
一個會沖她咧著嘴傻笑,會在冬日與她相互依偎,會永遠陪著她的福福……
蘇蔓從來都不信佛,可她這一次是真的很想去遍所有廟宇,質問那些神佛,為什麼她明明什麼都沒有得到過,還要殘忍的讓她失去唯一所擁有的。
車子停在了寵物醫院的門口。
蘇蔓面無表情地從車上下來,懷裡抱著的狗兒已經徹底僵硬。
她身上淌著福福的血,江里的水,她的眼淚,混雜在一起,看著格外瘮人。
寵物醫生慌張地跑出來,見到眼前這一幕也是嚇了一大跳。
「這……這是……」
厲聞川身上也沾了不少血水,襯衫濕噠噠地貼在身上,顯得他的身形更加頎長。
他碰了碰蘇蔓的肩膀,開口道:「把福福交給他,至少要讓它入土為安吧?」
他當年將那隻被擰斷脖子的貓送過來時,也是寵物醫院幫他聯繫的動物喪葬服務。
他知道,有些事情得讓更專業的人來處理。
「……」
蘇蔓像是失去了聽力,對厲聞川的話沒有反應,只是定定地站在那裡。
像一尊表情僵硬的雕塑。
當寵物醫生向她走近時,她才有了一點反應,警覺地往後退了一大步,抱福福的動作也更加用力了。
她眼角猩紅一片,配合著她裙擺下方還在滴著的血水,真有幾分瘋子的意味。
寵物醫生一時不知道怎麼辦,只好求助地看向厲聞川。
蘇蔓像個孩子,固執地抱著自己心愛的狗狗,就像相信童話故事書里說的那樣,只要她虔心祈禱,好心的魔法師就會救活她的狗狗。
厲聞川點了一根煙,橘紅色的一點在黑夜裡忽明忽滅地閃爍著。
半晌後,他緩緩開口:「福福已經死了,你再怎麼抱著它,再怎麼竭力祈求,它也活不過來。」
就像他當年親眼看著她媽媽吊死在他面前時一樣。
人和動物,死了之後就只能變成一具屍體。
抱得再緊,它最後也只會變爛,發臭。
「……」
蘇蔓抱著福福的手顫了顫,她手抖的厲害,整個人脆弱得仿佛一擊就碎。
厲聞川給寵物醫生使了個眼色,寵物醫生咬了咬牙,上前一步從蘇蔓手裡奪走了福福。
脫手的那一瞬間。
蘇蔓站定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她沒有哭,沒有喊,不會悲傷,也不會難過。
蘇蔓,你是一顆石頭。
你是一顆不會悲傷難過,沒有心的石頭。
過去的十餘載里,蘇蔓總是這麼暗示自己,否則她根本無法在那樣的環境裡苟活下來。
是福福將她從石頭變成了人,如今福福走了,她又重新變成了一塊石頭。
沒有心的石頭。
「走了。」
厲聞川將抽了半截的煙扔到地上,鞋尖碾出一地猩紅。
蘇蔓沒有動。
厲聞川蹙了蹙眉,冷笑一聲:「你難道還要隨著一條狗一起去了不成?」
蘇蔓張了張蒼白的嘴唇,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厲聞川的話,像是一句提醒。
蘇蔓怔愣著點頭。
厲聞川盯著蘇蔓那張認真的臉,也不知怎麼了,忽然覺得惱怒:「我是不是最近對你太好了,好到你都忘記自己是誰,你要為了一條狗去死是吧?好啊,慢走不送。」
他關上車門,離去的背影決絕且殘忍。
跑車從蘇蔓身邊疾馳而去,颳起的風吹起她的裙擺。
看啊。
蘇蔓仰臉望著陰沉沉的天空。
她果然什麼都不會擁有。
江邊的人比方才少了許多,一是天色漸晚,二是剛剛才發生了一起這麼殘忍的事情,也無人想再靠近這片江。
唯有蘇蔓渾身淌著血水,逆著人流,一步一步地往江的方向走。
寂靜的夜裡,她仿若一道游離世間之外的鬼魅。
手機屏幕的光忽然亮了一下,是垃圾信息的推送。
但屏幕上設置的壁紙還是令她呼吸一顫,原本以為再也不會流淚的雙眼再次覆上了一層霧氣。
那是她和福福的合照,四隻眼睛好奇地看著鏡頭,然後秋霜喊到三時,同時咧開了嘴,笑得燦爛無比。
看著照片裡生動鮮活的福福,蘇蔓在江畔邊慢慢蹲下身子,將臉埋進了膝蓋。
冰冷的江水很快漫上了她的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