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額頭滲出來的細汗抹去,轉過身,發現陳繡在陳家正堂的門框邊探出一張臉,瞧見他就微微張開嘴,像是在無聲地問「怎麼樣了」。
李無相對她展出一個笑顏,點點頭。陳繡一下子在原地跳了一下,對他猛招手,李無相就慢慢走了過去。
到了正堂門口時,發現八扇門板全開了——他記得自己見趙奇之前只開了兩扇。陳家的正堂又高又深,還是上任鎮主居所的時候,應該是待客的場所,想來原本是擺放著兩排桌椅的。但如今堂屋裡擺的卻只是一張四方桌,圍著四條凳,往後門處放了扇素木屏風,將正堂隔了個前後。這麼一來看著不氣派了,卻也寬敞整潔,更像是尋常的小富人家。
陳繡正在門邊,陳辛與劉姣坐在桌邊,像原本在說話。但桌上擺好了一壺茶、四隻茶杯,顯然是為要來的客人預備的。
李無相知道他們等的這客人就該是自己。
陳家雜貨鋪那位老掌柜將自己錯認為李家灣的小公子,這身份一下子給自己帶來了不少方便,卻也有不便。譬如眼下,他的身份就類似一位亡了國的王子,來到鄰國的宮廷。作為鎮主,陳辛是必然要好好看看自己這個人的。所以,眼下就是在這世上紮根的最後一關了。
他就在門前站定,先對兩人施了一禮:「晚輩李繼業,拜謝鎮主和夫人。」
他說了這話,劉姣才立即站起來,滿面笑意,幾步走到門邊拉起他一隻手:「來來,進來說話,叫我看看——嘖嘖,可憐見的,多好一位小公子,唉,過來坐下。」
她把李無相一直拉到桌邊,按著他的肩膀叫他坐下來了。這叫他心裡稍有點兒驚訝——劉姣看起來全是個尋常的婦女,沒半點兒拿捏派頭,親切極了。
他做出副略惶恐的樣子,落了坐之後又想要站起來,但陳辛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笑笑:「坐吧坐吧,我這裡沒什麼好講究的。」
李無相就又點點頭:「是,謝鎮主。」
陳辛一下子笑起來:「叫什麼鎮主嘛,你叫我老伯好啦。你這小伙子,一路漂下來,能活下來也不容易,這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那個雜貨鋪的老夥計跟我說你到了咱們金水,我還不敢信。昨天趙仙師去看了你跟我說真是這麼回事,我這才知道,唉,你爹娘他們——」
來了。
此時陳辛的做派也正如個親切的老農一般、是瞧見了自家女兒的小朋友,噓寒問暖。但李無相知道陳辛這人不會真是像看起來這樣的。這些日子,他是問清楚了現任鎮主一家的情況的。
金水的鎮主一直姓陳,陳辛這一家三口算是陳氏家族旁支的旁支,原本快要出五服的。他的經歷,要寫出來也是一本傳奇小說——年輕時被同族人排擠欺凌,不得不離開金水謀生。之後在清江城過好了日子,有了妻女,原本打算將老父母接去住,但此時晚了,因為一畝薄田和宅院,老父母已被同族中人欺凌死。
陳辛回金水要說法,卻也差點被打死。他逃回清江城之後找了些兄弟,又求助了城中一位頗有權勢的貴人,在個月黑風高夜殺回金水,滅盡陳氏一族,奪取了鎮主的位子。
這些是鎮上人的說法,其中肯定還有別的內情,但僅是這些,就已說明陳辛的性情絕不像他表現出來得這麼和善可親,城府至少比趙奇要深。
而剛才的這麼幾句話——聽著每一句都在說自己就是李繼業,卻沒一句是真說明了的。李無相知道,他或許還對自己的身份有點兒懷疑。
關鍵的是還問到了「爹娘」。只要他把這話接了去,就要順理成章地再談起李家灣。李無相能確定陳辛該是不了解李家灣的李家的詳情的,可只要哪裡稍微有一點兒疏漏,只怕在陳辛面前就立即掩飾不住。他來這之前想過這種情況,也準備了幾種搪塞的說辭,正要開口,一旁的陳繡已先出了聲。
「爹!」陳繡皺起眉,瞪著自己的老父親,「你哪壺不開提哪壺,問這個幹嘛呀,我昨天還看見他掉眼淚呢!」
陳辛拍了下自己的額頭:「哎呀,好好,我老糊塗了——孩子,你別往心裡去。」
這時劉姣走過來,擰著陳繡的耳朵:「你也不跟人家小公子學學,跟你爹沒大沒小,跟我過來弄飯去,叫你爹好好開導開導他!」
陳繡哼哼唧唧,但還是被她娘拽走了。
堂屋裡安靜下來一瞬,李無相雙手搭在膝頭,低眉順眼地坐著。陳辛為他倒了一杯茶,嘆了下氣,又要開口,李無相搶先說:「陳……老伯,我在這世上已經沒什麼念想的了。」
陳辛愣了一下:「嗯?」
又笑道:「唉,你這孩子說的什麼話,你這是什麼年紀?哪能沒有——」
但李無相離開長凳,往後退了一步、站在陳辛面前,看著他的胸口:「老伯不要怪罪。按照家父生前跟我說的,像我這樣的身份,要到了外鎮上該不能隨意走動,要先拜見當地的鎮主的,我早該來拜見您的。但……這些天,我就在想,我活在世上想要的是什麼呢?」
「在河裡漂著的時候我覺得自個兒要死了,那時候什麼都不想要,只想活著。等被救上來,我就覺得自己想明白了……我就是想要活著,想要身邊的人活著。我……老伯別怪罪,我這些天也聽說了老伯你的事。你當初能……能為父母報仇,可我卻什麼都做不了,更無仇可報。」
李無相深吸一口氣,眼中噙了淚:「可能要怪就要怪老天吧,可我怎麼跟老天報仇呢?我想起來從前聽鎮裡的仙師說過,修行就是一條逆天路,我就想明白了,我不想再要什麼家業、富貴了,我只想要逆天而活。它收走了我的家人,但沒收走我,那……那我就想修出個長生不死!」
「老伯,你肯定也知道,仙緣難得。托陳小姐的福,我得了仙緣,那我就只想做趙仙師的弟子了,他走到哪裡,我就跟他修行到哪裡。」
陳辛臉上那種老農式的笑意慢慢收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