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到幽九淵去
李無相沉默片刻,在心裡猶豫了一會兒。
前世的時候經常會這樣,但到了此世,他很少會在做一件事情之前猶豫這樣久了。
梅掌劍就耐心地等著他。等到她又吃了兩塊點心,李無相才開口問:「如果我不去幽九淵,還算是劍俠嗎?」
「算。不過就像是有些宗派的外門弟子。凡是你是被欺受辱,同門也都不會視而不見。差別就是潘沐雲他們應該已經跟你說過了的那些,宗門裡的一些活計你做不了。」
「不過做這些事,看得見的好處也只是多些修行要用到的資材。你現在是金丹了,這樣的修為在一些小門小戶的散修宗派連宗主都做得,需要什麼東西,自己小心一點、多花費幾年幾十年的功夫,去采、去買、去換,慢慢都能弄得到。別人不想耗費時日是因為青春壽元有限,青囊仙雖然不能說跟天地同壽,可你已經三花聚頂,再補上了朝元五氣,也能有五六百年皮囊才會漸漸枯朽,也不必擔心這個。」
「況且你在棺山做了這些事,又救了兩位同門,這樣的功勞,護丹期間所需要的臣藥宗里都會為你備齊,你自己只要去找君藥就好了。」梅掌劍看著他,「我說過你是劍宗的生機種子,你也是我這一脈的人。要是你不去幽九淵,有事一樣可以來找我。」
李無相想了一會兒:「師姐,既然你這麼說,我也就直說了。幽九淵,咱們宗里,有沒有內鬥之類的屁事?」
梅掌劍的臉上綻開笑意:「嗯,我猜你就是擔心這個。有。有人的地方就會免不了這種事,不過現在跟從前不大一樣了。」
「這些年來人們說的都是『六部玄教』了,可要是再早一些,三百多年前,千多年前,有時候還是會說『七部玄教』,這裡面就有劍宗。」
「那時候,教里門人弟子眾多,想的是門人多多,勢力強大,做事也自然好做。但就有兩個壞處,一是人多,容易被找得到。二是人多,階級就要分明,於是就有人爭權奪勢、內耗內鬥,結局你已經知道了。」
「所以姜介做了教主之後,咱們就都是師兄弟姐妹相稱了。修行的功法,其實對人的性情有些影響。譬如說真形教的人,性子可能稍純一些、鈍一些,你要說蠢倒也不是不行。劍宗的真仙體道篇呢,則會叫人的性情稍微豁達一些。」
「如今宗里的弟子少,選人做劍俠的時候,又先看的是心性通透,然後才看資質。再加上些考驗、試煉,所以如今宗里的人,比從前要好上不少。至於你說內鬥,是有的,我跟姜介就在內鬥啊。」
「只不過我會把這種事說出來——姜介知道,宗里的人也知道,我說好聽的時候,跟他說姜師兄你老成持重。說不好聽的時候呢,就說他是縮頭的烏龜。」
李無相聽得了愣了愣:「那……師姐,我之前在棺城裡的時候也在想這個事兒,姜教主為什麼做縮頭烏龜啊?」
「因為他覺得從前太一教就是沒做縮頭烏龜,所以才落到今天這樣子。你拿這事去問他,姜介會告訴你如今劍宗需要休養生息、保存實力。你再問他那眼下教區外擴、形勢緊迫,又該怎麼應對呢?他會告訴你說,這是大勢所趨,早晚會這樣的。」
「他這話其實也沒錯。三百多年前之後無論咱們是再廣納門徒還是像現在這樣子,這種事也不過是早上晚上一兩百年,只不過我覺得宗里該有意氣,而不是暮氣。」梅掌劍嘆了口氣,「要是只說活命,倒是還有退路的——退出中陸就好了。」
「中陸之外,渡過寂幽海,也有大片廣闊的天地。那裡都是妖魔居所,劍宗去了那裡倒不至於畏懼他們,只是劍俠離開中陸,三十六宗再被滅掉,用不著千年,數百年間,東皇太一這尊名可能就無人知曉了。」
李無相點點頭:「我明白了,姜教主是保守派,師姐你是激進派。」
梅掌劍忍不住笑了:「這可說不上啊。要是當初是我做了教主,我也許會想,怎麼叫六部玄教膽寒?怎麼壯大宗門?怎麼解救太一?可現在我不是教主,這些事就該是姜介要想的。」
「形勢我說過了,眼下這形勢,好像姜介的確沒什麼法子。但他既然做了教主,在沒辦法的時候想出辦法來就該是他要做的事,不然要他做什麼呢?所以想說的我還是要說的。」
「這就是劍宗如今的內鬥。像我一樣的不少同門覺得這樣不行,可也不想出更好的法子。那既然叫姜介做了教主,也就要聽他的號令,然後像我這樣,做些自己覺得有用、而不至於有悖大局的事——所以一直到了今天,我才下手殺人。」
梅掌劍又想了想:「宗里跟其他門派不同,你要真去了幽九淵,想說的也都可以直說。要是哪一天宗里的同門覺得我更適合做教主,那我自然也會逼姜介退位。只是私底下,宗里不會有之前、別處的那些齷齪事了。」
「那,我是青囊仙這件事——」
「咱們自己知道就好。別把宗里想得太壞,但也別把宗里想得太好。有人的地方自然也會有是非,你決心要去宗里,我就要推薦你做執劍。你做了執劍,往後萬一我也想做教主,你才能幫上我的忙。」
「而崔劍主就並不想叫我做教主,而覺得咱們應該儘早用最後的那條退路——渡過寂幽海往別處去。所以也許他那一脈的人不會喜歡你。劍俠都是磊落的人,而磊落的人不喜歡你,有時候比陰險小人還難受。」
李無相點點頭。現在他知道了自己最想要知道的了。其實最重要的不是劍宗里的風氣到底怎麼樣,而是有關姜介的事。
現在他心裡終於有了一個猜想——為什麼會被太一真靈附身。
這話也許應該反著說——為什麼太一沒有選擇上姜介的身,而是選擇了自己這樣一個新人。
也許梅掌劍的說法是對的,姜介太老成持重了。太一認為姜介已經不適合再統領太一教,於是打算扶持自己成為新的教主。
以為自己身上的是外邪的時候,李無相在想著應該怎麼除掉他。
認為是太一的時候,他覺得放心了一些。等到在棺城裡又跟太一單方面地吵了一架,他則覺得更安心了。
因為那回太一真幫了忙,而且之後在跟請下五嶽真形大帝真靈的吳蒙動手時,太一似乎也主動幫忙了——想要遁入玄光鏡、想要遁入然山幻境,兩回心中都忽然生出警兆,這無疑都是太一的手筆。
看來有些事還得是吵一架、攤開來說才行。
他不是什麼彆扭的人,心中不至於有那種「憑什麼要我擔負這麼大的責任」或者「我一點都不想當一個掌握天下權柄的皇帝而只想過閒雲野鶴的人生」之類的狗屁想法。
所以真要自己與這世上的許多最強者爭個勝負的話……沒問題,這很有趣、不無聊!
於是李無相說:「梅師姐,我要去幽九淵。」
梅掌劍笑起來,看著很高興:「好。我這就帶你去幽九淵。第一步,咱們先找個有人的地方。」
兩人花了三天的時間找到一個村鎮,然而不知道名字。因為並沒有走到村鎮裡面去,而拉住一個人稍問了問,問清楚村鎮附近的墳地在哪裡。
而後在那村鎮附近找到一座小山,瞧見了上面的墳堆。
許多墳墓都快要看不清土堆的形狀了,而逐漸變成草木茂盛的荒丘。梅掌劍選了一座稍微氣派些、立有墓碑的,然後在這墳墓的東北方、三丈三尺遠處掘出了兩個深坑。
不是放棺槨的長條形,而看起來是要將人豎著葬進去的。
挖掘出來的土都灑到了別的地方,只留下了小小的一片。
然後梅掌劍說:「稍微等等吧,要等到子時,那時候陰氣最重。」
李無相想了想:「師姐,婁何說幽九淵是在幽冥卷里……」
「這沒錯。在幽冥卷里,不在陽間,所以咱們得用挖出來的這個過去。」
「那幽冥卷——幽冥卷藏在這哪裡這個事情,算是秘密嗎?」
「是。你之前猜過嗎?可能在哪兒?」
「猜過。比如說我曾經想,也許姜教主在哪個大城,扮作高人或者書商,把幽冥卷隨機賣給一個什麼人。然後現在幽冥卷就在那戶人家的書架上,誰都想不到劍俠就藏在裡面。」
「後來我從婁何那聽說幽冥卷其實很大,你還帶他親眼看過,就想也許是咱們在哪個偏僻的地方建了一個莊子,莊子的主人只知道自己為一個大人物辦事,卻不清楚到底是誰。於是家裡設有一間密室,幽冥卷就藏在那裡面——他也不知道在莊子裡進出的就是劍俠。」
「你這些想法都挺好啊,哦,要是我有一天做了教主,也許就按著你說的這個來。」
「那?」
「我也不知道。每一位新任教主都會把幽冥卷藏在不同的地方,宗里還有些事也只是做了教主才能知道的。」她抬頭看了看天,又看看地上的挖掘出來的墓穴,「差不多了,行了,走吧。」
她走到墓穴旁,於是李無相也縱身一躍跳進墓中,正要將一旁的野草拔下一些給自己蓋上去,聽著梅掌劍說:「你……這是幹什麼?」
「不是不在陽間嗎?」
「那也不是這樣的。」梅掌劍笑著把他拉出來,「怎麼會真把自己埋了,多晦氣,這樣就行——」
她從袖中取出兩張符紙,手指動了動就撕成兩個粗糙的小人形狀,遞給李無相一個:「滴一滴血。」
然後將血滴在小人腦袋上,丟入墓穴,又往上面撒了一把土,隨後在墓穴邊盤坐下來。
「現在還得等一等。內息,不要喘……哦,你也不能喘氣。」
李無相也像她這樣坐下了。瞧著她剛才那笑,覺得或許是在故意捉弄自己,這叫他在心裡也忍不住笑了笑:「其實我也能喘氣,就是沒什麼用。」
今夜沒什麼風,身邊的野草梢頭只微微地晃動著,野地里還有許多蟲鳴。但過去約莫一刻鐘,蟲鳴聲忽然停歇了,隨後有一陣涼風在兩個墓穴旁颳了起來。
李無相立即想到了許道生——在然山上時他被自己偷襲得差一點死了,是叫馮驥把他埋在了土坑裡,隨後也起了這麼一陣陰風。之後他說,是借著穢土轉生的法子騙過了來勾魂的幽冥使者,才僥倖逃得一命。
那時候李無相的修為是真仙體道篇的築基境界,也只看到了風。
可現在,他多了一種感覺——那風是陰冷的,而且並不像真正的微風那麼輕盈,而有些黏膩的感覺,好像是一條無形無質的蛇。
這陰風在兩個未封的墓穴邊徘徊了一陣子,捲起許多的塵土與碎草莖,似乎對這墓穴稍感疑惑,不清楚該走該留。
這時候梅掌劍看了李無相一眼,忽然抬手在半空中一抓。李無相立即學她的樣子,也在半空中抓了一把。
於是手掌的指縫當中傳來涼意,仿佛一陣微風被他抓住了,正在貼著掌心、繞著指根不停遊走。
梅掌劍將手在頭頂的百會穴上拍了拍,李無相仍舊學她的樣子做。
再過上三息的功夫,地上被捲起來的那些東西忽然被陰風裹挾著,一下子落入兩個墓穴中去了。
這時梅掌劍才又開口:「幽冥教的功法與六部玄教、太一教的功法都不同,在業朝時就不同了。是因為幽冥教供奉的幽冥地母算是先天神——太一未傳道之前,人生死輪迴就已經要去幽冥了,是太一成了真仙之後,才知道還有幽冥地母在。」
「不過那時幽冥地母也不算開了靈智,是太一大帝傳授了她一些修行法門,她才成了大帝座下的第七位弟子,又逐漸修出靈智,慢慢成就金仙。」
「幽冥道的弟子,都不是活人,而是幽冥之中的魂魄。太一還在時,人死了,留在世間的是人魂,去往幽冥的是地魂,去到太一妙境的是天魂——」
「太一妙境?」李無相愣了愣,「六部玄教的人飛升了就去妙境……太一也有妙境嗎?我從前都沒聽說過。」
「你應該已經去過許多次了——就是靈山。從前的太一妙境不是如今靈山這樣子的,是太一被鎮壓之後,才成了如今的靈山。所以靈山當中的怨鬼,大部分都是從前的天魂。」
「你也知道人有三魂七魄,人死之後,天魂去往妙境,地魂去往幽冥,人魂留在世間。人死後往往性情大變,就是因為三魂分離了。如今許許多多的天魂被困在靈山成了怨鬼,這世上的人自然也就少了。」
「天魂有人累世輪迴的記憶,是神通的根源,人魂則是人的今生今世,而地魂是人此世的因果報應,所以三魂裡面,最愚鈍的就是地魂。因此現在的修行人要到靈山去,都是分出地魂去,一旦受害,不至於損傷太大。」
「幽冥道的弟子,絕大部分都是由幽冥中的地魂修來的。有靈智,然而跟尋常修士比起來是很懵懂愚鈍的。譬如剛才來的這兩個幽冥使者,就是被這墓穴和精血騙來的。剛才咱們這一抓,你就當成是抓了一點它們的真靈來,如今灌入了百會穴,這真靈就會幫我們引路。」
「……引路?」
「幽九淵就在靈山與幽冥之間,來吧。」梅掌劍跳進墓穴,瞬間沒入黑暗裡。
李無相來不及吃驚,稍稍一愣,立即也跳了進去——
剛才往墓穴中看時,因為天黑了,挖得又深,因此看起來仿佛已變得深不見底,不知通往何處。
而此時他一跳進去,就感覺雙腳碰到了東西、就仿佛碰到了地面……不,那就是墓穴底下的地面!
「……梅師姐?」李無相懵了一會兒,伸手摸了摸坑壁,「梅師姐……你還在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