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怪物

  第137章 怪物

  巨大的五嶽真形圖在夜空中閃耀,但遠遠看去,卻好像一顆壓得很低的星子,落在了棺山上。

  護河的岸邊河水滔滔,因為兩側暗沉的石壁,這河水在夜色中看起來也極為深沉,好像水就是黑色的。

  又因為尋找城中劍俠的關係,這兩天已不許教區之外的商販進入了。但渡口的商販中,許多人甚至來自千里之外,自然沒有就這樣返回的道理,於是都露宿在大道旁,等著什麼時候渡口重開。

  此時夜深,這些人都已睡著了——這裡雖然不在教區,但既然是在渡口,就不會有人在此地為非作歹,又因為常有人往來,也不會有什麼大的兇猛野獸。

  所以,一個女人也沿路走到渡口的時候,這些人就都還是睡著的。

  她的打扮看著像是個行走江湖的女俠,穿一身青色勁裝,戴一頂斗笠,上面的蒙布殘破卻沒有髒污。

  經過一個熟睡著的商販身邊時,她停了下來。這販子是挑了一副貨擔的,人就睡在貨擔旁,一隻手搭在貨箱的竹蓋上。

  女人輕輕嗅了嗅,俯身將小販的手撥開、打開竹蓋,在裡面隨手翻了翻、取出兩張干餅,然後在身上數出十枚錢放了進去。

  她一邊吃著餅,一邊往渡口走。等到了碼頭上就坐了下來,將雙腿懸在水面。

  她的模樣談不上美麗,面容看著略有些風霜刻痕,如果除去一身的勁裝,就好像是某個城鎮裡那種忙於生計的、清瘦的中年婦女。她吃餅時的做派也差不多,大口咬下、大口咀嚼,腮幫子鼓鼓囊囊,好像餓了很久。

  吃了一張餅之後似乎覺得口乾了,就挑了挑手指。於是一線河水流了上來,直入口中。她咕嘟咕嘟地漱了漱口,又吐了出去,繼續把第二張餅也吃完。

  隨後,在身邊折了一段帶葉的草莖,仔仔細細地剔了牙。

  接著,將草莖上的那片葉子摘下丟在護河裡,又縱身一躍、腳尖點著那片葉子,直往對岸去。

  夜裡的時候,護河的霧氣更重。從渡口的這一邊看,白茫茫的一片,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但等她踏葉行至河中時,發現護河靠近棺城的那一邊的水面平靜得像一面鏡子,連一絲水汽也無有——仿佛有一堵看不見的牆,在河流的中間將外頭的霧氣全擋住了。

  葉片穩穩停在湍急河水中,她伸出手指碰了碰那片無形的屏障,接觸處泛起一小片濛濛的清光,但一息之後,她的手指輕輕地穿透了過去。

  然而她沒再往前了,而抬手向身後一抓——一整條巨石立即自河堤上剝落,穿透霧氣飛了過來。女人抬手接住石頭,仿佛那東西輕若無物。然後再向身後一壓,巨石被打入水中,只露出淺淺的一段。她就在巨石上坐定,抬頭看向棺山方向。

  ……

  棺山的山體全是灰黑色的岩石,但也因此,趁著夜色在岩壁上攀爬的時候,幾乎不會被人發現。

  曾劍秋沒有走山路,而是在棺山東側幾乎直上直下的峭壁上徒手往上攀。他的胸口被撕裂處已長出了一層薄薄的血肉,粉紅色,隨著心臟的搏動微微起伏。左手的掌心,那一片露出了骨頭的傷口也已經慢慢開始癒合,只是因為他正在奮力攀登,剛癒合的傷口又被岩石磨開,仍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意識到自己真的是比不上從前了。與趙傀斗時,一身氣血悉數激發,不過一刻鐘多些的功夫就幾乎恢復如初。可現在傷口久久不再癒合,體內的精氣也越來越不繼,叫他好幾回都覺得,自己要從這山崖上掉下去了。

  這個樣子,又沒有飛劍,到了棺山頂上怎麼辦?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到了棺山頂上怎麼辦。棺城裡有三十多個鍊氣修士,現在應該都在山頂,何況還有個五嶽真形圖的真器在,自己是鬥不過他們的。

  可現在除了那裡,他也沒什麼地方好去的了。

  來棺城時就已有死志。自己這一輩子,出生時不平凡,離了棺城也算不凡,轟轟烈烈地做了幾十年的劍俠,最後總不能是躺在榻上老死。

  而應該是戰死!

  到了頂上,也許能幫一幫李無相——那小子奸詐又滑頭,辦法也極多,只要給他弄出一個機會,應該走得掉。而自己要是死在棺城,死在那些修士或者吳蒙的手裡,倒也算善終了!

  這麼想著,他胸中就又提起了一口氣,數十息之後,終於翻上崖頭。

  他在密林之中看著遠處五嶽真形圖的光亮,沿著樹林的邊兒悄無聲息地穿行,等離那高台越來越近時,忽然聽著左前方兩三步遠處傳來一陣輕微聲響。他立即停住腳,那聲音也就消失了。

  屏息一小會兒之後,曾劍秋嘬起嘴,學了兩聲斑鳩叫,那邊立即也傳來「咕咕」兩聲,潘沐雲探出臉。

  曾劍秋皺眉瞪起眼:「我不是叫你去外面的山上等著嗎?我來看看他這邊就好!」

  潘沐雲嘆了口氣:「我怕你傷重,我……」

  「快走!」曾劍秋推了他一把,「那小子有的是辦法,我給他拖上一會兒就好!」

  潘沐雲將手指豎在唇前:「噓,你先別急,好像有點不對勁。你過來看。」

  曾劍秋愣了愣:「什麼不對勁?」

  他隨著潘沐雲又在林中走出幾步,離那高台更近了,於是將眼前的一切看清——

  李無相端坐在高台頂上,在那件五嶽真形圖真器的正下方,身上綁著繩子,雙目緊閉,看起來像是被制住了。

  高台底下,約有二十多個真形教的修士。但他們卻沒到台上去將李無相拿住,而是在跟另一個修士說話。

  那個修士短眉大眼,背朝高台,面朝台底的二十多個人,臉上的神情看著不大高興——

  「……沒錯,但這是山主之前的令。說要是把他制住了,就把他鎮在這真器底下。你們看看這裡死了多少個師兄弟?全是被他害的,這劍俠手裡有件厲害的寶貝,我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把他押在那兒,你們要動他,等山主來,看他怎麼說!」

  另外那些修士就往台上看了看,其中一個猶疑道:「山主剛才叫我們來的時候,是說見到人格殺勿論,劉師兄,你……」

  被稱作劉師兄那人看著急了:「那你們就等山主來不就好了?山主從府里過來才要多久?看看這一地的血!一刻鐘你們也等不得的嗎?要去你們自己去,要是被他害了壞了修為,別怪我沒提醒過你們!要是再壞點,叫他給跑了,那想想怎麼去山主那裡領罰吧!」

  台底下一群人面面相覷,那個劉師兄負氣地哼了一聲,抬腳就走:「這裡交給你們了,看著辦吧,想上去就上去吧!」

  他說了這話就往林中走來,幾個修士似乎想要攔住他寬慰幾句,但他把他們的胳膊全甩開了,徑直走進樹林裡。

  等他離開了,台底下的修士又面面相覷一陣子,隨後交頭接耳地說了些什麼,果真沒人上去,而繼續將高台圍著了。

  那個劉師兄走入林間的方向,正是曾劍秋和潘沐雲所在的位置。兩人交換一下眼色,立即閉氣凝神,都將匕首握在掌中。他們都沒了飛劍,曾劍秋還受了重傷,潘沐雲是個鍊氣化神的境界,該是比不上這位能將李無相制住的「劉師兄」,但要是等到他走近了、忽然發難——

  劉師兄停住腳步,離兩人四五步遠。

  他發現了?!曾劍秋正要低喝一聲動手,卻聽著那劉師兄在黑暗裡說:「曾,潘,赫連?」

  林中沉默起來。過了三息的功夫,才聽見曾劍秋的聲音:「你……」

  「我是婁何。」

  劉師兄又往黑暗中走出一步,面相變了,正是婁何的樣子。

  兩人還是沉默著。

  婁何皺了皺眉:「你們從靈山里出來了?這麻煩了,李無相要在台上沖金丹,就是為了衝進地下把棺山毀了,把吳蒙引出來——你們怎麼出來的?吳蒙現在在哪兒?難辦了,現在你們脫困,他倒是被圍起來了,赫連呢?」

  「赫連死了。」潘沐雲開口,「吳蒙應該在往棺山這裡來。婁師兄,你不是被困住了嗎?」

  「赫連……我……」婁何嘆了口氣,「這件事,要是有機會,你們去問李無相吧。」

  見兩人還是不說話,婁何朝曾劍秋的方向看過去:「他在沖金丹,在借棺城的願力,他……你們要是不信我是婁何,就問我點什麼吧,曾,你來問我李無相的事。」

  再隔一會兒,曾劍秋才開口:「我們要去把李無相救下來,你去不去?」

  「你們真想要救他,就想法子攔住吳蒙,等他修到金丹。」

  潘沐雲愣了愣:「金丹?婁師兄,你這話什麼意思?他前些日子才剛鍊氣,你說的是什麼金丹?我想的那個金丹嗎?」

  「是。」

  「他要用願力成丹?他瘋了婁師兄你也瘋了!?鍊氣化神、煉神化虛,這兩道坎他怎麼過?更別說結丹了!他這是尋死!真形教的人都不敢這麼幹!」潘沐雲閃身走了出來,上下打量婁何,「何況你要我們把吳蒙攔多久?一年還是兩年?婁師兄,你……」

  婁何看向曾劍秋的方向:「嗯,我知道。尋常人修行,不畏懼走火入魔以願力成丹,也要許多年的功夫。但這事你可以問問曾,聽他說李無相行不行,是不是我瘋了。」

  曾劍秋在黑暗中微微出了口氣:「老潘,我跟你說過,李師弟身世特異,指的就是這個。他修願力是比我們要快的。但婁師兄,我要問的跟老潘一樣,別說結丹,化神和化虛的兩道坎他怎麼過?」

  「我不知道你在棺城裡到底是要做什麼,你說過後問李無相,我信你。但你要是想要把他放在這兒,好叫你我能走……婁師兄,我青春耗盡,倒是我來做這事更合適!」

  婁何沉默片刻,又開口:「這兩道坎,他已經過了。小半個時辰之前,他已是鍊氣化神的境界。一刻鐘之前,已是煉神化虛了。就像我剛才說的,他現在正在結丹。所以我才把台底下那些人攔下來,不要你們去救——等他金丹一成,在這棺城裡沒人是他的對手。」

  「即便吳蒙把五嶽真靈再請下來了……那時候他去斗吳蒙,也比你們現在去救活命的機會要大。」

  潘沐雲倒吸一口涼氣,又往高台上看去。

  到這時候,他仔仔細細地瞧,才終於能看分明了。

  劍宗的人結丹時氣血極度充盈,身周會有紅雲赤霞的異像。李無相此時是要以願力成丹,氣血並不充足,是強催上來的,所以剛才一看,才沒發現。

  可此時再細看,他瞧見李無相周身是有一層微弱的毫光的,那光華內斂,附著在皮肉上,要只是一打量,會覺得只是被頂上那五嶽真形圖的真器映出來的,或者是受了什麼禁制。

  這是金丹將成,丹勁外放之兆!

  他……真要結丹了!?

  這是個什麼怪物!?

  曾劍秋也將視線收回。過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正用手抓著一旁的樹皮,已將一大片都剝下來了。

  他這時也說不清自己心裡到底是什麼滋味。本來以為是條死路,結果竟有望成為生路,該痛痛快快地高興才是。

  可他還覺得,自己心中竟還有些酸澀的情緒,這種情緒仿佛心裡一點滾燙的鐵渣,念頭只是稍稍一碰著,立即就連忙避開——不該有這東西的!他一咬牙,叫自己不去想了:「好!我們去把吳蒙攔下來!好歹能活一個!」

  婁何搖搖頭:「不要來硬的。好好想個法子。你們跟吳蒙動起手,能撐幾下?拖得越久越好。」

  他說了這話,稍稍一愣,立即躍上樹梢,又跳了下來:「吳蒙在山路上了即刻就到,曾,你……去向他認個錯說你自己明白了他的一片苦心——」

  曾劍秋冷笑一聲:「你當他會信嗎?」

  婁何皺了皺眉,又要開口,卻聽見潘牧雲說:「老曾你還記不記得靈山里趙奇跟你說的話?」

  「什麼話?」

  「說要是李無相在……就是,叫爹!」

  「我呸!你絕了這個念頭!」

  ……

  再向上走過兩條斜路,就要到棺山的山頂。在山底下時,吳蒙飛身縱躍,一掠就是兩三丈地。

  可等快要到山頂時,既沒有聽到激鬥的氣勁爆鳴、也沒有聽到人聲喧鬧,吳蒙就知道那個逆子要麼因為重傷未至,要麼就是已經潛伏在山頂林中,等待時機。

  那兩者都不要緊。頂上那個叫李無相的該是被擒下了,抓著他,就好辦。棺城的絕地天通禁制仍在,他們出不去。那兩個畜牲一樣的東西,只要瞧見那個同門被酷刑折磨,就必然不會走,會想法兒來救!

  劍宗不是好血性麼!?那就把這熱血多放一點出來!

  他就稍稍放緩了腳步,等再慢走一會兒,抬手去摸自己的臉——剛才上山時略有些痛癢,如今這感覺沒了,就抬手將繃帶扯了下來,又一摸,面目已恢復如初。

  他把這繃帶隨手一丟,再往旁邊一拐——

  看見石道靠著山崖的那側,坐著一個在血泊里的人。

  吳蒙愣了一瞬間——是吳劍秋在靠坐著。他的頭歪在一旁,眼睛還是睜著的。胸前那巨大的創口處生出了一片薄薄的肉膜,若有若無地起伏著,裡面的血肉臟器隱約可見。

  看見了自己,吳劍秋的眼珠動了動,乾裂慘白的嘴唇也張了張。

  吳蒙立即冷笑一聲:「逆——」

  「……爹。」

  後一個字一下子哽在口中,吳蒙豎起眉:「你叫我什麼!?」

  吳劍秋慢慢轉過臉看他,胸口起伏,嘴唇翕動,好半天說不出話。吳蒙又往山頂看了一眼,見還是沒什麼動靜,就直盯著他,等他開口。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什麼跟婁何走嗎?」吳劍秋說了這話,又慢慢吸入一口氣,胸腔里發出拉風箱一樣的聲音,「那我之前問你的,你想起來了嗎?我問你,誰姓曾?」

  吳蒙神色收斂,閉口不言。

  「我的乳母姓曾,你還記得嗎?」

  「她走了之前,我都只當她是乳母。是婁何告訴我,其實沒有前面那個字……我又去找,才知道,她也上了棺山。」

  「你能想明白了沒有……我為什麼……跟著婁何走了?」

  吳蒙看著他,緩緩吸入一口氣,又慢慢吐出去:「哦,是因為這個。」

  「哈哈,真是……好一個……」他忍不住笑一下,又搖搖頭,「我之前想的沒錯,真是……畜牲一般。逆子,你知道人與畜牲,不同之處在哪裡嗎?」

  「畜牲只知道憑著本能行事,而人,懂得禮儀教化,能用教化克制本性。不是你的東西,因為禮儀教化,不要取。心中生出淫慾,不是為了傳宗接代,要按捺下去。血緣親情,血緣親情?呵呵,人之所以為人,就是因為並不將這種畜牲一般的本能凌駕於禮儀教化之上!」

  「棺城、真形教的規矩,你從小就懂。老弱病殘,都該上棺山藏神養氣,這是人倫天道!因為她生了你,就不行嗎?你生出這種腌臢齷齪的念頭,還不知羞恥!?」

  吳劍秋仰面看著他,靠著崖壁晃了晃頭,低低地說:「是啊……我離開棺城太久,都差一點忘了,棺城是這樣子。趙奇,呵呵,放狗屁,叫什麼叫……」

  吳蒙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好。好歹,你知道叫了一聲爹,我就當你稍有些悔悟吧。因為這一句,你做的那些錯事,我就都不再計較了,也不送你上棺山了。」

  他抬起一隻手,往後退開幾步,將指尖遙指吳劍秋的胸口:「但你叛教在先,如果能浪子回頭,我能向原諒婁何一樣原諒你。可你又禍亂棺城,殘害同門,這就已經是我不能饒恕的死罪了。你死之後,我給你超度亡魂,叫你去往幽冥再世做人。下一世,你要好好記得,什麼是禮儀人倫!」

  吳蒙指尖一點清光吞吐。但就在將要發出時,忽然聽見頭頂的天空之中傳來一聲悶響。他心中一驚,立即抬頭去看——

  漫天燦爛星斗的蒼穹頂上,不知何時匯聚了一片緩緩轉動的陰雲,幾乎將整個棺城囊括其中,正凝聚為一片壓得極低的巨大漩渦。

  那漩渦當中,無數金色電蛇遊走、隆隆作響,映得那雲層忽明忽暗,仿佛成了一隻烏金色的巨大眼眸,正俯瞰世間蒼生!

  下一刻,可怖的威勢自天頂猛然壓下,棺山頂上的樹木一陣嗚嗚作響,仿佛鬼嘯,隨著平地乍起的狂風齊齊低了頭,而後枝幹爆裂之聲不絕於耳,又裹挾著大片煙塵土石,從山頂滾滾地拋灑下去!

  這是——劫雷!?

  ……什麼東西!?

  ……什麼東西,要在棺山上渡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