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後事
李無相像活人一樣慢慢吐出一口氣,一時間有點兒不知道該說什麼。
因為潘沐雲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太「大」了一一這是一個聽起來非常正義、非常宏大、非常艱巨的理念,這種理念他在前世是接觸過的,本身並不叫他覺得違和。
覺得稍有些違和的是達成這個理念的條件一一東皇太一,一個切實存在的神靈、大帝。將天下蒼生福祉繫於一人身上似乎有點不對勁兒,可考慮到這世上真的有神,這種不對勁兒似乎又有點無可辯駁。
他意識到自己眼下的狀況有點類似剛剛來到這具身軀里的時候,兩種截然不同的認知發生衝突,一時間難以言表。
潘沐雲瞧見他這神情,就笑了笑:「李師弟你也別多想,什麼事都得從細微處做起。要有人天天想著解救太一、人道氣運,那也就做不了別的了。咱們這些人,細微處修行自身,遇著不平事管一管,我覺得已算是做得不錯了。別的麼,
力所能及的時候,自然也會去做的。好啦,還有別的要問嗎?」
他這幾句話,倒是叫李無相覺得舒服了一點。於是就說:「多謝潘師兄,暫時沒了。」
潘沐雲對另外兩人點點頭:「那咱們走吧?」
赫連集把擔子收起來,陸壬也起了身。潘牧雲對李無相和陸壬抱拳一禮:「咱們做劍俠的聚少離多,這回四人見面實屬不容易,但也很快活。各位,
各自珍重!」
李無相和陸壬回了一禮,一小會兒之後,林中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四周夜色沉沉,薄霧漸濃,他卻覺得心裡鬆快了很多,像是在烏漆漆的世道里瞧見了一線光。
如曾劍秋所說,他身世特異,也知道在未來的日子裡,自己未必就能跟那些劍俠一樣,認同他們所認同的一切。可就今夜的所見所聞,自己之前的想法沒錯在這世上,劍俠們的思維模式是與他這個異界來客最接近的一群人了。
有了一個靠山。李無相想了想,忍不住自己笑了一下,然後將笑容收起,往飛雲觀去。
丹爐里的火還在燃著,程勝非把程佩心扶到榻上,立即去丹爐邊的柜子里找丸藥。
她忍著心裡悲慟,卻又不知道此時該對程佩心說什麼。在武廟前時,有一個道理一直支撐著她一一我所做的一切都出於道義,並無錯。可一路上瞧見她師父渾身的血,又想到「青春壽元」這四個字,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錯了。
她覺得雙手發顫,打翻了幾個瓶瓶罐罐,還沒能把那瓶扶元保生丹找出來,
就在這時聽到身後程佩心的聲音,虛弱、細微,像一縷冤魂:「你在找,扶元保生丹嗎?」
程勝非咬著嘴唇,覺得自己聲音里有哭腔:「嗯,娘,放在哪兒了?」
隔了一會兒,才又聽到程佩心的聲音:「那丹藥,是趙傀煉給我的。非兒,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生父是誰嗎?」
程勝非的身子一僵,跪在柜子前:「娘,你———·求你不要說了———.」
程佩心嘆出一口氣,慢慢挪了挪身子,把自己在臥榻上支起來,看著她被爐火映著的背影:「回來的時候,義跟你說,以為劍俠是那麼好做的嗎。現在你該知道了,劍俠不是那麼好做的。」
「身上的痛,你能忍-—--」-心裡的呢?這世道,你非要做劍俠,非要分出個對錯,就該知道,自己往後要過什麼樣的日子。」
程勝非又叫了一聲娘,癱坐在地上、蜷起肩膀。
程佩心悽然笑笑,又抹了把臉上的血:「你以為我故意說這些叫你難受嗎,
非兒,我只是叫你明白,你往後會遇著什麼。你--往後要學會無情。劍俠看著有情,其實心是最狠的,你學不會這個,往後只怕會遇著更難受的事。」
她慢慢吐出一口氣:「往後,要是劍俠們要殺李無相,你怎麼辦呢?」
程勝非猛地轉臉:「他們不會的!」
程佩心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招招手,程勝非立即走過去,伏在她腿上將臉埋下,低低抽泣起來。
程佩心慢慢摸著她的頭髮:「娘就是心不狠,才會這樣。可既然這樣了,我也就服氣了。李無相,是個做劍俠的材料,好狠啊————-你往後,不要得罪他———·
要是他死不了,有了成就了,你也不要去招惹他,離他遠遠的—————」
「他那樣的性情,只要不死,在哪裡都要出頭----可這世道一個人想出頭,
身邊就要白骨成堆,在劍宗也一樣,你不要去做那堆白骨——----你還要為娘想想,
你活得好好的,我才能活得好好的。」
「娘,我知道,我知道了—————·
「你把丹藥都帶走吧,都放在我房裡----我房裡,還有玄光術,不管你要修他們劍宗的功法,還是修咱們的,你都帶去,丹藥-----李無相來了,分他一半,
當我給他賠禮的。來,你把銅鏡取出來,扶我去後院,我告訴你怎麼給郭劍明起魂,那面鏡子,叫玄光鏡,也給他,他肯定喜歡——」
李無相翻牆跳進飛雲觀的中庭時,就看見程佩心已經坐在叢竹下的石桌邊了。
她換了一身新衣裳,臉面也清洗乾淨,面前放著三個小瓷瓶、一面銅鏡。看見他時,微微出了口氣:「李道友,我不便起身了,也就不能給你賠禮了,你不介意吧。」
李無相點了下頭,只站著:「嗯。
程佩心用手推了推桌上銅鏡,又沉默了想了一會兒:「我給郭劍明起了魂,
餵養了丹藥,也許還有救吧-—----就在後院。這些東西,你一場惡鬥,一定也損耗不少,是我賠給你的。」
「你,能給我說說趙傀的事嗎?』
李無相走到桌前,撥開瓷瓶看了看,又用指尖輕輕點了點銅鏡:「只怕你聽了不會高興。行吧,要說的也不多。」
他重將薛家和金水的事說了一遍,只花了一小會兒。程佩心聽完了,呆坐片刻,又說:「鏡子裡的呢?他死前的呢?」
「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還是那個怪物的樣子,一心想要殺了我,奪回他的金纏子,叫他自己能重新來陽間。死前的最後一句好像是『饒命』?但只說了個「饒』字。」
「他——他沒—」
「沒提過你。」李無相對她點了下頭,往後院走去,只留她繼續呆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