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牌卡車終於在天黑後進到一個土坯院子裡,司機跳下駕駛室,朝綠色帆布裹得嚴嚴實實的車廂敲著高喊:「榆樹縣到了。」
躺在車廂洋芋堆中昏昏欲睡的衛淮一骨碌翻爬起來,一頭撞在帆布車頂上才清醒,他匍匐著身體扒開一條縫隙朝外看,只見有盞發黃的電燈吊在一排房子一角輕曳,四周黑黢黢的,寂靜無聲。
幾天前,年輕時被裹挾著上山幹過兩個月土匪,判了刑押往青海唐格爾木勞改農場服刑的大舅田坤,刑滿釋放後在那邊定居下來,娶了個媳婦兒,在那邊過起了放牧生活。
回蜀地老家探親時,田坤見衛淮實在活得艱難,謀劃著名讓他出去找條活路。
田坤鋌而走險地以一小塊在放牧時撿到的狗頭金為代價,找一個發小,給衛淮開了介紹信,以尋親為由,讓他從錦官城坐火車前往長春,到榆樹縣大坡公社找他聯繫好的獄友老徐。
本想讓衛淮跟著去青海,但他自己覺得,那邊的日子也難,他都呆了好幾年才算真正適應下來,換一般人還真不行,所以選擇了這樣一條在他看來更好一些的路子。
四天的車程還算順遂,在長春下火車後,人生地不熟的衛淮也不敢過多在城裡停留。
運氣不錯,他順利找到個拉土豆前往榆樹縣的司機,好說歹說,塞了兩塊錢外加一包煙,終於答應讓他上車。
只是,駕駛室已經滿了。
於是,衛淮就被托著屁股,硬塞進裝滿洋芋的車廂中,他立刻變成一個洋芋,隨著車子搖晃。
讓他沒想到的是,半道上竄將出七個手持刀斧的傢伙,將車子給攔了下來。
這些人是劫道的,駕駛室里擠著的另外三人和司機被逼了下來,藏在車廂里的衛淮也沒能倖免。
臨行前,大舅塞給他的幾塊錢和幾斤全國通用糧票,連帶著包裹和介紹信都被一併搜走。
拿了錢和糧票就罷了,可沒了公家蓋章的介紹信,那就是徹頭徹尾的盲流,將寸步難行。
衛淮哀求這些人將介紹信還給自己。
可得到的結果,是這些人大笑著,將介紹信當面撕碎,撒了。
嚴格限制人口流動的年頭,盲目流動的人被稱為盲流,被逮到了,那是要被送去四邊勞動的。
所謂四邊,就是邊勞動、邊審查、邊教育、邊遣送,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而衛淮也是真不想再回到那窮山溝里,也沒錢回去,打定主意去找到老徐,碰碰運氣。
好在,土豆都被卸了好幾袋的司機心善,還是將他送到了榆樹縣。
衛淮剛下車,胸口一股惡浪朝上衝來,忙蹲在地上猛嘔吐一陣,感覺才好些。
他原地兀自站了會,見路邊有幾個苞米草堆,鑽進去睡了一夜,天亮後鑽出來,尋著路人打聽了大坡公社所在,趕了過去。
他走得很快,儘可能地避開過往的人。
這一路折騰,又在野地里餓過了一夜,走了沒多長時間,他就頭暈心跳喘不上氣來。
好在,終究是將這六十多里地的路程給走完了,看到了那幾排房子組成的院子,院前是公路,公路旁有河流,嘩啦地響著,顯得很安靜。
遠處,有好幾個磚窯子,冒著淡淡的青煙。
有幾個人在倒土坯塊,衛淮走過去問其中一個:「老徐在不在?」
那人指了指在十數米外指揮著工人幹活的瘦小男人。
老徐是磚窯上的師傅,勞改農場回來後,正好逢著公社新建磚窯,要燒本地以前就很出名的青磚青瓦,他祖上就是幹這一行的,有好手藝在身,也就在這裡當了師傅,混得不錯。
衛淮趕忙靠了過去,鞠了一躬:「徐叔,我是田坤的外甥衛淮。」
老徐上下打量著衛淮:「看你一身疲憊,先休息兩天,再說幹活的事兒,跟我來!」
他領著衛淮朝一處用土坯壘起來的簡易房邊走了過去,邊走邊說:「我和田坤在勞改農場一間房裡睡了七年,就沖這份情,他的外甥就是我親外甥。」
衛淮感激地點點頭,想到自己介紹信沒了,趕忙把情況說清楚。
老徐聞言,面色有些凝重,略微忖量:「確實有些麻煩……先安頓下來吧!」
晚上的時候,老徐讓自家比衛淮小了兩歲,也在磚窯打土坯的兒子,給衛淮送來兩床被子和一些吃食。
他休息了兩天,每天看那幾人如何打土坯。
見他們用四個空心為一整磚的模具,把和好的黃泥填滿,再用一平板沿著表面刮掉多餘的泥,輕取出模具就是四塊青磚土坯。
「要取土別挖深,一尺下面有黃金,一浸二泡三合宜,人踩棒打是好泥,泥是丈夫模是妻,抽抽打打出好坯,哥們一大垛,不許挨著坐,小火冒黑煙,潮氣飛滿天,大火封海煙,水土變成磚,煙囪冒藍煙,快把窯門關,龍王吐玉漿,紅磚變青磚。」
老徐不知什麼時候來到身後,張口念了成段的口訣:「這是我祖上在生產實踐中言傳口授的口訣,代代相傳,用心領悟。
以前,漠河的李金鏞祠堂、海林的威虎山城、長春的偽皇宮等古建築群,使用的都是從這裡燒出的青磚、花瓦。」
休息了兩天的衛淮,精神好了很多:「徐叔,就這麼跟我說,不怕我學了去?」
「哪有那麼簡單,這只是粗淺功夫,裡邊的門道多著呢,還有看聞聽摸等諸多細微,那才是真正的精髓……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你上工用得到……明天上工!
對了,你怎麼會想著從蜀地跑東北來,為啥?」
衛淮苦笑一聲:「前幾年,雙親相繼過世了,就剩我一個獨苗,我那時候才十四歲,平時出門都得沿著牆根走,對其他小孩都得笑臉相迎,恐怕人家找麻煩,被人欺負,也只能忍著說不疼,賠笑臉讓他們高興。
啥都沒了,我自己在村邊上的老柿子樹下用木頭乾草搭了個窩棚,每天干最累最髒的活,吃最少最差的糧,吃不飽穿不暖……
一看有人尋上門來,我就頭疼!」
老徐對此頗有感觸:「也對,人這一生,就是吃得差點,穿得次點都沒啥,心不安才是真的遭罪……出來也好!我們湊在一起那是緣分,你踏實幹活,身份證明的事兒,我幫你想想辦法。」
第二天,老徐領著他來到山頭最下邊,指著山根腳的一片地說:「這黑土揭開,一尺下邊就是黃泥,是你的財源。有句話說,三十歲前人吃土,三十歲后土吃人,你正是吃土的年紀,撅著屁股把這塊土給我吃完了,到時候攢下錢,我幫你娶媳婦兒成個家,也就在這兒紮根了。」
自此,衛淮開始了正常工作,白天幹活倒也充實,到了晚上就顯得孤單,老徐也沒少叫他到自己家裡嘮嗑吃飯,真把他當親外甥一樣,比那些從他從村里領來打土坯的人還要親近些。
衛淮上過幾年小學,人也聰明,記住老徐的話,活乾的非常賣力。
別人和泥用一個小時,他就用兩個小時,別人中午午休,他還在那兒使勁地踩泥,雖是初學者,一個月下來,所打的土坯,卻是一伙人中合格率最高的,深受老徐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