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梅慘白的肚皮像是被吹脹到了極致的氣球,又如繃緊的鼓面,將每一道皮膚紋理都撐展開!
此時,那層被撐得極薄的肚皮上,陡地凸起一張人臉。
它發出猛烈尖銳的嘯叫聲,驟地破開了那層薄薄的肚皮!
海草般的長髮密密麻麻地湧出李夏梅破開的肚皮,長發遮掩下,一張滿嘴獠牙的瓜子臉若隱若現,它灰白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周昌!
李夏梅!
積蓄在周昌內心的詭譎荒誕感在此瞬到達了頂峰,無以言喻!
那破開李夏梅肚皮的,正是李夏梅自己!
李夏梅生出了李夏梅!
傳聞之中,收養了三個女兒的李夏梅,冀望於能為丈夫『老馮』生下一個男孩,延續馮家的香火,但這正在她肚子裡孕育的胎兒,卻早已死去,她不願接受現實,從『鬼郎中』處得了一個方子,開始以活人內臟作藥引,每日服食,希求腹內胎兒起死回生。
可如今這被李夏梅以不知多少活人內臟養育的腹內胎兒,竟是李夏梅自己!
李夏梅的頭顱蠕動著,徐徐探出肚皮上的裂口。
它的肩膀也跟著漸漸從中探出。
明明它此時的動作極其緩慢,但周昌心中翻騰的危險感,卻如同狂烈的潮水,翻覆了上來!
李夏梅張開遍布獠牙的大嘴,發出夜梟似的笑聲!
「呀——哈哈哈哈!」
它的身軀從肚皮內『新生』出來的速度更快!
周昌的心神顫慄了起來,種種想法如嘈雜的人聲,幾乎淹沒他的神智!
被他專門引導著,纏繞在雙腿上的透明絲線,此時也好似被染污了,成片成片變得斑斕污穢,繼而化作一縷縷香灰,從他身上撲簌簌抖落!
「為什麼會這樣?」
「現實里的刀劍,殺不死念想里的魔,可我分明是以念想里的絲線,割斷了李夏梅的脖頸!」
「它應該死了!」
「卻又活著!」
「這方法不對!
還有沒有辦法,還有沒有其他的辦法?」
種種念頭翻騰上周昌的思維,那好似被鐵釺鑿擊的痛楚,跟著加重!
他眼中的世界搖顫得更加劇烈,黑林子裡的李夏梅變成了一排一排、一列一列的重影,充塞了他的整個視野!
到了此時,好似置身於一個人聲喧鬧的廣場上的周昌,忽然獨自安靜了下來。
他挑揀著那些雜亂無序的念頭,將它們拼接,重組,形成一個完整的鏈條。
周三吉先前說過的某些話,又被周昌重新審視了起來:「你曉不曉得?只要我們還會喘氣兒,還能動,那個李夏梅,它就能聞著味,聽著聲攆過來……」
「是這樣嗎?」周昌仰起臉,看著那從舊身軀肚皮里長出雙臂的李夏梅。
他身上如香灰般消散的微白透明絲線,這瞬間就止住了被繼續染污的趨勢,只是透明絲線的規模相比以前更縮小了太多,根根絲線被周昌收攏回來,僅只能覆蓋他的兩條手臂了。
他站在原地,寂靜不動。
鳳冠霞帔的新娘子,也不知何時靜悄悄地站在周昌身旁。
她臉上貼著一張黃紙,黃紙上並不見有那張嫵媚多情的人臉兒。
她身後豎著一座薄皮棺,棺材兩旁,立著兩個沒了五臟六腑,皮膚衣裳皆似紙做的『人』。
風一吹,紙人嘩嘩作響。
黃紙遮蓋下,白秀娥滿面淚水,眼睫毛微微抖顫。
「夫人——」
周昌驟地轉回頭,看著眼前清秀柔弱的新娘,啞著嗓子喊了一聲。
他不知對方的名字,只能以他們在先前那出戲裡約定的身份來呼喚對方。
「夫人!扶我一把!」
「幫我一把!」
他低聲喚著,忽然伸手,捏住了遮蓋著白秀娥面部的那張黃紙,他並未怎麼用力,那張黃紙就從白秀娥臉上脫落了下去。
黃紙下的白秀娥猝然睜開雙眼,就看到了手裡捏著一團黃紙、臉色煞白的周昌!
紙臉兒被從自己額前扯落的這個瞬間,她覺得天都亮了一瞬!
白秀娥緊抿著嘴,她鼓起了最大的勇氣,真的伸手攙扶住了身形搖晃的周昌——這個身量高大的男人,幾乎是把整具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她的身上,冰冷氣息隨著這具身體,侵染向白秀娥,凍得她微微發抖。
她仰起蒼白的面孔,看到周昌的側臉:「我、我怎麼幫、幫你?」
「扶我到它跟前去。」
周昌抬起右手臂,指著那將雙手都探出肚皮的李夏梅。
白秀娥轉臉看到從無頭屍身肚皮里探出半個身子的恐怖身影,她姣好的面容都因恐懼而扭曲起來:「……好。」
周昌聞聲,歪頭看了白秀娥一眼。
白秀娥大力攙著他,她的身軀成了周昌的拐杖。
她注意到周昌的目光,哆嗦地更加厲害:「你、你、你……我、我、我會——會死嗎?」
她的聲音裡帶著哭腔,但她沒有停下腳步,反而繼續攙扶著周昌,走向那半邊身子都探出肚皮的李夏梅。
「即便是死,至少我們仨一起死,好歹能互相做個伴兒。」周昌笑著說話,他目光游移,看著周三吉眼耳口鼻間湧出的氣息漸漸變得稀薄。
周昌看著他背脊微微起伏,知道他當下並沒有死。
「那、那……也好……」白秀娥嘴裡吐出幾個字,她忽然平靜了許多,身體都不再哆嗦。
她摻著周昌走到了李夏梅近前——
那將半個身子都探出破裂肚皮的李夏梅,猛地揮起了手中的尖刀!
唰!
周昌推開了白秀娥,沒有外力支撐身體的他,一下子跪倒在了李夏梅的無頭身前,正對著李夏梅那顆新生的頭顱!
他猛一張臂,十指上纏滿透明絲線,緊緊攥住了斬過來的尖刀!
咔!
他的手指好似鐵鉗一般,咬死了壓下來的尖刀!
那柄尖刀上附加的恐怖力量,根本不能以常理揣度,沒有量化的意義,它足以將周昌一瞬間切成兩半!
但周昌拼著腦仁被鑿開的痛楚,拼命調度著每一根透明絲線,一根根看似柔弱的絲線,反而纏住了那柄尖刀——叢叢線頭像是被鋼針引領著,從尖刀上迸出,牽拉著李夏梅那條手臂,一下子反折了回去!
尖刀的刀尖扎進了李夏梅的額頭!
它滿頭亂髮炸開,更瘋狂地嘯叫著,從肚皮里探出身形的速度更快!
明明那柄尖刀已將它的眉心洞穿!
「沒人能不發出任何動靜,暫時停止呼吸,卻還是有心跳,也沒人能完全遮蓋住自己身上的氣味——這些味道在如何遮掩,在狗鼻子裡都像黑天裡的火炬一樣!
人不能和狗比!
既然做不到不發出聲音,不散播氣味,那就只能委屈你了——
只要你聞不到活人的氣味,聽不到活人的聲音——」
周昌凝望著面前那張猙獰恐怖的瓜子臉,他雙手捧著李夏梅的面龐,好似捧起情人的笑靨——
密密匝匝的微白透明絲線從那柄尖刀上脫落,紛紛揚揚深扎進了李夏梅的眼耳口鼻之中,將它的眼耳口鼻縫住,將它的雙手都縫在了臉上!
絲線縫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個針腳都極其密實有力!
躁動的李夏梅驟地安靜下去。
最後一根絲線圍著李夏梅的嘴唇縫了一周。
雙手捂著臉,頭上插著尖刀,下身還連著自己舊身軀肚皮的李夏梅,忽然蒸騰作一股股虛幻斑斕的氣息,漫入林間,消散無蹤。
黑天漸明,陰風止歇。
周昌筋疲力盡昏倒在地。
白秀娥站在周昌身後,白皙清秀的小臉上,驚懼仍未消散。
這時候,她的右邊臉頰像水面一樣蕩漾起了漣漪,另一張嫵媚多情的臉孔從漣漪中生出,逐漸覆蓋住了她的右半張臉。
美人臉兒笑吟吟地看著倒地的周昌,若有所思。
不遠處的周三吉陡地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
黑漆漆的霧氣里,一座籬笆院若隱若現。
小院由茅草搭起的門樓下,貼著『福』字的黑漆院門敞開著,院子裡的三五間屋子,以夯土作牆,蓬草為頂,甚是簡陋。
李夏梅走進了院子裡,推門進了堂屋。
它此前被透明絲線縫在臉上的雙手,如今垂在身旁,插進額頭的那柄尖刀,更不見了影蹤。
正屋裡,光線昏暗。
黑黃的屋牆上,模模糊糊的似是掛著幾身長衣裳。
一隻火盆擺在屋中央的空地上,火盆里跳躍著橘色的火光。
那火光將這間屋子映襯得更加昏沉。
李夏梅從門後頭抄起一根竹竿,取下了一側屋牆上掛著的某件長衣裳——牆上那一件件所謂的長衣裳,其實是被一張張鞣製發黑的人皮。
李夏梅先將雙手『穿』進人皮內,進而雙腳也蹬進人皮里,最後套上臉皮——
人皮背後長長的裂縫無聲息開始彌合。
人皮猛地鼓凸起來的腹部,被李夏梅雙手用力壓平。
片刻後,李夏梅就變作了一個身形微胖的中年婦人,『她』穿著一身藍粗布的衣裳,外面罩著件皮圍裙,跪在了火盆後的草墊子上,低聲言語了起來:「當家的,這回沒能留下那具『聻屍』啊……
沒根腳的魂兒,住進了那具聻屍里……
他有些沒來由的手段……」
李夏梅一邊畏懼地小聲言語著,一邊從旁邊抓起一疊疊漆黑的紙錢,投進火盆里。
黑紙錢被火光吞噬,蒸騰起虛幻斑斕的霧。
那陣霧飄揚著,纏繞在正對門那面牆上釘著的神龕牌位上。
神龕離地只一尺,內里的牌位上,字跡隱約可見:生冷黑猖馮亖神旌壇位。
「三女……三女本來在我跟前幫忙,可她後來又改了主意,在那蓮胎童子命的女子身上暫時藏了起來……
她素來是個有主意的,雖然被我收養,但根腳卻在密藏域的財寶天王那裡。
雖然她後來沒有出手幫忙,但好歹還是留下了信物的……」
李夏梅揚起了手腕——一縷黑髮正纏在它的手腕上。
這是周昌與白秀娥訂立盟誓之時,交託給對方的一縷頭髮,如今變成了李夏梅口中『三女』為它留下來的信物!
「三女說,那外來的魂兒,能住進一具養了七天的聻屍里,本身就很不凡,更何況他身上還藏著些別的隱秘手段,所以她想設法探出那生魂藏著的秘密以後再殺他。
我過幾天,也去青衣鎮上做個屠戶,看住那具聻屍。
一旦三女辦完了事,就和它一起殺了那個生魂,再把聻屍帶回來。
不會耽誤事情……」
李夏梅說完了話,偷眼去渺那離地一尺的神龕。
五色斑斕、似真似幻的『想氣』纏繞著神龕里的牌位,在這一刻,倏忽聚成了一張模糊不清的人臉!
那張人臉驀地張開漆黑的雙眼,瞪住了李夏梅!
兩側牆壁上掛著的一張張人皮,都瞪著眼盯著李夏梅,它們依次發聲,由老少男女聲混合形成的言語,在這正屋裡響了起來:「三女在密藏域都不安分!
盯緊它!
聻屍是財寶天王命我養在這裡的,弄丟了它,你只能『化了』!
過幾天,讓大女、二女和你一起去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