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溫老祖」

  晨霧漸褪,青衣鎮的街道上卻少見行人。

  在家裡吃過早飯的周昌,今下躺在一架排子車上,由周三吉拉著車,沿街道往西走。

  楊瑞領著石蛋子走在排子車右側。

  許是因為起五更念經,導致幾人精神頭都不是很足,沒有興趣互相交談甚麼,只顧埋頭趕路。

  周昌肚子上搭了件破襖子,頭枕著一塊木頭,眼眶裡眼珠轉動著,頻頻打量著街道左右兩旁的屋院建築。

  躲在房屋裡的人,將身軀緊貼在裱紙窗上,窺視著從窗外街道上經過的周昌等人,隱約的天光、屋內的燈火將他們貼在窗戶上的身形映照出黑黢黢的輪廓,詭譎而陰森。

  被窺視的感覺在周昌心底揮之不去。

  沿街的每一座房屋,都好似是一雙眼睛,在陰暗角落裡死死地盯著街上來往的行人。

  周昌又看向沉默著前行的周三吉、楊瑞等人,他忽然意識到,他們保持沉默,互不交談,更可能是因為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幾個人都沒了談興。

  深沉壓抑的氣氛縈繞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

  直至街道盡頭隱隱傳來喧雜人聲,排子車左右的幾人臉上,也跟著露出了些許笑容,俱加快了腳步。

  排子車碾過石子路,發出軋軋地聲響。

  眾人穿過這條長街道,路盡頭,一座高大的門廳赫然迎入眼帘。

  那以刷了黑漆的六根木柱支撐起屋檐的門廳上,高懸著三塊牌匾,左面那塊牌匾上書『名傳西南』四個金字,右邊的牌匾上則是『百年流芳』,最中央的牌匾上,赫然是『溫老祖』三字。

  在『溫老祖』這塊高懸的牌匾下,又開有一扇中門。

  中門門額上,另懸有寫著『永盛酒坊』四個字的牌匾。

  永盛酒坊這高聳的門廳、軒敞的正屋大堂,與周遭低矮破落的建築相比,簡直有天壤雲泥之別。

  而此時酒坊門樓前的那片空地上,已經聚滿了人,烏泱泱一片人頭攢動著,種種嘈雜喊叫聲、笑鬧聲充斥此下,如同是趕大集一樣,令周昌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熱鬧。

  「賣身,賣身!賣身換酒!」

  人群中,周昌驀地聽到一聲沙啞的叫喊。

  他循聲看去,只見有不少人三三兩兩地抄起手蹲坐在路邊,他們手裡捏著草標,大都耷拉著腦袋,渾渾噩噩的樣子,當下只有一個滿臉白鬍子的老頭,仰脖子叫喊著:「誰買我?只用給我買一壺酒就行!」

  隨著那個老頭喊叫出聲,他周圍那些同樣手裡捏著草標的人好似得到了某種信號一般,一個個都競相向來往的行人售賣起了自身:

  「買我!買我吧!我比他年輕,我只要半壺酒!」

  「買我!我長得白,細皮嫩肉,給老爺們做個書童也可以!」

  這些手裡捏著草標的人,竟都是來此『賣身換酒』的!

  周昌舉目掃視四下,在永盛酒坊前頭的這片空地上,手裡捏著草標,賣身以換酒的人,竟不在少數!

  酒坊的右側門前,人們排著長隊,從坊中購來酒液,許多人出了酒坊門,就迫不及待地扯開酒罈的封口,抱著罈子猛喝一起,他們臉上滿足愉悅的笑容那樣真實;

  有些人盤踞在那些舉壇豪飲的豪客四下,待到壇中酒漿不小心灑落一星半點,他們便伸長了舌頭去舔舐那沾染了酒漿的泥土,他們眉眼間的竊喜那樣真實。

  酒坊後院升騰起了一陣陣白氣,帶著些絲酒糟香氣。

  冷風將那滾滾白氣從前院吹攏過來,鋪散在門廳前頭,門廳前的人們抻直了脖頸,去嗅聞蒸汽里的酒香,他們臉上如饑似渴的貪婪,看得周昌心中分外悚然!

  「噝——」楊瑞也猛猛地吸了一口蒸汽,他臉上隨之露出陶醉之色,「酒是藥,能醫心病!

  這種世道,活著都是奢侈,饞酒就饞酒吧。

  不饞酒,憂怖漲落無常啊……」

  如此言辭,既像是楊瑞在安慰自身,又像是在勸告眾人里相對沉默的周三吉與周昌。

  周三吉扭過頭,看著排子車上的周昌,眼神嚴肅:「酒,還是少喝。」

  「好。」周昌點了點頭。

  「只要喝上了這玩意,哪還能分得清多少。」楊瑞拍了拍石蛋子的肩膀,「你自己酌量就好。」

  「……」石蛋子低著頭,臉色沉靜,表現著超出他這個年紀的成熟。周昌瞥見他的雙手悄悄縮到了袖子裡。

  一行人來到酒坊左側門前。

  在此處排隊的人,比右邊買酒的顧客只多不少,這些人多是來永盛酒坊謀生的。

  周三吉拉著排子車上的周昌,才轉到隊伍最後面準備排隊,便被楊瑞拽了一把:「我們有票,排什麼隊?走,咱們直接去!」

  楊大爺此言一出,排著隊的人們紛紛轉頭來看周昌一行人。

  直勾勾的目光,藏著兇險與嫉恨。

  周三吉又拉起了排子車,跟著楊瑞與石蛋子穿過長長的隊伍。

  從隊伍最後頭走到最前頭,那坐在最前頭側門邊的管事趾高氣昂地言語聲,就一陣一陣傳進了周昌的耳朵里:「聽好了!

  想在咱們永盛酒坊做事的,入門先給酒坊上供一百個銅板!

  身上帶夠銅板的,可以留下繼續排隊,沒帶錢的,快滾!」

  聽著那管事的言語聲,周昌、周三吉都將目光看向了楊瑞。

  周三吉拽了拽楊瑞,向其問道:「咱們進酒坊要不要錢啊?」

  「我們有票!」楊瑞如是答道,只是語氣終究不似先前那樣堅定。

  ……

  左側門前。

  酒坊管事斜乜著周三吉,將一條腿搭在面前的桌子上,不陰不陽地說道:「你們這一個孩子癱瘓了,根本動彈不得,照理來說,酒坊不可能收下他。你明白吧?」

  周三吉不斷點著頭,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容:「我曉得,我曉得。」

  那酒坊管事眼珠轉了轉,忽然面露笑意:「不過,你們既然有溫家人給的票,酒坊捏著鼻子也只能把事情認了。

  叫這個癱瘓的人去後頭的窖池裡頭躺著吧。

  看看他的癔症,能不能用來釀酒。

  不過我醜話先說在前頭——這個人要是根本沒有瘋病的話,酒坊里也最多只能留他三天!」

  「行的,行的。」周三吉不斷點著頭,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容,他應了酒坊主事以後,回過頭同周昌說道,「那,麼孫兒,你就留在這酒坊裡頭吧?」

  「好。」周昌點了點頭。

  管事將腿從桌子上放下,站起身,隨意往身後招了招手:「來兩個人,攙著這個癱瘓!」

  他話音落地,便有兩個年輕力壯的酒坊工人走過來,把周昌從排子車上攙扶了下來。

  「你也跟著來。」管事手指虛點了點站在旁邊的石蛋子,便轉身背著手往門廳裡頭走去。

  那兩個年輕人攙扶著周昌,跟著往裡走,石蛋子匆匆跟上。

  「阿昌,你在裡頭好好的!」

  這時候,門廳前頭站著的周三吉喊了一句。

  周昌聽著老人的聲音,沒有回頭。

  他被兩個酒坊工人攙著,穿過了擺放著一個個不同大小的酒罈、不同品質的酒水的門廳大堂,步入酒坊後院。

  後院便是永盛酒坊釀酒生產的地方。

  偌大的院落里,搭建了幾座與前廳大堂相比,可稱簡陋的平房。

  諸多空酒罈隨意堆積在院牆腳下,整個大院子裡,瀰漫著糧食發酵的微酸氣味。

  那幾座平房的院牆相連著,在大院子裡又形成了一重內院。

  內院高牆深鎖,管事的帶著周昌幾人圍著院牆來迴轉悠了很久,才終於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找到一扇黑漆木門。

  他令眾人在門前站定,隨後有些緊張地叩了叩門。

  門響過後不久,內里傳出一個聲音:「誰?」

  「是我,朱貴……

  今天來了兩個人,拿著落了溫家人印戳的工票,想去窖里做工——想借著窖里的『甘醇曲』治癔症、瘋病。」管事朱貴咽著唾沫,小聲地說道。

  門後那個人聽罷朱貴的話,沉默了片刻,才道:「有東家人的工票,那就放人進來吧。」

  「誒,誒!」朱貴連忙答應,他扭頭看了看被人攙著的周昌,又忙去向門後人解釋道,「這倆人里,有一個是癱著的,不能動了,您看這個……」

  「在窖里反正也不准他們亂動,他不能動,倒是正好了。」門後的人笑了笑,慢慢拉開了門栓,將門推開一條只容一人側身走過的縫隙。

  朱貴先將跟在後頭的石蛋子推過了縫隙,隨後又和那兩個酒坊工人一起,將周昌推進了門縫裡。

  嘭!

  黑漆木門頓又合攏了。

  周昌撲倒在濕滑的石板地上,他抬起眼帘,就看到這座內院完全被木棚遮蓋住了。

  在一根根支撐棚頂的木柱簇擁下,如同墳墓一般的糧食山,赫然聳立在『內屋』正中央!

  那座長滿了菌絲,由糧食堆積起來的『墳山』前,赫然還立著一塊墓碑——『溫老祖』!

  「溫老祖,就是咱們永盛酒坊最好的酒啊。」一個光著膀子、身上肥肉層層疊疊的漢子從門後陰影里走出來,他看到周昌身旁石蛋子臉上恐懼的表情,笑著同石蛋子解釋了一句。

  不見一點燈火,到處都昏昏沉沉的內屋裡,響起車輪軋動的聲音。

  轟隆隆,轟隆隆……

  那陣沉悶厚重的聲響愈來愈近。

  又有兩個人推著載有棺材的板車,走近了周昌與石蛋子的身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