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進退
西城,施福府邸
施福黃廷坐於左側,楊耿坐於右側,再下方則是施琅,黃而輝,楊景幾人,這三人皆是施福等人軍中子侄
施福看了一眼場中眾人,便輕聲開口
「自八月以來,閩中形勢一日數變,清虜入閩,先帝蒙難,我等更是一路潰回漳泉」
「而眼下國公卻又要帶著我等降清,此事關乎我等軍中數萬兒郎安危,不可不慎,到了眼下時節,恐怕我等亦再難抽身事外了」
「如今閩省形勢,國公降清之意甚堅,鄭彩投了魯監國,而今日又來了一個隆武舊臣擁立的桂監國,諸位認為我等閩將,如今當如何行事」
施福目光看向黃廷與楊耿,但兩人亦是皺著眉頭不說話,雖說是商議,但此事哪是如此輕易就能商議的出來的
鄭芝龍不用說,在閩省積威數十年,說是閩王也不為過
魯監國大義在身,鄭彩手下水師數萬亦是一方梟雄
那桂監國自稱帝裔正統,又得呂大器等隆武舊臣擁護,若是那使臣所言不虛,這桂監國一方同樣是雄踞粵省,粵省可就在閩省之後,隨時都可興兵入閩
這幾方沒有一方是好相與的角色,如今他們無論投向哪一方,都極有可能遭到另外兩方的攻擊
而且他們一旦決定投向其中一方,作為新降之人,他們幾乎肯定會被第一時間驅到前線作戰,大軍交戰,立時就是生死之危,如今眾人身處危局之中,誰能輕易做出決定
施福見著黃廷兩人不說話,於是又是看向下方三名年輕將校,卻是見著三人也是沉默不語
施福於是也不再猶豫,直接看向下方的施琅
「施琅,你向來喜好談兵論事,此時為何一言不發」
「你對此事有何看法,且先說來」
施琅見著施福點名,臉上卻也不見慌亂,低著頭思索片刻,便朗聲開口
「此事關係甚大,如何行事,自當由幾位叔父決斷」
「我等小輩識見短淺,本不應對此事置喙,但叔父既然有問,那尊侯便也說說心中所想,為幾位叔父做個參考」,施琅取字便是尊侯
施琅對著上方幾人拱了拱手,而後便繼續開口
「先說國公一邊,如今清廷勢大,已占有閩省大半,除了漳泉之地,閩省其餘之地盡為清廷所占,可見清廷步軍之盛,這也是國公欲圖降清之因」
「但降清亦有其弊,清廷對剃髮一事甚為看重,凡是降清之軍一律皆要剃髮,我等軍中士卒素重鄉土,一旦降清強逼軍中剃髮,恐怕會人心不穩」
「但這亦不是最為可慮之處,小侄私下研究過這清廷的行事作風,這清廷有驅趕降兵攻城的傳統,凡是新降之軍,不是打散便是驅趕到前方攻城略地,而清廷本部則是坐於後方監軍」
「此時若是我等投過去,恐怕也會成為清軍驅口,被派去進攻粵省堅城,而一旦攻城失利損兵折將,恐怕會被清廷直接吞下」
「這麼說你是覺得我等應該投明?」
施福聽得施琅所言,也是眉頭微皺,輕聲開口
而施琅聞言,卻是搖了搖頭,開口說道
「投明亦有利弊」
「先說那桂監國,這桂監國雖然聲稱得了呂大器等人及粵桂各省的擁立,但我等此前對這桂監國卻是聞所未聞,誰也不知道他們所說真假」
「關鍵的是咱們不知這桂監國一方到底有多少兵,若是這桂監國只是呂大器那群文臣私自擁立的宗室,那他就是在正統也是無用」
「如今這世道若是無兵,他就是再正統,恐怕也控制不住地方,御不得清虜」
「再說那魯監國,同樣也有問題,這魯監國在浙省監國數年,當然也可作為正統,但這魯監國兵敗浙省以後,已是失去音訊半年,此時國公剛剛前往福州,那魯監國卻又突然現身,說要移駕閩省」
「那鄭彩雖說是要迎魯監國入閩,但若我所料不錯,此時這魯監國恐怕已被鄭彩控制」
「咱們此時若是投過去,名義上是投的魯監國,但實際上投的卻是鄭彩,日後我等恐怕也要屈膝於鄭彩之下」
施福聽到此處,也是心中一沉,開口說道
「若按伱所說,咱們如今豈不是哪一方都投不得」
施琅聞言卻又是搖了搖頭,開口說道
「怎可不投,如今就連江南那些起兵的山匪義軍,都知道要討要一個朝廷官職,身居大義,幾位叔父雖是手握大兵,但畢竟仍只是一方軍將,恐怕沒有自成一方的能力」
「三位叔父手中握著三四萬大軍,此時無論哪方,都不可能忽視幾位叔父」
「若我等幾軍此時試圖結寨自立觀望形勢,恐怕到時候反而會成為各方的眼中釘肉中刺,到時候我等的處境,恐怕也將更加不堪」
施琅說到此處,也是聲音一沉,開口說道
「眼下我等最當決斷的,是我等到底是準備繼續擁明還是投清,這才是根本大事」
「只有定下此事,我等才能定下後續行事的方略」
施琅說完以後便看向上方的施福三人,他們這些小輩可以提供各種建議,但投明還是投清這種大事,卻只能由施福等軍中主將決定
只是話雖如此,但上方的施福三人依舊是舉棋不定,因為這同樣是難以抉擇的大問題
下方的黃而輝見得自家父親,以及施福兩人皆是不說話,此時卻是忽然朗聲開口
「我不如施世兄算計的清楚,但若單說投明投清,我卻是寧願繼續擁明」
「咱們幾家皆受朝廷重恩,如今各個皆是侯伯都督,此時若叛,讓天下人如何看我們幾家」
「施世兄說那清廷陸師鋒銳,我卻不以為然,清廷陸師再盛,難道還能追到海里不成」
「咱們皆是海上起家,閩省沿海島礁遍布,若是清廷來攻,實在不行咱們就是避到島上去那又怎樣」
「等那清軍退兵,我等又可乘船再次占回沿海府縣,清廷又能奈我等如何」
黃而輝說到此處,臉上卻是忽然閃過一絲不滿,憤聲說道
「我就想不明白,國公投誰不好為何偏偏要去投那韃子」
「國公手下有十數萬大軍,若是不降清,無桂監國還是魯監國,都必定要拉攏國公」
「那桂監國如今連王爵之位都給出來了,大明的王爵難道還比不得那韃子的總督不成,到時候咱們也可堂堂正正做個大明侯伯,何苦非要去剃髮做什麼韃子」
「如今國公投清,卻是讓我等兩難,若是跟著國公,我等便要叛明,若是擁明,我等卻又要叛了國公,這讓我們如何來選」
黃廷見得黃而輝越說越是大膽,臉上也是沉了下來,輕聲呵斥道
「說事便說事,扯國公做什麼,國公是你這小兒能評議置喙的嗎」
「他都投清了,還是什麼國公,他做得,別人還說不得嗎」
黃而輝臉上神色憤憤又是說了一句,而黃廷聞言臉上卻是立時神色嚴厲起來,直接盯向下方的黃而輝
黃而輝見得自家父親動怒,也是聳然一驚,他掃了一眼場中神色各異的眾將,也是立時反應了過來,於是也是面色微變,直接閉口不言
「犬子性子魯莽,一時口不擇言,還望諸位見諒」
黃廷對的施福等人拱手說道,而施福顯然也知道黃廷擔心的是什麼,直接擺手說道
「華明兄多慮了,此處皆是自家兄弟子侄,你儘管放心便是」
只是話雖如此,但經過剛才黃而輝那一番有些大逆不道的言論,場中之人也皆是留了個心眼,不肯再輕易發言
施福見得堂中眾人沉默,也是知道恐怕一時之間也商議不出什麼結果,於是便準備令眾人散去,但是還沒等他開口,一個親兵就匆匆走入堂中
親兵走到施福耳邊輕聲耳語幾句,而施福聽完稟告,臉上也是閃過一絲古怪,他掃了場中一眼,便開口說道
「那就請他過來吧」
親兵匆匆退下,場中眾人還未來得及詢問施福,一個身著錦袍,身形魁梧的男子便已經闖入堂中
施福看著堂中的周鶴芝,開口說道
「九元兄,你今日匆匆而來,又讓老夫召集諸將,所為何事」
周鶴芝早年亦是閩省沿海有名的海寇義匪,鄭芝龍在閩省做大以後,周鶴芝也是率部來投
鄭芝龍投明後,周鶴芝也跟著搖身一變,成了大明軍將,在隆武之時更是受封定海將軍
周鶴芝如今領著一支兩三千人的水師,乃是正芝龍麾下頗有聲勢的一員中層將領
只是周鶴芝雖也是鄭氏軍將,但他手下的水師卻並非是鄭家的兵卒,而是周鶴芝早年在海上為盜時的部曲
鄭氏軍中如周鶴芝一般的將領極多,這些將領無論戰船兵員皆是自家所有,獨立性極強,基本只聽鄭芝龍一人指揮,因此周鶴芝等人與施福這些鄭家嫡系將領,走的也不是很近
周鶴芝見得堂中齊聚的幾人,也是微微一驚,但很快便收斂了神色,臉上一正,開口說道
「今日九元冒昧登門,求見武毅伯及諸位將軍,乃是得知了一件緊急之事,想請諸位將軍出手相助」
「桂監國使團一行如今被鄭三爺和鄭彩派兵圍在了府中,桂監國一行畢竟乃是朝廷天使,鄭家身為人臣,怎可如此行事」
「九元今日前來,就是想請諸位將軍出手,救出桂監國一行」
「你說什麼」
施福等人聞言,臉上也是瞬間神色大變,今日那桂監國一行才在鄭府現身,而現在他們才離開鄭府多久,竟直接就被鄭家派人圍在了府中
而如施琅楊耿這等心思敏銳之輩,更是瞬間想到了許多,心中忍不住暗道一聲好決斷
施福卻是沒注意到自家侄兒神色,臉上神色也是嚴肅起來,開口說道
「你從何處得到的消息,此中是否有所誤會」
「斷不會有錯,這消息乃是桂監國使團中的隨員趁亂逃出府邸,親自到我府中稟報」
「如今鄭三爺與鄭彩的人馬就在使團府邸之外,武毅伯若是不信,派人一看便知,絕不會有錯」
周鶴芝沉聲開口,正要繼續請求施福等人出手援救,但此時右方一直一言不發的楊耿卻是忽然開口
「桂監國使團之人為何會去找九元兄求援,九元兄這是已經決定叛鄭投明了嗎」
場中眾人聞言也是一楞,而後也是神色微異,皆是看向堂中的周鶴芝
桂監國使團今日方才現身,而現在竟就能驅使周鶴芝這等中層將領前來求援,由不得他們不多想
周鶴芝聞言,臉上也是神色微變,但很快便直接開口說道
「在下與桂監國使團中的林察乃是好友,是以林察這才派遣隨員向在下求援」
「至於楊都督所說投明一事,在下卻是不知此言之意,九元自始至終皆是明將,何來投明一說!」
周鶴芝臉上神色堅定,而場中眾人聽得周鶴芝所言,也是心中一震,再想及此人先前在軍中的表態,也是瞬間便明白了此人的立場
這周鶴芝恐怕也和鄭彩一般,是準備反叛鄭芝龍不再隨其降清了,但這卻讓眾人心中越發震動
先是鄭彩,後是周鶴芝,鄭氏軍中從上到下,不斷有人跳出來,直接反抗鄭芝龍
施福等嫡系將領,早已習慣了鄭芝龍威壓閩省,無有不從的狀態,但此時見得周鶴芝這等中層將領,竟也敢舉旗反抗鄭芝龍,施福等人心中亦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既然周鶴芝都可以,那他們這些手握更多軍隊的將領為什麼不可以
此時周鶴芝見得場中眾人沉默,以為施福等人不願插手此事,也顧不得許多,又是沉聲開口道
「諸位亦是我大明的侯伯都督,亦是身受先帝大恩,難道就真準備跟著鄭芝龍,去降清做韃子嗎」
周鶴芝逼視眾人,而施福等人卻是始終不語,周鶴芝見此,臉上也是神色愈發憤怒,怒聲開口道
「我可以明告諸位,我周九華雖是一介水匪出身,但亦知何為忠義仁孝,我此世生是明人,死是明鬼,若是諸位已然決定跟隨鄭芝龍降清,不如此時便把我這大明賊將拿下,獻給韃子做個功勞」
場中眾人聽得周鶴芝如此決絕,心中亦是一驚,施福臉上神色一滯,也是連忙開口
「我等與九華兄亦是相交多年,九華兄何必出此憤言」
「但九華兄亦是知道,此時城中形勢極為複雜,鄭三爺此時畢竟是國公府的主事之人,我等又皆是國公部將,九華兄縱是想讓我等出面,也總得給時間讓我等商議一番吧」
此時施福雖是言語推脫,但周鶴芝聽得施福並沒有明言拒絕,眼中亦是一亮
周鶴芝思索片刻,又是繼續開口
「我與諸位將軍俱是國公部將,但我等同樣也是大明武臣,國公雖貴,但難道比朝廷還要尊貴不成」
「張侍郎等人乃是天使,代表的乃是朝廷,國公府以臣子之身圍困朝廷天使,此舉豈合禮制」
上方的施福等人卻是依舊不肯開口,他們當然知道鄭鴻逵兵圍使團府邸不合禮制,但鄭家做的不合禮制的事情還少嗎,他們關心的可不是這個
這可不是什么小事,一旦他們三人出面保下使團,那某種程度上就意味著他們這些嫡系將領開始甩開鄭家,有了獨立的意志
鄭芝龍積威猶在,一旦他降清歸來重新掌握了局勢,那他們肯定會被鄭芝龍清算,是以他們是絕不會輕易鬆口的
周鶴芝見得眾人不肯應聲,心中一轉,又是開口說道
「在下以為,諸位將軍就是為了自身打算,此時亦當出面救出桂監國使團」
施福等人聞言,此時也是眉頭一挑,看向堂中的周鶴芝
「城中此時誠如武毅伯所說,形勢極為複雜」
「鄭芝龍雖是強逼我等降清,但觀鄭彩將軍毅然投向魯監國便可知,鄭芝龍此舉在軍中定是不得人心,所以鄭彩將軍才能得軍中士卒擁護」
周鶴芝見得施福等人沉聲不言,沒有反對,心中也是一定,再次朗聲開口
「若是諸位將軍此時已打定主意要降清,那在下也不必再多言,但若是諸位將軍心中還未有決定,那此時便應該救出桂監國使團,決不能讓使團為國公府及鄭彩所掌控」
「此時若是任由桂監國使團被兩鄭困住,來日諸位將軍若是發現清虜誠不可信,而有意擁明舉義,豈不是只能投向魯監國一方」
「縱使諸位決定投向魯監國一方,若是有桂監國一行在,諸位也能占據主動之勢,此時救出桂監國一行,便是給諸位多留了一條後路」
「縱是退一萬步說,諸位要隨鄭芝龍降清,但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此時國公府亦不當囚困折辱朝廷使者」
施福聽得周鶴芝所說,卻是直接忽略了最後一段,他思索著周鶴芝所說的退路之言,心中也是微微點頭
假如他們這些人最終還是決定投明,那此時確如周鶴芝所說,這桂監國使團亦是他們的一條退路
這桂監國一方如果真如張同敞所說據有桂粵兩省,更得西南諸省擁戴,那確實也是值得投奔的一方
而且縱是他們最終想要投奔魯監國,有桂監國使團在側,亦可讓他們從魯監國及鄭彩一方獲取更高的價碼
施福想到此處,也是不再猶豫,開口說道
「九華兄所言有理,無論未來如何,此時我等畢竟還是大明之臣」
「此時國公府派人兵圍朝廷天使府邸,確是不妥,我認為此時我等應當接出桂監國使團一行,兩位覺得如何」
黃廷楊耿思索一番,也是想明白了此中厲害,既然他們暫時也沒想清楚,到底是投清還是投明,那不如為自己多保留一條退路
而且此事乃是他們三人一起做出的決定,此時有著那鄭彩做榜樣,事後鄭芝龍就是對他們心中有所不滿,應該也不敢對他們怎樣
鄭彩能叛,鄭芝龍就不怕他逼迫太過,他們也來個反叛嗎
黃廷與楊耿相視一眼,兩人也是坐下決定,開口說道
「武毅伯所說有理,國公府兵圍天使自是不該,鄭彩身為魯監國一方使者,兵圍桂監國使團則更是無理」
「此時桂監國過一行人力單薄,在下認為可將桂監國使團接入西城,由我等軍中將領保證桂監國一行的安全及行動自由」,黃廷輕聲開口說道
施福見得黃廷楊耿兩人也是點頭同意,也是不再猶豫,看向下方的施琅,開口說道
「施琅你和黃賢侄楊賢侄領人,前往城南將桂監國使團接入西城」
「記住,你們此行是去接人的,不要和國公府及鄭彩的人發生衝突」
「侄兒明白」
施琅聞言,也是立時明白了施福的意思,起身拱手應是,向著堂外走去
施琅與黃而輝楊景三人出了大堂,便立刻在府中點起人馬,而後便帶著人手向著西城疾行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