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節義
汀州府,府衙大堂,李成棟坐於上方主座,下方則是站著羅成耀,馬寶,杜永和,閻可義,李元胤等部將
而堂中則是站著一個身穿交領長衫的老者,老者身形清瘦,手上帶著鎖鏈鐐銬,但身子卻是挺得筆直,神色平靜的站在堂中
李成棟自協助清軍捕殺隆武帝後,便取得了清廷信任,如今已可自領一軍坐鎮一方
汀州一府便是清廷撥給李成棟的轄地,李成棟可在汀州一地自行籌措糧草養軍
在這一方地界,除了清廷軍令,如今幾乎沒有任何人能制衡李成棟
堂中站著的老者名為傅冠,乃是前隆武朝東閣大學士
清軍攻破福州後,隆武朝的大臣也各自星散,有的直接開城投降清廷,有的在呂大器的帶領下投奔粵省擁立桂王,而有的則是連逃都來不及逃,只得隱匿在民間
隆武帝遇難,傅冠逃出福州後無處可去,便隱匿在汀州士紳江亨龍家中
清軍抵達汀州後,聽聞此處有逃匿的明朝閣臣,便令人大肆追索
原本傅冠行跡未露,但江亨龍見清軍追索甚急,唯恐傅冠暴露連累自己,便綁住傅冠,準備送至汀州府衙
傅冠受縛,自知無法倖免,提出令其自盡,但江亨龍怕人舉報其隱匿前朝閣臣,讓自家遭受株連,竟連自盡也不許,連夜便將傅冠綁至汀州府衙,交給李成棟,向清廷投誠獻忠
李成棟看著堂中的傅冠,臉上神色卻是一怒,忽然站起身來,直接走到堂下,對著守在一側的兵卒冷聲喝道
「誰讓你等給傅公上枷的,速速去了」
一旁兵卒聞言面色驟變,而後匆匆上前,取下傅冠手上鎖鏈
傅冠看著兵卒取下手中鎖鏈,臉上卻是一片平靜,既沒有阻止,也沒有道謝,只是垂手站在堂中
李成棟見得枷鎖盡去,指著左側上首的椅子,伸手一請
「傅公請坐」
傅冠聞言卻是一動不動,依舊是神色平靜的站在堂中,看著身前的李成棟,開口說道
「這些時日承蒙照顧,今日召老夫來何事,你便直說了吧」
傅冠被綁至汀州府衙已經半月,這期間李成棟卻是沒有用刑,傅冠甚至連牢房也未曾進
李成棟將其安排在一處院落之中,除了不允許他自由進出,其他一切幾乎與常人無異
而傅冠也是行色如常,每日向李成棟等人索要美酒詩文,縱情詩書,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身處敵營囚籠
李成棟見得傅冠神色,心中卻是微微一沉,沉默片刻,這才輕聲開口
「廷楨敬重元甫公為人,元甫公前朝大臣,但遵制薙髮,廷楨定保公無恙,就是元甫公不欲入清廷為官,在下亦可竭力轉圜」
李成棟鄭重道
傅冠聞言,卻是一臉驚詫,看向身前的李成棟
「自冠裳以來,有髡頭宰相否」
李成棟聞言,臉上卻是一滯,但臉上很快又恢復正常,沉聲開口
「元甫公已是天命之年,毛衰齒落,與髡頭何異,但稍加鈹以掩眾目,何人可知,在下亦可婉轉聞報,以全傅公性命」
傅冠臉上神色卻是勃然大怒,厲聲喝道
「何人可知?」
「天可知,地可知,孔家七十二賢,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天下萬民,何人不知」
「汝知千古有文文山乎,我鄉先進也,吾鄉斷無髡頭宰相,但有斷頭宰相爾」
傅冠聲色俱厲,目光掃過堂中一眾軍將,清厲的喝聲在堂中緩緩迴蕩
堂中羅成耀馬寶等諸將聞言,臉上皆是神色一變,傅冠目光每到一處,堂中便有一員將領低頭側目,堂中眾將皆是不敢去看傅冠神色
李成棟臉上驀然一紅,臉上閃過一絲羞怒,手掌死死握住,手臂上青筋驟起
過了好半晌,李成棟臉上才恢復平靜,他看向身前的傅冠,沉聲開口
「國已無國,又何來宰相」
傅冠看了眼身前神色沉默的李成棟,臉上神色一正,朗聲開口
「正是國已無國,才正當有一無頭宰相」
「國朝養士二百載,恩養無盡,此時正當有一無頭宰相,以報我大明一十八帝」
傅冠臉上神色平靜,自從知道隆武帝身死以後,他便已經心若死灰
君臣君臣,君已不在,臣依何處
自他被綁入府衙的那一刻起,他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堂中李成棟馬寶等一干將領皆是沉默無言,只有傅冠肅穆的聲音在堂中不斷迴蕩,眾人只覺有千鈞之重向著自己壓來,讓他們幾乎喘不過氣來
李成棟面色沉默,看著身前一臉決絕的老者,過了許久這才輕聲開口,只是此時李成棟眼中卻是閃過一絲冷漠
「清廷令旨今晨已至,若傅公還不順命,廷楨亦只能奉旨處置傅公」
傅冠聞言,臉上卻是神色欣然,朗聲開口
「理當如此,早畢吾事,爾亦得賜」
傅冠說完,卻是不再去看堂中眾人,臉上神色變得一片肅穆
他一整身上衣冠,忽然轉身對著南面,深深一拜
「臣負國無狀,死不足贖」
待面南一拜後,又是轉身面向西面,深深拜下
「祖宗暴骨,唯冠之辜」
傅冠斂容深拜,待拜過兩方,便束手站於堂中,看向前方的李成棟,臉上神色平靜,開口道
「冠事已畢,你動手吧」
李成棟看著前方神色平靜的傅冠,心中不知為何竟生出一股怒火來
先前在嘉定城中是這樣,現在這傅冠也是這樣,剃個頭就能活命,但這一個個就是寧死也不肯剃髮,難道頭上這數莖毛髮,竟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不成
李成棟眼中怒火升騰,額頭上青筋驟起,眼中最後一絲猶豫之色也被燒斷
他眼中閃過一絲冷色,走回前方的大堂主座,看向下方的一眾將領
「成耀,伱去執行,選個刀口利索的,不要讓傅公受苦」,李成棟冷聲開口
羅成耀聞言先是一愣,臉上神色數度變化,但最終卻是沒有應聲,只是默默站在下方一動不動
李成棟看著下方沉默不語的羅成耀,眼中卻是閃過一絲憤怒,冷聲喝道
「羅成耀,本將的話你沒聽到嗎」
「回話」
羅成耀聽得上方李成棟憤怒的喝聲,卻是依舊沒有言語
羅成耀出列對著上方拱了拱手,而後又站回一側,低頭看著地面,不言不語
李成棟臉色赤紅,手掌緊握成拳,不再去看那自己手下的重將,轉頭看向下方一位的馬寶,開口喝道
「馬寶,你去做」
而下方的馬寶沉默片刻,看著上方的神色暴怒的李成棟,而後卻是出列拱手一禮,沉聲開口說道
「將軍見諒,馬寶下不去手」
馬寶說完,也是如同羅成耀一般退回列中,不言不語
李成棟雙目赤紅,見著一個個將領皆是不肯領命,此時已經是到了暴怒邊緣
他掃過下方的一眾將領,但眾將皆是偏頭避過李成棟目光,不肯與李成棟對視
但這卻讓李成棟更加羞怒,這傅冠官拜前朝大學士,一朝閣臣,如此人物,一旦經手,必定史書留名,為人唾罵,他李成棟又何嘗想殺
但清廷令旨已至,這傅冠又頑固不化,他又有何辦法
傅冠不死,死的就是他李成棟
李成棟想到此處,眼中神色已經徹底冰冷下來,也不再去看堂中眾將,而是直接看向下方末尾處一個年輕小將
「元胤,你去做」
末尾處的李元胤臉上神色微變,但看著上方神色冰冷的李成棟,卻是不敢開口拒絕,猶豫片刻,只得出列領命
羅成耀這些人皆是李成棟軍中的實權將領,他們自有拒絕命令的底氣,但李元胤卻是李成棟養子,李成棟此時發話,他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拒絕的
李元胤出列領命,而後便將傅冠帶出堂外
傅冠被帶下,堂中便只剩李成棟等一應將領
李成棟坐在上方臉上神色陰沉,而下方眾將也是站於兩側沉默不語,堂中氣氛變得極為凝重
此時眾人不言,堂中一片寂靜,馬寶腦海中閃過方才傅冠被帶下時臉上的平靜神色,沉默了片刻,忽然一咬牙,沉聲開口
而隨著馬寶說話,堂中眾人目光也是齊齊聚集而來
「將軍,傅冠畢竟是大明閣臣,身份不同尋常,如果就這樣在我等軍中處置了,我等以後可就沒有退路了」
堂中眾將聞言,心中也是不住點頭,他們為什麼不願沾手此事,還不是傅冠的身份太過特殊
如今他們雖是投了清朝,但在這之前他們可是實實在在的明朝將領,再之前他們還是闖將呢
如今天下形勢複雜,誰知道日後會是什麼情形
他們也不過投了清朝不到半年,怎麼可能對清朝死心塌地,但如今若是他們殺了這傅冠,他們這一部以後恐怕就斷了投明的可能了
「退路,你以為我等還有退路!」
李成棟聽得馬寶話語,心中怒火再也忍受不住,但他的臉上卻是愈發冰冷,冷冷看著下方眾將
「馬寶,你知不知道本將為何將你從博洛手中要來」
李成棟冷笑一聲,不待馬寶開口,便冷聲開口
「本將將你調來,是因為你與本將皆是闖營出身,老子顧念著舊情,不忍看你淪落韃子手中,這才把你調來」
「你知不知道那些留在清軍本部的降卒是什麼情況,若是沒有本將,你現在早就成了那群韃子的包衣奴才了」
李成棟冷哼一聲,而下方的馬寶也是面色沉默
他本是闖營將領,清軍在晉省擊敗順軍後,李自成帶著精銳撤回陝西,而他們這些潰卒則是被清軍收編
他跟著清軍主力一路行軍,清軍在擊破順軍主力後,幾乎是勢如破竹,目光所及竟再無一合之敵,一路打到了南京城下
他在到了江南以後,這才被李成棟要到了麾下
別看李成棟現在對他動輒喝罵,但他現在的處境比起在清軍本部之中已經好了無數倍
起碼他現在能自領一部,也不用臨戰之時像驅口一樣,被清軍趕著去填溝渠
單說起這一方面,他是無論如何也要承李成棟一份情的
李成棟見著馬寶沉默不語,臉上神色這才稍稍一緩,他掃視了場中眾將一眼,又是冷聲開口道
「我等幾乎皆是闖營出身,早年跟著大順爺時,殺貪官殺胥吏,殺豪紳殺王爺,殺了大明多少人,在應天城外又是直接投了清廷,你以為我們還有退路嗎」
「我等早就沒有退路了!」
李成棟說道此處,臉上神色愈發冰冷,他投降清軍以後,為了立功,協助清軍清剿江南
他自己在嘉定城殺了多少人,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到了閩省以後,他更是協助清軍捕殺了大明的隆武帝,他早就已經沒有退路了
李成棟想到此處,心中最後一絲猶豫也是徹底斷去,眼中閃過一絲冷厲
退路,他李成棟又何需退路!
協助清軍清剿江南以後,他獲得了清廷擴軍的許可,協助絞殺隆武帝後,他更是被允許自領一軍,坐鎮一地
他殺得人越多,立的功就越大,他就越能得清廷的信任,他的前途自然就愈發寬廣
前方一片光明,榮華富貴隨手可取,他又何需什麼退路!
「此事到此為止,不必多言了,你等退下吧」
李成棟想到此處,眼中也是閃過一絲冷漠,他掃了下方眾將一眼,便起身向著堂後走去
馬寶等眾將見著李成棟離去,相視一眼,在堂中沉默站了一陣,也是各自散去
大堂之中又變得一片寂靜,堂內正大光明幾個大字懸於上方,似乎仍能聽見那一絲清朗之音,悄然迴蕩
這一章傅冠與李成棟的對話大部分都是歷史上真實發生的內容,我在看資料的時候看到了太多像傅冠這樣的人,這也是我選擇去寫這個時代的原因之一,這些人壯烈一生,後世卻寂寂無名,這樣的人不該就這樣被掩埋在史料里
傅冠就只會出現在這一章,但以後如果還有類似的人物我一樣會去寫,如果大家看完這本書,能夠記得歷史上曾有一個叫傅冠的人,在國家危難之時守節就義,那我寫這本書應該也算有了一點意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