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信一個字也不理他, 只是踉蹌著到翻倒的馬車旁邊,伸手用力去扳動車廂,又扯車簾。
「裡面有人?你早說啊。」
將軍嘮叨, 他嘴上沒個正形,人倒不壞,跟過來, 又叫軍士們一起來幫忙。
先被救出來的是許融,她摔暈過短暫的一陣, 隨著外面鬧騰, 她悠悠地又醒了, 忍著疼痛,配合著蕭信的協助爬了出來。
蜷在裡面的韋氏狀況要更差一些, 她頭隔著廂板磕到了地上, 結結實實地昏了過去,被救出來時,髮髻散亂擋了半邊臉,額頭腫了個包, 還有血跡滲出。
「娘。」
蕭信顫抖著手要近前細看, 不妨旁邊一股大力襲來, 猛地將他推開不說, 推他的將軍眼神直勾勾的, 竟還取代了他的位置, 伸手去拂韋氏面上的頭髮。
這就非常無禮了。
喊句「登徒子」也不為過。
蕭信怒了, 也不管他是什麼救命恩人又是什麼將軍, 上前反推他:「你別碰我娘!」
將軍叫他推了個趔趄,竟不放棄,又把胳膊伸過來, 到底將韋氏面上的頭髮拂開了,露出她整張容顏。
白皙而柔美,因疼痛,眉頭微微蹙起,愈加添了幾分惹人憐惜之意。
軍士們抽了口氣,忍不住看看許融,又再看看還昏迷的韋氏——還是將軍眼睛毒啊!
兩個美人,一個也沒錯過!
「這位大人,」許融不能坐視,忍痛上前施禮,「多年您的援手,我們是英國公的親眷,正要去投奔他,不知您可是他的麾下麼?」
她才醒,沒聽清之前軍士們開的玩笑,但想來此地已近安南,擡出英國公的名號就算謀求不到更多幫助,至少也能令這些行伍中人有所顧忌才是。
誰知那將軍痴痴呆呆,蕭信護到韋氏身前,他伸長腦袋夠著從縫隙里也要盯著看,竟全不理會她說了什麼。
倒是軍士們活泛起來。
「國公爺的家眷?小娘子,你這就胡吹大氣了吧,國公爺的家眷都在京里好好呆著呢,怎麼會大老遠跑這來。」
「就是,小娘子,你別怕,我們將軍不是壞人,就算看上了這位大娘子,也不會隨便怎麼樣的。」
「佳話!」
「對,對,佳話!」
軍士們又樂成一團,只有那個先前指出來將軍和蕭信眼睛像的軍士再度發現了問題:「不對啊,這大娘子嫁人了吧?」
這是當然的,連許融都是婦人裝扮了,這些人光顧著口花花,好一會了才發現。
「這可麻煩了,不能強奪別人的婆娘吧?」
「不能,國公爺肯定不給。」
「要麼偷偷的,只要這大娘子願意,先把事成了,也不是不行——」
蕭信臉色變了,俯身要去撿劍,不料那將軍陡然一聲爆喝:「都給老子閉上你們的鳥嘴!這就是老子的婆娘!」
他不發呆了,撲上去將韋氏半身扶起,小心靠到自己懷裡,蕭信揮劍要跟他爭鬥,將軍由他把劍架到脖子上,竟不躲,只是擡起了眼,臉色很壞,聲音很粗:「你是蕭原宏那老王八蛋的兒子吧?」
「……」蕭信怔住。
蕭原宏正是蕭侯爺的名諱,只是以他的地位,多少年沒有人直呼出來了。
這將軍不但叫了,還給他加了個「王八蛋」的定語。
「你娘受了傷,我們先進城找大夫。」
將軍罵完以後,整個人沉寂了一點下來,不再理蕭信,而是去命軍士們將馬車扶正修理。
將軍把韋氏抱了進去,然後自己大模大樣地在旁邊坐好,招呼蕭信許融:「你兩個,還不進來?」
韋氏被他護在裡面,頭臉都隱在陰影里,看上去更添了些虛弱。
蕭信捏緊了劍,忍氣進去。
許融也進去,在他旁邊坐好,見他胸口氣得起伏,微扯了下他的衣袖,沖他眨了下眼。
蕭信:「……」
許融丟給他一個「你懂的」眼神。
蕭信確實有所知覺,他聽得比許融還多了些,之前沒反應過來,等修車的那一陣,覺出來不對了:眼睛跟他長得像,一張口叫得出蕭侯爺的名諱,還說韋氏是他的——
公允來說,這將軍形貌十分俊美,嘴巴雖然壞,張口就要認兒子,落到行動上其實有分寸,比如他現在除了讓韋氏靠著他,並沒再做別的,不是那種真格見色起意的登徒子。
那這三點加起來,就可以延伸出一個相對純粹、而又不可思議的可能了。
如果居然是真的——
蕭信還是十分生氣。
說不出哪兒來的一股氣,把他撐得鼓鼓的,令他明明巨大的疑問當前,都不想和那將軍說話。
將軍察覺到了,丟過來一個白眼:「你跟老子生氣?老子早知道你是那老王八蛋的兒子,都不一定救你。」
蕭信憋著不和他說話,捏劍的手又緊了一分。
許融:「……」
一個幼稚鬼她還可以搶救一下,兩個都這樣,她也不想管了,她全身骨頭也還摔得痛著呢,一切,等韋氏醒來再確認吧。
她只想起來,掀開車簾,扯著嗓子拜託外面的軍士替她把先前丟出去的財物都撿了回來。
他們出府城沒有多遠,大約小半個時辰之後,就顛了回去。
將軍很不客氣,也不找什麼客棧醫館,帶著人直接衝進了知府衙門,亮了令箭,許融此時就便知道,原來英國公的大軍確實已經在回程路上了,將軍這一支是先遣小隊,提前通知各城,將有大軍過境,令當地做好準備。
當地知府接了這個信,不敢怠慢,又得知他的家眷居然在路上遭了劫——對,將軍大嘴一張,並不徵求任何人的意見,直接把他們全部劃成自己的家眷了,嚇得不輕,聽說已經把匪人逮住了,才又鬆口氣,一邊急急表白定然是外地來的惡人,不是他的治下問題,一邊連忙在後衙里騰出個大院子來,又張羅人去把城裡最好的大夫請來。
大夫診治的時候,將軍就霸占住韋氏的床頭位置,虎視眈眈地盯著大夫,蕭信倒擠不上前,氣得又瞪了他一眼。
總算大夫診治出來,說韋氏脈象尚算平穩,應當沒有大礙,躺著好好靜一靜,待血氣平和了,就能醒來了。
將軍不放心,待大夫將韋氏的外傷包紮好,又開了副養氣血的方子後,仍舊把他扣著,叫他在隔壁坐著等,什麼時候韋氏醒來了,才許他走。
幾個軍士在外面探頭探腦,其中一個道:「將軍,那兩個假苗子怎麼辦?」
兩個騎士是被捆在馬側當貨物一樣拉進城的,又被雪打風吹,又被堵了嘴難以呼吸,一路很受了些罪,現在被丟在旁邊耳房,已經半死不活的了。
「玉姐還沒醒,我現在沒空理他們,」將軍惡聲惡氣地道,「看好了,別叫他們輕易死了。」
一個軍士答應著去了,另幾個猶賴著:「將軍,那大娘子真是您的夫人啊?您不一直打著光棍嘛——」
「去,去。」將軍這回不跟他們囉嗦了,揮手攆人,「告訴你們是就是,老子現在煩得很,別的不想說。」
里外安靜下來。
將軍沒耐心跟下屬們解釋,倒是有心情跟蕭信說話了,坐在床頭,把他打量了兩眼,又兩眼,嘆了口氣:「還好,不像那老王八蛋。」
他下一句就更接近自我安慰,「算了,老子能忍。」
安慰完再看蕭信:「你怎麼不說話?啞巴了?」
蕭信的劍已經放下了,但他一聽見將軍說話,忍不住又捏拳頭,啞聲問出一句來:「——你是不是姓林?」
將軍怔了:「你知道?」
「你知道我?」他站起來,大踏步逼近,「你怎麼知道我?是不是玉姐跟你提過?她怎麼說的?都說了我什麼?」
他氣勢逼人,幾乎快問到蕭信臉上去,蕭信撐著一步不退,跟他在極近的距離里互瞪:「提過又怎麼樣。」
「臭小子,你厲害什麼?我告訴你,我才是玉姐的男人,你那個王八蛋爹是後來的,他是不是對玉姐不好了?不然玉姐怎麼跑這麼遠來?還有你跟你的小媳婦,這天寒地凍,都快要過年了,你們也像逃命似的跑出來幹什麼?」
蕭信不答,將軍也不放棄,連珠炮般又向他噴了一串問題,噴完以後他才像是冷靜了一點下來,抹了把自己的臉。
抹到一半又頓住:「不對,玉姐提了我——是不是就是因為這樣,老王八蛋不高興了?把玉姐攆了出來?但怎麼連你這個兒子也不要了?」
他又打量蕭信,這回目光和善很多,「小子,你叫什麼?別拉著個臉了,我先前跟你說的話還作數,既然你爹不要你了,那你就認我做爹,我不把你當乾兒子了,當親兒子一樣,以後,你就和玉姐跟著我過怎麼樣?」
蕭信硬邦邦道:「不怎麼樣。」
將軍哼了一聲:「你還不樂意,你不樂意就算,但我告訴你,玉姐肯定跟我過,我不會放她走的,要不要娘,你自己決定。」
他心裡說不出的彆扭,好一會,才又擠出句話來:「你不是出事了嗎?」
「玉姐告訴你的?」將軍嘆了口氣,「她果然提了我,但我沒事,只是那個時候,我進了衛所,行動不得自由,連個信也不好捎回去,她也許是誤會了。」
「——那你什麼時候回的京里?」
他必然是回過京里,見過蕭侯爺,不然不會說得出他跟蕭侯爺不像的話來。
「好幾年了。」將軍沒精打采,「我好容易找了個送糧的差事,回去時,玉姐全家都沒人了,一打聽,才知道玉姐已經嫁給別人了——她肯定不是自願的,不然就她爹娘那德行,才不會全家跑掉呢。」
蕭信沉聲道:「那你不去找她。」
「我找啦。」將軍癟了癟嘴,「我到你家大門前,一看,我還沒你家門房小廝穿得好呢,再一打聽,你都四五歲了,我怎麼辦?攛掇玉姐丟下你,跟我到衛所去吃沙子麼。」
所以,儘管他恨得要死,也傷心得要死,還是無聲地來,又無聲地走了。
蕭信不說話了。
面前的男人在那時與蕭侯爺的權勢完全無法抗衡,除了放手,他沒有別的選擇。
將軍又抖擻起來:「嘿,不對,怎麼成你審我了?你又不要給我做兒子,那可別以為——」
「咦?」
他二人在這裡吵得熱鬧,許融無事可做,一邊聽著,一邊注意著韋氏的動靜,她忽然看見韋氏的眼皮動了一下。
雖只一聲,將軍立刻被驚動,離弦箭般衝過來,韋氏也在這時睜開了眼。
「玉姐?」他急切地叫。
韋氏的記憶還停留在馬車翻倒的那一刻,忽然被這麼稱呼了一聲,又看見了將軍的臉放大著闖進她的視線里來,她迷糊里笑了:「寶兒?你沒去投胎嗎?一直在這裡等我?」
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才會看見故人。
將軍:「嗚嗚!」
他想說話說不出來,先哭了。
眼淚落到韋氏臉上,韋氏笑了,溫柔擡手:「多大的人了,還是這樣。」
她給將軍拭淚,將軍哽咽得更凶了,韋氏無奈笑:「你走以前,不是叫我等著你,你做了大將軍就回來接我嗎?大將軍還哭鼻子呢。」
將軍現在的服飾當然和以前不同了,正因為此,契合了當年的約定,更順暢地將韋氏帶回了記憶里。
「別哭啦,我在上面沒等到你,但是我保下了我們的兒子,他比你穩重多了,又聰明,你見了他,一定喜歡。」韋氏驕傲地道。
將軍:「……?」
將軍:「——!」
他咔嚓咔嚓地扭過頭來,遲疑地先把眼睛垂著,而後才猛地擡起,看向蕭信。
蕭信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將軍:「……」
他的目中漫出不信、驚恐、驚喜……而後一切額外情緒退去,只餘下狂喜!